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当军爷那些年/作者:孤山拾荒客』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爱上某人却不自知的钢铁硬汉直男癌军爷and在外人面前高冷,见到军爷秒变小白兔,温柔可人贵族美人受,二人携手同渡难关,乱世之下求的平凡人小故事。大唐天宝十四年,一场大乱,叫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跌到谷底,而原本在底层奋力求生的幸存者,却在无尽黑暗中...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谋官   胡九彰今年二十六,他是天宝八年的兵。当年胡九彰来北庭投军时,他家遭了旱,家里粮食养不活这一家四口,他爹向东,去了洛阳谋生,他这个做大哥的,便向北,投奔北庭戍军。家里只剩下阿娘和一个二弟,勉强活过那个旱年。   胡九彰一说起他弟弟就喜笑颜开。他说他弟弟是个读书人,叫胡彦,会写诗,字也好看。他们全家就指望着胡彦以后能去长安谋个功名,做了官,好把他们一家都接去长安。   胡九彰这人爱做梦,也爱说大话,他说他当年来投军的时候,是一个人靠着一块胡麻饼,一只破水壶,一路从成州走到了北庭来的。他说这话时,他们这个小队里没一个人信。连平时喜欢接他的茬的赵大柱都不信。他说胡九彰吹牛,从成州到北庭,得翻过好几座万丈入云的雪山,别说一块胡麻饼,就是一袋子胡麻饼,也没法支撑着一个人从成州翻山过来。   但胡九彰却不以为意。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胡九彰从来不说大话,要不找个机会,咱带你们哥几个一起回一趟成州?”胡九彰笑呵呵的坐在天山戍堡的城头上,手里拿着个磨刀石,有一下没一下的,弯腰去磨他那把横刀。   “你怎么不说,等你弟弟出息了,请咱们哥几个去长安?对吧,程队!”   一旁赵大柱终于接了茬,那是个长了一脸横肉的七尺莽汉,这时正转过头冲着铁锅前煮麦饭的老大哥叫喊。   “去长安就去长安!那有什么不行的——”   胡九彰不示弱,但围坐在他身边的七八个兄弟却都跟着笑出了声。   “老胡就知道吹牛!”   “就是——”   “诶——这次可能不是吹牛。”正煮着麦饭的程队长突然开了口。   “你们没看见吗?上个月回内府换防时,九彰都被张都尉叫走了。”   “张都尉叫他做甚?”赵大柱问。   “你说作甚?”程队长轻笑了声,倒是胡九彰脸上一热,闷声闷气的开了口。   “那个……张都尉他们家,不是有个亲戚在长安嘛。我……托张都尉劳他们家的亲戚,给我弟弟在长安谋个官。”   “诶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有钱办这种事了?那长安的一锭银子,跟咱们这儿的一锭银子可不是一回事啊。”队里最年长的弩手罗三羊开了口,他是龟兹人,本地募的兵,一辈子没离开过北疆,可人人都说,老罗知道的多,心思又细,什么事找他商量,准能商量出个好办法来。   “我知道……”胡九彰这次,却没有之前那般底气了。   “诶——我说老罗,你就别戳他痛处了。九彰攒了五年的军饷和赏银,全都一股脑给张都尉上缴了。”还是程队长开口为胡九彰说话。   “五年的军饷和赏银?”罗三羊惊讶得合不拢嘴,城头上也跟着连发出几声惊叹。   “可咱们五年的军饷,到了长安,真够谋一个官?”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问了句。   “不知道……”倒是胡九彰自己张嘴答了。   “我是不知道。但我弟弟诗文写得好,再加上张都尉的门路,说不定他一到长安,就谋到职务了呢?”   “这倒是不好说……”老罗在一旁叹了口气。   “诶诶!好了,都别说闲话了,麦饭煮好了,都拿碗!”   程队长一声吆喝,小小的石头城墙上,便再次热闹起来。   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步兵团——军士。 第2章往长安   “怎么会这样?他惹谁了?是谁打的他——”   凌晨时分,胡九彰站在张都尉面前,四下里虽点着油灯,但屋子里还是暗的,连衣衫颜色都分辨不清。可胡九彰的那双眼红啊,月光从偏窗射入屋内,好像全部的光亮都被他那双红眼给吸附了。   “诶……九彰,不是我不肯帮你,长安城的人,水都深,不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惹得起的。”   晦暗光线下,张都尉的脸隐没在烛光中,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他的一边身侧的手,和手里攥着的麻布包。   “九彰,这是你上个月来找我时给的五十两银子,这么折腾一回,用去了三十两,剩下二十两……他们一看事办不成了,就给我寄回来了。这也不是小钱,你拿着吧。”   张都尉倒是个痛快人,胡九彰还没提,他就自己把银子拿出来了。至于到底有几分花在了胡彦身上,张都尉不说,胡九彰也不知道。   “我要这钱有什么用啊……”胡九彰抓着那个麻布包,声音都是抖的。   “诶……怎么没用?这年头钱还会没用?”张都尉似是惊奇。   “我弟弟要是死了……家里只剩下娘一个人,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诶……要么你把这些钱寄回老家给你老娘?我看你这五年也没少吃苦,本来三年就可以轮一回假,你却一直坚持着。其实你要实在不放心,我给你告三月的假,容你回家省亲,或者干脆把你娘接到北庭来也行,咱们北疆别的不多,就地多,在身边离的都近,你也省得叨念了。”   “嗯……”胡九彰闷声点了下头,他握着手里那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可心里却翻江倒海的如何都平复不了。   原本已经为了换防的事忙了大半宿,胡九彰本该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闲时光好好睡上一觉。可他那一宿,愣是连床都没沾着,只一个人坐在营房外的土坎上看月亮。   第二天,五年来从未辍过一次岗的胡九彰收拾好了归乡的行囊。胡九彰临走时,程队长和赵大柱跑出来送他。   “老胡,你也别太伤心了,这种事其实都是命,谁也没办法。你莫不如去把你老娘接来,留在自己个儿身边照顾着,也放心。”   “诶诶——你就少说几句吧!”程队长把赵大柱拉到后头,“九彰,不管你是上京还是回乡,到了地方都给兄弟们稍个话。五年了,你也算是咱们第六团的老人儿了,不管家里怎么样,你至少还有咱们这一帮兄弟,怎么都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别自己把自己压垮了。”   队长到底还是队长。程队一说完这一番话,胡九彰的鼻子就酸了。他冲着程岑用力点了一下头,再转身时,却怎么也忍不住了。胡九彰迈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着关内走,可他高高仰起的那张脸上,却早已经泪流满面。也不知一直这么走出了多远,他才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   “小彦,哥对不起你……哥对不起你啊……”   胡九彰穿着他那一身瀚海军的军衣,走在从塞北直通往长安的大道上,别提多风光。他们瀚海军声名在外,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身装备又都是瀚海军特制的,黑色的衣袍配着牛皮钢片圈成的软甲,腰侧还挂着把霸道十足的唐军横刀,纵然他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大头兵,但瀚海军的大头兵,跟别处的还真就不一样。   在北疆赶路时,这一路上甭管是打尖还是住店,人都对他尊敬有加。胡九彰的心情纵然差到了极点,但看着一路上热情招待他的北疆百姓,他便想,自己这五年总算还没白费。他们瀚海军保的不单是北疆,还是大唐。而每每想到这儿,他心里就热乎乎的,像是被谁捧在了手心上。   出了陇右道,胡九彰的这身军装可就没有那么好用了。关内的百姓根本不认识他这一身塞外的军服,见着人过来了,只知道他是兵,却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兵,有些人好信儿,就问上一嘴,但大部分人根本连问都不问。   人道,我大唐六百二十七座折冲府,各个都不一样,总归都是兵,一概当成兵就好。而倘若真有人张嘴问了,胡九彰便说自己是陇右的。陇右道二十一府,在关中人看来,也是哪个都一样。   胡九彰赶到长安时,已是半月后。旅途劳顿,原本要步行一个月的路,他半月就走到了。一路上,他身上带着张都尉给他剩下的那二十两银子,可他一个子儿都没敢花。他想,待他赶到长安,胡彦倘若真活不成了,恐怕也早已经化作腐尸一具。   人死了,就算再说不上话,可他要把他弟弟的尸首给找回来,给弟弟办个体体面面的葬礼。买棺椁总要花钱,运尸回乡也要花钱。二十两未必够,三十两四十两,也未必够。   而倘若胡彦未死,胡九彰便要拿着这二十两给胡彦治伤。   想拿二十两,在长安给一个将死之人买药,恐怕也是不够的。但胡九彰更希望弟弟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再多的钱他都愿意花。他不管胡彦是被打残了还是被打傻了,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胡九彰紧赶慢赶,背着那一身二十多斤重的行李在大道上跑了一个下午,才将将赶在日落前坊门关闭时进入长安城。   “劳烦老哥——”   给城门监检过了验传后,胡九彰忽然拉住那老吏的手。   “有事?”   长安的城门监说得一口官腔,胡九彰说不惯那腔调,一开口就是一嘴的西北土味,听得那老吏直皱眉头。   “劳烦老哥,我是来长安寻人的。老哥可曾听说过胡彦这个人?他是我兄弟,山南西道成州府人,今年二十一。他是上个月来长安的。我听人说兄弟出了事,就来——”   胡九彰话未说完,便被那老吏挥着手打断了。   “诶——你这人,没看这城门就要关了吗?想找人明儿一早去找城里的武侯治所问,别在这儿碍事!” 第3章初遇的攀谈   胡九彰到底还是在第一个屏风后的小隔间里打起了地铺,只是他一放下行李,里面那位却又从榻上坐起来了。   “怎么?同样都是地铺,就不愿意进来睡了?”   胡九彰朝着那人瞧了一眼,心里止不住的犯嘀咕。   这小子脸怎么这么白净?垂下眼一扫,人家手也是白的,细皮嫩肉,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一看就是从未干过粗活,连庄稼地都没种过的那种——   “怕扰了尊驾雅兴!”   胡九彰随口说着,左右他都是个老大粗,跟人家没什么可比性,干脆也就鲤鱼打挺,不在意了。   “我倒觉得不扰,你大可以进来睡,里面比外面暖和。”   那人倒是好心,说话也不叫人厌烦。胡九彰不由得抬头又往他那边多看了几眼,可嘴上却不松口。   “我这皮糙肉厚的,在外头睡都冻不坏,更枉说在屋里了!尊驾勿忧。”   胡九彰本以为说到这儿,那边也该安静了,谁知道里屋的居然直接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   “你是当兵的?”   胡九彰一抬眼便是人居高临下的目光,那一身绸布缝制的白底暗花儒士袍上带着一股子清香,胡九彰哪里见过这般的风雅,他正蹲在那儿铺铺盖呢,自己风餐露宿,用了半个月没洗的铺盖卷,稍微一抖里面就溢出一股子灰土味,叫胡九彰都有些不好意思往那地上展了。   “啊……是。”   胡九彰干脆一屁股在自己尚未铺开的铺盖上坐了下,就这么仰着头望他。   “尊驾有事?”   “没事。难得遇见了,便想与军爷聊上几句。”   军爷?胡九彰听了只想笑。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寻常人叫他一声军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当这两个字从此人口中说出时,胡九彰听在耳里就觉着特舒坦,说是如沐春风都不为过。   “啊……那就聊呗。”胡九彰脸上那一抹微红还未完全褪下,这一开口反而显得有些尴尬,“尊驾看着不像是外地人,怎么也在这小旅店里歇脚?”   “我啊……我是从家里头跑出来放风的,在外闲逛几日罢了。”   那白衣书生随口说着,居然面上带着笑,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俯身在胡九彰面前坐了下来。胡九彰一直打量着那书生面容,他面上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的轻蔑亦或是厌恶。便是因了这一点,胡九彰喜欢听他讲话,这时倒也不介意对方突然坐到自己面前。   只是书生这般坦然,胡九彰心里反而愈发局促。他倒也想找个地方洗澡,把胡子好好刮了,再换身干净衣服。毕竟胡九彰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可胡彦的事还未办妥,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贪图一时的皮相?   “不知军爷如何称呼?”书生倒未看出胡九彰心中的忧虑,只若有所思的开口搭话。   “……我叫胡九彰,山南西道成州人,尊驾呢?”   “我是长安人。”那书生面上带着笑,“我叫……白慕云。”   “哦……原来是白公子。”   胡九彰“哦”了声,又瞧瞧这人,一身白衣,那衣料底子里的暗纹,正是祥云纹。他不由得撇撇嘴,心里直跟着犯嘀咕。   这长安人当真是与众不同,穿衣服还要穿跟自己名字能映衬上的,白慕云白慕云……他要是叫黄大牛还不得穿件黄牛袍来?   胡九彰只在心里打趣,面上倒不敢说。那白慕云见他并无厌烦之意,便又跟着开口。   “不知胡兄在何处奉职位?” 第4章不良人   第二天天一亮,胡九彰就带着自己那二十两碎银出门了,他身上还穿着瀚海军的轻甲,腰间佩戴一把横刀,算是大唐对他们这些唐兵的优待了。原本,若不是在役军人,外乡人上京,可决不允许持械,更别提要在长安城中戴刀——   从北庭背来的大藤箱,被胡九彰留在顺昌旅店。店家估计也是怕他赖账,愣是把他的一箱子行李给搬去了店后,就等着他带着房钱回来取。   胡九彰也不在意,拿着钱出了门,但他不敢乱花。昨天一天他就吃了一个馒头,早上饥肠辘辘的,再加上睡得不好,这时脑袋也有点恍惚。这一日终于要办正事,胡九彰不再吝啬。他循着西市开市的锣鼓声,在主道上寻了个人头耸动的早点铺,进去就跟店家拿一两碎银换了一百个大钱,又花一个大钱买了张刚刚出炉的红糖烧饼。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咬一口,浓郁的红糖馅就流出来了。   这可是难得的美味,胡九彰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就给勾了出来,没几口咽了一个糖饼下肚,味道还没怎么细品,饼就没了。胡九彰愣了片刻,又把自己这十只手指头上的油渣都吮了个净,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从早点铺的小凳上起身。   “客不再来一个饼?”   那店家也是看他吃得香,临走时还朝着他问了一句。   “不了,一个够了。”   胡九彰冲着店家摇了摇手,忽然想起什么,又朝着店家走过去。   “老板,麻烦问你个事,我要寻人,这长安城的衙门在何处啊?”   “呵呵……一看客就是刚到长安不久吧?”听着胡九彰这话,那店家却笑了,“咱们这长安城分为东西两县,东边万年县,西边长安县,如今客便是在长安县中,不知客要寻的人,是在何处?”   “这个……”胡九彰不由得挠了挠头,这他倒还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只听人来信说,兄弟在长安出了事,我便来寻,也不知我兄弟到底是在何处出的事。”   “哦?这倒是有些难办……”那店家思索片刻,又若有所思的朝着胡九彰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   “客莫怪我多嘴,这长安城中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是非中。不知客的兄弟是出了什么事、多大的事?”   “呃……这……”想到这个,胡九彰脸上便又添凝重,“熟人来信说我兄弟在长安招惹了人,被打了……”   胡九彰声音压低了,他本以为那店家会对他侧目,谁知道店家却见怪不怪的跟着叹出一口气。   “诶……外地人在长安混日子,都不容易。这种事便似咱们长安城的家常便饭般,就算你县衙,县官也未必会理。客若是信我,就去县里的不良人治所问问。不良人是吏,不是官,虽不说与你我二人无异,但像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想在长安混下去,就得明白自己的位置,僭越之事做不得,否则事情没办妥,还可能会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给搭进去。”   “这倒是……”胡九彰低声应了,又不由得抬眼打量那早点铺的店家。他到这时方才知道,张都尉口中所谓的“水深”,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长安城中,只一个卖早点的伙计,都能随口与人说出这般话来,这要是放在其他地方,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诶,不良人治所离这儿倒不远,客顺着西市向北面走,过了第一个胡同往右边一拐,见着的第一间远房就是了。且我知道,咱长安不少不良人都是老兵退伍后分调来的,客又是个兵,跟他们,应该是好说话的。”   胡九彰听他这一番话,不由正色,冲着那人郑重其事的拱手行了一礼。   “多谢兄台——”   离了早点铺,没走出多远来,胡九彰便见着那店家所说的院墙。长安西市的不良人治所就建在西市边上,治所的大门常开,胡九彰往那院子里一看,便见着几个穿着不良人黑衣的汉子坐在院中,也不知正交谈着什么。   胡九彰正了正自己腰间的横刀,深吸一口气,这才抬脚朝着那院里迈进。   这不良人乃是各个县衙中专管侦缉逮捕的差使,早在大唐初年,这个些差使还是由官府征用的有恶迹者担任,所以称之‘不良’,俗又称之为‘不良脊烂’,其统管者称‘不良帅’。但到如今,能入到长安作不良人的,那都是积了几辈的德。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可是优差,而这等优差,常常要分给在大唐疆域上,为唐王朝卖过命的老兵——   这么一帮由老兵和江湖混混组成的不良人军团,粗野,痞气重,江湖气十足。胡九彰一见那院中不良人也都是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莽夫,心里的紧张与顾虑也便打消了大半,这边抬手作揖,开口的这一嘴西北口音,倒叫其中几个汉子生出了好感。   “兄弟是西北的兵?”   胡九彰正事尚未说,不良人中便有人对他发问了。   “是,在下在陇右当兵。”   “你是刚来长安的?” 第5章同袍之谊   “头儿!”   几个不良人立刻朝着那人叫了声。不须想,如此装束,又有这般威严,此人必然就是这长安县的现任不良帅。胡九彰到底还是个兵,见到这武官模样的打扮,冲上头顶的那股子怒火便一瞬被压得死死的。他松了那只攥着短须汉子衣领的手,站在原地眼光定定打在不良帅身上。   “我弟弟名叫胡彦!半个月之前,在长安出事——我可以不去追究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我弟弟现在人在何处,是生是死。你们既然知道,也总该告诉我吧!”   胡九彰虽照比之前冷静了许多,但他这一开口,气势却不弱。那不良帅与胡九彰鹰眼射出的一道锐利目光相交,竟是一愣。胡九彰本以为对方会继续强硬下去,谁知那不良帅居然转瞬间便换上笑脸。   “呵呵,我当是什么人在闹,原来是瀚海军的兄弟——”   听到那不良帅口中说出瀚海军三字,胡九彰也愣了,他惊讶得连声音都低了。   “你怎么知道……”   “哼哼……”却见那不良帅神秘兮兮的轻笑两声,将腰间横刀一正,胡九彰不由得朝着他那把横刀上打量,随之便张大嘴巴——这不良帅腰间的横刀,居然与自己腰间那把别无二致——他竟也是北庭的兵?胡九彰惊讶之余,未等开口,又听那不良帅自己开了腔。   “我乃北庭都护府天山军第二团骑兵旅旅帅——陈番。你小子是北庭哪里来的?居然敢到长安来闹事——”   这不良帅刚一开口时还打着那不可一世的长安官腔,但见他自报了姓名过后,居然甩出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苍凉味道,胡九彰听得心绪涌动,他怎能想到自己上京,竟也会遇到北庭的兵!这便条件反射的冲着那名叫陈番的不良帅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军礼——   “在下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团步兵轻甲!”   胡九彰虽是拜下了,但他眼中的坚决却没有褪去分毫。   “烦请陈旅帅告知舍弟胡彦的下落。”   “咳,这个嘛……”   陈番眯眼朝着胡九彰身边那几个不良人递了圈眼色,那两个原本按着胡九彰肩膀的不良人便会意的松了手,各自向后退出一步。待那二人退了,陈番又将目光打到胡九彰脸上。   “你刚刚也听到老丁说的了,你弟弟出事,那是在半个月之前,这事情都过去十几日了,你现在来找,不觉得晚了点?”   “我……”胡九彰一愣,声音却愈发阴沉。   “我打从听到消息那一刻,就一路从北庭赶来了。原本一月的路程,我半月就走完了,我倒也想快,我……”胡九彰说到这儿,喉咙不由得有些滞涩了,他通红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光,胡九彰却愣是狠吸了一下鼻子,把这股子委屈和感伤都死死压入心底。   “……我只想知道我弟弟现在人在何处。倘若他真要是死了,我去给他收尸……我不闹事。”   “诶……你看你——”   见到胡九彰这一副目中含泪却又故作坚韧的模样,陈番神色也软了。胡九彰到底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他虽然下颚上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可他那一双眼,却还是少年般的澄澈,跟长安的这些老兵油子截然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却见陈番长叹一口气。   “我实话跟你说,胡九彰,你弟弟胡彦就是在我长安县出的事,但胡彦的事,牵扯到了一些人,上头交代了,这事过去,就算过去了,再不许外传。我们哥儿几个也是要过日子的,上头明确交代的事,就算是我这个不良帅,也不能违背。这里是长安,不是他处。天子脚下,有多少势力在这长安城中暗中较劲,你不会不懂吧?”   “上头?”胡九彰眉心一紧,面上不禁又添凝重,“胡彦惹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怎么会惹上这等分位的权贵?”   “诶……”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陈番连连摇头。   “九彰兄弟,我看在你我的同袍之谊,不追究你什么。从北庭一路赶到这里,也不容易,老陈我好久没听到过北疆的消息了!便当是帮我这个被调职的前旅帅透透气,你陪我出去狠撮一顿,如何?”   陈番说着,居然面上带笑一路走到胡九彰面前。原先围在胡九彰身边的几个不良人纷纷向后退开。陈番也不等胡九彰答应,便当场解了身上那一套不良帅轻甲,只穿着一身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朴素黑衣,伸手一把搭在胡九彰肩头。 第6章长安的门道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素来与世无争的弟弟,居然惹到了这大唐王爷的头上!肃王到底是何人物,在这长安城中又是如何的权势滔天,胡九彰不知。但就听这名头——大唐宗室,贵胄中的贵胄——就是傻子也知道,那是如何也招惹不得的人啊!且那张泗又与胡彦结下了何愁何怨?胡彦一个初来乍到的读书人,他去招惹一个恶霸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胡九彰的脑袋里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开来,让他呆愣在那儿老半天没说出话。甚至就连他心中对胡彦的担忧,也转瞬便成了埋怨。   傻小子!好端端为何要去招惹王爷家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想到这儿,胡九彰额间已是冷汗直冒。   “肃王……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陈旅…陈大人,您看这事……”如今,倒是胡九彰成了畏惧的那个。   却见陈番大手一挥,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你弟弟又没跟肃王结仇。那日打他的,就是那混混张泗。你若想知道胡彦的下落,为今之计,便只有去寻张泗。这张泗是肃王的人,平日当差,便是在那肃王府上,你若只是去找人,我倒觉得,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可要去王府找人……”   “怎么,怕了?”   迎上陈番目光,胡九彰忍不住生咽了口吐沫。   “不怕——我人都千里迢迢赶过来了,也不差最后这一下!”胡九彰眉头一紧,说出这话时,竟有几分临阵迎敌的慷慨激昂。   “哈哈,不愧是我北庭出来的兵!”陈番颇为欣慰的捞起面前酒坛,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怎么?喝啊。我这个前旅帅,不配跟你喝酒了?”   “不敢!不敢——”   胡九彰连忙把自己面前那坛酒给端了起来。烈酒下肚,酒精带来的灼热刺激便一下从腹中冲上了头。胡九彰还未及反应,便听陈番道。   “诶,才一口你脸就红了。得了得了,先别喝了。”陈番抬手便将胡九彰手里的那坛酒给夺了过来,又语重心长道,“你可别喝上了头,转头便要去肃王那里闹事。这个责任追究下来,我受不起。”   陈番谨慎异常。胡九彰这酒瘾刚刚被勾起来,正觉回味,便被陈番夺了手里的酒。他倒不是没酒量,只不过这些年总是挨饿,饿坏了胃肠。这烈酒正是伤胃,胡九彰脑子还远远未醉,但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先醉了。   但见着陈番那张义正言辞的面孔,胡九彰也不辩白。总归这酒钱也是人家拿的,喝不喝得,还是金主说了算。   “陈大人放心,胡某绝不会给陈大人添这种麻烦。”胡九彰沉声保证。他是真没醉,可这闷红的一张脸,也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诶……你也别一句一个大人了,都是北庭的兵,叫我陈头儿,或者陈大哥,都行。日后若是在长安有事,便来不良人治所寻我,就算我不在,只要你报出姓名,当值的弟兄也会帮你。”   陈番这话,着实听得胡九彰心头一暖。他连忙抬手冲着陈番拜了又拜,一肚子掏心窝的话,冲到了嘴边,还没开口,却又被陈番为止住了。   “诶——别拜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陈番这是在为哪家的主子拉拢藩镇势力。你这一身军装太过惹眼,来日若去肃王府,我劝你把身上的轻甲脱了,横刀就不要带了,带一把短刀护身。到时候见了张泗,也不要摆黑脸。那种人,你只有把他捧高兴了,才有可能从他身上套出想要的东西。”   “喏——”   胡九彰收了手,张口却十分郑重。   陈番听他应声,脸上却带上点点苦笑来。   “呵呵……多少年没听着有唐兵跟我说这个字了……诶,北庭那边都还好?长安对外消息闭塞,我日日看着这天宝盛世,便像是换了个天地,仿佛往日里那些厮杀,都是在梦中做下的……”   “诶……北庭一切都好,陈大哥勿念。”胡九彰听他这话,心中亦是万般翻涌。“长安是好啊……好得都不像是我活过的那个大唐了……”   “呵呵,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个!吃肉!”   胡九彰与陈番的这一顿酒一直吃到了申时三刻,陈番估计也是怕他喝多了再去街上闹出事端,这便一直拉着胡九彰东拉西扯的,直到日落,才放他离开。   人在他乡,能遇到陈番这么个同袍,着实是胡九彰始料未及的。陈番此人看似粗犷,但他实则心思极细。他一看胡九彰脸上红了,便再没让他沾酒。知道胡九彰要去寻那混混张泗,陈番又有意无意的给胡九彰点拨在长安城结交官员小吏的门道。很多事胡九彰原先全然不懂的,经陈番这么一点拨,也尽数了然。   陈番教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这长安城中,便从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利害而已。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得懂得从“利害”二字着手。一个人之所以愿意服从于你,不在乎你是对是错,而只在乎有利与否。   胡九彰知道陈番这话,是在说张泗,说肃王府。可陈番讲的这些道理,终归也只是道理。胡九彰知道他说的没错,但自己要不要如此去做,便又是另一回事。   胡九彰这人,从小没读过几本书,但他知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的原则。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磊落。他是军户家的长子,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而兵刃无眼,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死到临头时,便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得。所以在战场上,是兵,便决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看得太重。看重了,便要怕死了。   而胡九彰其实时时刻刻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论是在前线轮守时,还是回后方换防时,他习惯把每一天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去过,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做违心的事,如此这般,活得快意,也洒脱。   胡九彰便是习惯了如此活法儿。他不怕死,不怕得罪人,他怕的,只不过是做错,他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死的不值得……   陈番的意思,胡九彰当然明白。陈番是怕他气势汹汹的去肃王府找人,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所以陈番才翻来覆去的跟他讲“利害”,而不讲“对错”。可曲意奉迎之事,别说胡九彰不会做,就算他真的屈尊去做,也绝不会向着一个曾对自己亲弟痛下毒手的混混做——   可陈番对他那般照顾,这些话……胡九彰不想当着他面说。胡九彰心软,会伤人的话,他轻易不说。   就这么心事重重的回了西市边缘的顺昌旅店,一进门,胡九彰自然没忘了那店家心心念念的房钱。他不单付了昨夜欠下的八个大钱,还把这一宿的八个大钱也给付清了。那店家欢喜的军爷前军爷后的,而轮到胡九彰向店家讨要行李时,那店家却不出声了,只神秘兮兮的给他往里屋指去。 第7章见不得光   胡九彰没想到白慕云说完那一番话之后,竟主动起身了。   “诶……看你心事重重的,我就不打扰你了。”白慕云头也不回的进了里屋,胡九彰坐在那儿呆呆瞧着面前屏风看了半晌,才说出下一句来。   “早点睡,你家既是长安的,早日回家去住,多好。”   里面白慕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了。胡九彰听到他声音,也没想太多,自己铺好了铺盖便躺下来补觉。   睡梦中,胡九彰梦到自己现身公堂。在梦中,胡九彰不知怎的,失了声。任他如何叫喊,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看到县官老爷坐在堂前,而他跪在大堂上,张开了嘴,说了好多话,可那些话都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凭空隔绝了,就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胡九彰当场就慌了,他汗如雨下,紧张,慌乱,甚至是畏惧——他就连深陷战场时,都未曾有过如此惊慌。一时间胡九彰甚至忘了这只是个梦,他拼了命的想要开口说话,可他发不出声音,就连敲击也无法带出任何一丝的回响,那大堂上再没人看他。渐渐的,他成了透明的,一点点消逝在县衙大堂上……   忽然间电光一闪,寒意瞬的侵袭满身——   胡九彰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睁开眼,天亮了。   外面天刚蒙蒙亮,屋子里还是暗的,但胡九彰已经能看到从身旁纸窗外渗入的点点微光,他翻身从席上坐起来,再一低头看身上。他最里面的白色中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而外面那身灰黑衣袍,也带着清晨薄雾的潮气,微微发凉。   胡九彰轻手轻脚的站起身,小店中堂,守夜的伙计还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胡九彰却已经精神得连片刻也等待不了。他转身将自己的大藤箱收拾妥当,但夜里脱下来的那身轻甲,他却始终没再穿上。   陈番说的话,甚至是白慕云说的话,他都仔细考量过了。公道,他会去讨,但讨公道的,只是他,不是他们瀚海军——所以他不会穿瀚海军的轻甲,也不带横刀。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回藤箱里,放在靠近白慕云里屋那边的屏风边上。   胡九彰出门时,长安西市的开市号角才刚刚吹响,他穿了这一身灰黑色的布衣短打,腰间只别了把不过三尺来长的短刀,这模样看着不像兵了,倒像个在西市帮杂的伙计。   路过早点铺,胡九彰又去昨日那家买了红糖烧饼,不过这次他要了两个,两个烧饼下肚,竟还觉得不够。胃口已经撑得满满当当,但胡九彰就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他右手下意识的往腰间去摸,没摸到横刀的直柄,心里又不觉有些空荡,没着没落。   昨日陈番已经告知他肃王府的位置,但这么直接去寻张泗,胡九彰心里却仍觉不妥。他总想着白慕云昨日与他说的那句话。   事情只要摆在明面上了,便都好办。最怕是那些暗地里发生的,见不得光……   胡九彰若想成事,便要把这事捅破了天,他不能叫强权将自己按死了——所以他没去肃王府,而是转头去了长安县县衙。   各地的县衙都是一个样,胡九彰到了那县衙大门前,瞧见熟悉的门廊,心里反而有些发憷,一个寒颤过后,他止不住想起那个梦。在梦里,他说不出话,但现在他到了县衙大门口,嘴长在他脸上,只要他想说,他就能说。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眉心紧缩着站在县衙门前的大街上下了好大一番决心,兴许是站得太久,都把守在门里的门吏给看愣了。只见门吏从大门后偏出个脑袋,打在胡九彰脸上的目光却是讥讽十足。   “干什么的?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胡九彰身上没穿轻甲,一身的布衣,客气点的,把他当做平民百姓,不客气的,当成奴隶随手驱逐了,也是没什么稀奇。胡九彰见人朝自己这边打量,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小吏面前,抬起手冲着那看门吏恭恭敬敬的鞠了一礼。   “我来报官。”   “什么事来报官啊?”站在门侧的小吏却不吃他这一套,胡九彰越是恭敬,那门吏目光反而愈发讥讽,还没说几句话,脑袋那么随之一转,鼻孔都要冲到天上去了。胡九彰倒也不恼,只不紧不慢道。   “我家兄弟半月前被人无故殴打,如今不知去向,我来报官,寻我兄弟。”   “呵……半月?”   门吏轻哼了声,语气愈发轻蔑。   “都半个月了你才来报官?之前你干什么去了?”   “我……” 第8章讨回公道   胡九彰留了心思,那短刀虽不再抵在张泗脖子上,却向下点到了他后腰。   “别动,也别想跑,你动作再快,也没我的刀子快。这一刀下去,刺刀脊梁骨里,你这辈子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诶——我不跑,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张泗倒是识相得很,上一秒还高高在上的漠然嘴脸,下一秒就已然变成了一副唯命是从的小弟模样,倘若给他个机会,他恐怕都能舔着脸叫胡九彰一声“大哥”。   “诶,好汉莫激动,你随我来,我告诉你胡彦在哪儿。”   只一瞬的恐慌,张泗居然有恢复到往常不急不躁的平和语气,胡九彰心中虽有疑惑,但他短刀在手,刀尖已然将张泗身后的衣裳都划出了小小的豁口,他自信自己一旦出手,便绝不会叫这肥猪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只是对方倘若要暗地里耍手腕,他便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别耍花样。”   胡九彰冷言威胁着,张泗却已经不紧不慢的迈开了步。   “你随我来,我知道胡彦在哪儿。”   张泗小心翼翼的向前迈着步,胡九彰右手持刀抵在张泗背后,与他肩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二人便走出了暗巷。到了王府后门那条街上。眼见着张泗要朝肃王府的方向前进,胡九彰手上刀刃一转,还未说话,张泗便跟着麻利转头。   “诶……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带你去找胡彦,咱们这么走,可是要绕路的。”   “绕便绕!”   胡九彰声音却阴狠,他怎么会傻到放张泗回肃王府搬救兵,这么一转头,二人没一会儿便走到了人头耸动的西市边缘。西市人多,但胡九彰倒不怕这肥佬趁乱偷跑。只是,让胡九彰没想到的是,张泗居然没有往西市方向走,而愣是朝对街转去,两旁街道正是越走越窄,忽然一个转弯,张泗体型宽大,这么一转便完全挡住了胡九彰看向那街道内侧的视线。   张泗不由快走了几步,胡九彰慌忙持刀跟上,却忽然见到张泗抬手,不知正冲着何人挥动。胡九彰正要出声喝斥,便听得那小街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什么人,胆敢到京兆府门前撒野!”   听到京兆府三字,胡九彰脑子里嗡得一下。   他不识得长安的路,可京兆府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京兆府统摄长安两县,实则便是这座城市内部大小事宜的实际管理者。胡九彰一个小民,连长安县衙的人都惹不起,他怎么敢来招惹京兆府?而正当胡九彰要拉着张泗向后退时,谁知那张泗竟开了口。   “诶诶,我是肃王府的张泗,军爷不认识小人,总该认识这肃王府的令牌吧?”张泗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黄铜锻造的精巧令牌来,朝着那卫兵递了过去。   这有人在前面看着,胡九彰怎敢当着京兆府卫官的面去伤张泗。他可是先报官的那个,正义理应站在他这一边的!   眼见着那执戟守卫赶至他二人身前,胡九彰握刀的右手一紧,未及反应,却又见张泗抬起手一把揽在他肩上。   “呵呵,军爷,这位小兄弟跟我有些事要处理,本来,去长安县衙便好,谁知这小兄弟死犟,非得来京兆府——这不,小人便带着他来了。”   张泗说完,卫兵目光便一下打到胡九彰身上,胡九彰生打了个寒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可张泗却根本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继而又道。   “诶……其实这事,去长安县衙就行,你说是不是啊?”   张泗说着便要扯着胡九彰转身,可倘若他二人这时转了身,胡九彰支在张泗背后那只拿刀的手便要被卫兵瞧见。可这时收刀也来不及了——   胡九彰咬紧牙关,他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张泗扭着他肩膀要让他转头,可他偏偏一动未动,反而凝着一双眸子,眼睛紧盯着那守卫,一双涨满了血丝的眼球瞪得溜圆。   “我来告状!”胡九彰忽然一喝,把在场二人都吓得一哆嗦。他早现已经在长安县报官,倘若张泗愿意与他对簿公堂,他有何惧哉?   “我来告他的状!此人半月前无故殴打我兄弟,以至我兄弟至今下落不明。早先,我便在长安县衙报了官,有种你便与我去县衙对质!”   胡九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全然不顾那卫兵的面,直接转头狠歹歹的瞧向张泗。而张泗面上带着笑,笑得他心底涌起一阵厌恶,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涌。 第9章谁把谁拯救   被拖出县衙大门时,胡九彰那一双腿上的皮肉已经血肉模糊的与衣料凝到了一处,他的腿骨被完全碾碎,剧痛冲击之下,就连他这个伤惯了的老兵,也痛得几欲晕厥。但胡九彰偏生没晕,他咬着牙强打精神,把牙龈都咬破了,才不知从哪儿挤出了力,用两只手撑着上身,抬起头辨别方向。   胡九彰人被丢弃在县衙后门的小街上,那条街狭窄,不过仅能容下二人并肩而行。且随着身后县衙的大门一关,这条街上便除了他,再无旁人了。胡九彰用双臂支撑着上身,他还没有回头看过自己那两条腿,但他知道,自己这下半辈子恐怕已经就此葬送了。他折了这一双腿,再不可能回北庭打仗,而胡彦死了,胡彦死了……   胡九彰心中对这几个字仍介怀异常。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胡彦惨死在长安的模样。想不到,也不敢想,张泗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眼泪是下意识的从胡九彰的泪腺里涌出的,小彦死了……只这么一想,胡九彰的喉咙便哽咽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胡彦是他们家的指望,胡彦死了,胡家唯一剩下的这么点希望也便绝了……   胡九彰攥紧了拳头,他眼里又渗出泪花,但那却不是因为疼的。纵然街上没人,但胡九彰仍不想把自己这一张涕泪纵横的脸暴露给任何人看,他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双臂,上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街上传来脚步声时,胡九彰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经过了县衙这一次,他几乎对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都城彻底心死。如此繁华昌盛的长安城,偏偏不是他这么个曾经为大唐浴血拼杀了五年的人,能活得下去的地方——他敢说,这长安城的百姓,几世不曾见过战乱厮杀,他们活得安乐,太过安乐,那日子不是胡九彰这种人能过的,长安不是他的,他没资格那样安乐的活!   想到这儿,胡九彰心里甚至生出了丝丝怒愤——长安何止欠他一个公道!长安欠他太多太多——   但胡九彰的悲愤却被背上的一下轻抚打断。被人轻轻拍在背上时,他愣了。是谁?谁会在这种地方在意他?啊……估计是嫌他个瘸子当了道,来赶人的吧?   胡九彰随即强忍住眼泪,他愣是将这一张脸在自己衣袖上狠蹭了几下,这才抬起头。可胡九彰一抬头,却被眼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晃得一愣——   白慕云。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儿见到白慕云,而白慕云身上还是那一身绸缎暗纹的白衣,那衣裳太好看,也太贵重了,可衬在他身上,却仍觉不足。胡九彰如今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打量着白慕云,他忽然觉得白慕云那张精致脸孔,竟仿若天人下界一般。他看呆了,甚至不及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白慕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眼眶带泪,眼睛红肿,模样难看极了。可面上的难堪,胡九彰已然掩饰不了,他只得将心中那万千悲愤全都藏入心底,转而摆出一副受了杖责后仍不屑于认错的倔强模样。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的声音沙哑着,腿伤和心中持续翻涌的情绪已然让他发起高烧,但他本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腿上的剧痛把他全身的感官都麻痹了,他没感觉到自己体温升高,也没在意全身上下因为高烧而接连引起的阵痛和恶寒。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已然懒得去想。   “你……”   白慕云半跪在地上俯身瞧着他,声音却微微颤抖着。   “你腿……”   “被打了二十杖,还算是轻的……”   胡九彰轻啧一声,不肯在人面前表露出丝毫怯弱。但这才说了几句话,他便虚弱得抬不起头了,悲愤褪去,他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还有好多话想问白慕云。他想知道,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为何要在长安西市的旅店暂住,他更想知道白慕云为何会主动与他攀谈,听他讲陇右的过往。那本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往事——陇右,北庭,瀚海军,说来可能威风,但陇右的日子其实很苦,胡九彰这五年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这世上再有人要像他们这些戍边将士一样,苦得连一顿热饭也吃不上,连一宿的安稳觉都睡不好。   但再多的,胡九彰说不出来了,他晕过去了,就趴在那儿直接晕在白慕云面前,连自己到底是何时晕厥的,他都忘了。   这一觉,胡九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他那野火灼烧的恐怖深渊里,他见到胡彦被人弃尸街头,那是一个深夜,胡彦躺在地上,那脸色就像胡九彰见过的无数尸首一样,惨白得可怕,甚至有些不似人形。胡九彰跪在弟弟的尸首前失声痛哭,可他周身却又无端烧起熊熊烈火,胡九彰就要被那火给吞了,火势蔓延到他全身,特别是在他那一双已经糜烂的双腿上,熊熊燃烧。剧痛铭心刻骨,好像要把他两条腿都烧没了,可他眼见着自己双腿在那烈焰中泯没,火势却不曾削弱分毫——   剧痛中,胡九彰几乎是嘶声竭力的哭嚎,他再也不想掩饰什么,他满心的怨恨与不甘,都在这剧痛中得以释放。他哭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滑过他烧得不见血色的憔悴面庞。但叫胡九彰感到困惑的,却是迷蒙中,在他脸上轻轻略过的一丝触碰。   “诶……没事了,你别哭啊……” 第10章留在我身边   整整过去了两日,胡九彰的烧才算是彻底退了,这期间他睡睡醒醒的,意识总不大清楚,直到这一日退了烧,才大梦初醒般,在连日灼烧的混沌中感到一丝安逸清凉。   睁开眼,天蒙蒙亮,清晨的微光悄无声息的将这一片灰蒙蒙的卧房逐渐照亮,胡九彰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间自己已经整整睡了两日的卧房。   他身下躺着的卧榻边上,高高的架着几层帷幔,那帷幔都是半透着光的黄色薄纱织成的,几层叠下来,却仍能叫胡九彰看到幔帐外雕着花的漆木门窗。胡九彰这辈子没见过织得如此通透的薄纱,更别提叫他用了。原本睡梦中,他以为这淡黄色的纱幔不过是他梦里的幻想罢了,但这时清醒了,纱幔却还在。胡九彰躺在那儿瞧着这几层若有似无的黄色纱幔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发愣。   这白慕云到底是多有钱?不……有钱就能用上这等纱幛?他该是不单有钱,还有权,而且权势滔天——   胡九彰得出这么个结论,心里反倒更没底了。他这辈子接触过官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们瀚海军的张都尉了,可张都尉是北庭都护府的兵,拿他跟长安这些置于帝国中心的权贵比,根本还差出十万八千里呢。   胡九彰这么一想,又不住叹气。胡彦死了,尸首的下落,恐怕也只能再去问那张泗,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连床都下不了,待到伤好,再去寻张泗,恐怕胡彦就要尸骨无存了。一想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就一阵刺痛,稍不留神眼眶便又要沾湿。   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胡九彰哪里肯露出丁点软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情绪翻涌,这么动作一大了,他原本已经痛到麻木的腿,又不住隐隐作痛,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这时最该在意的事——他这双腿。   胡九彰连试了几次才用手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而他这一动,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响动,胡九彰听到有人往里赶的脚步声。他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帷幔外一望,却见着白慕云正匆匆往自己榻边来。   白慕云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儒士长袍,料子也是丝绸面的,映着晨间的微光,反出点点鲜亮来。可白慕云脸色却不好看,紧张中又带着些忧愤——白慕云这两日是如何过的,恐怕胡九彰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富贵公子,答应回家的条件竟然是要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兵,且他私自带人回来不说,还把人安置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而他这个主人反而跑去外屋睡着侍从的卧榻。这一节,胡九彰如若不问,白慕云便是永远也不会主动说。   他正是因为胡九彰的存在,才鼓起勇气重新面对这个家,否则白慕云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一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二十一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与的,这事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事情可笑,而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庶母的他,更是可笑。   可这话,白慕云不会再当着胡九彰的面说。在胡九彰面前,他只是他,他要听真话,而只有去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才能听得到真话。   “白公子遇着事了?怎地这般忧愁?”   胡九彰瞧见白慕云这副模样,面上不由显出点点调侃笑意。他身上纵然难受,但当着旁人的面,他就是装也要把样子装足了。不想白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显出些许怒意。   “你烧退了?快躺下,你这伤少说也得养上个把月,不仔细着小心再烧起来。”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听到白慕云这样急促的说话,他不禁有些发愣。   “诶——没事,这不是没死嘛。”   胡九彰话未说完,白慕云已然行至榻前。却见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忽而抬起手,一把便将胡九彰按回了榻上,且他另一只手竟还在胡九彰背后轻轻托着,是为了怕胡九彰躺下时再磕着碰着。   直到胡九彰躺实了,白慕云才将自己托着他的那只手从胡九彰背后抽出来。白慕云也是细心到了极处,他这点小动作胡九彰都看在眼里,胡九彰虽然注意到了,但他却只觉得是白慕云太过小心了。   “诶——我哪儿有这么金贵,又不是琉璃翡翠做的,还能一摔就碎?”   “叫你别动就别动——你这不是小伤。大夫说倘若再退不下烧,你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白慕云声音中竟带上了些训斥味道,胡九彰一愣,半天没出声。   “呃……行,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还不行吗?”   胡九彰思来想去才挤出这么一句,未想白慕云脸色却是一青,噎在哪儿半天没出声。胡九彰瞧见他那张青黑脸孔,忽的想到胡彦,心便又软了。   “诶……我这不是想让你放宽心嘛,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胡九彰,尸山血海都见过,怎么会死在这区区腿伤上。”   却见白慕云目光在胡九彰面上打量,许久,才仿似泄了气般,满面的愤懑又统统转成了疼惜与哀愁。   “……你疼不疼啊?腿都那样了……我……诶……是我去晚了……”   “诶——你一说这个,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县衙的?白公子该不会……也是路过去办事的吧?” 第11章治伤   胡九彰的命是被白慕云给救了,可他的这两条腿,却不是说治便能治好的。他那两条小腿的腿骨直接被击碎,外面的皮肉也给打烂了。原本伤成这样,寻常人都宁愿把这一双腿给截了,也不会留着烂肉碎骨在腿上,就连照顾胡九彰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这伤口一旦坏死,便会危及性命,到那时候再想截肢可就晚了,还望大人深思啊……”   可那白须老者的话,却是对着白慕云说的。   “你先前那话是怎么说的?你不是早跟我保证过,可以治,治得好?”   白慕云神情却异常冷峻,他就连声音都是冷的。年过半百的老医师站在他面前,还要低头哈腰的行着礼,才敢与他说话,恭敬模样直叫一旁胡九彰都觉咋舌。可白慕云却不以为然,声音中甚至还带上了些怒气,一开口便叫那老医官的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息怒,鄙人确实说过这话,可如今这位军爷的身子尚未大愈,骨伤却又是片刻也拖不得的,已经过了两日,这时再要正骨复位,只得将原本已经错位的骨头再敲打开,重新固位。过程中无论哪一步,都必然剧痛难当,鄙人实在是怕病人支撑不住啊。”   那老医师的话也听得胡九彰头皮发麻。他才刚刚清醒了半日,腿上剧痛便已经叫他坐卧难安了。这时竟然还要将伤处重新敲断?将之说成是酷刑,也过之而无不及啊。   听那老医师如此一说,白慕云面上也显出几分犹豫。   “你先出去吧。”   他随手一挥,那老者居然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直接退了出去。胡九彰靠在卧榻上,直看得目瞪口呆。   “小白,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有功夫问我这个,你不想想自己的腿?”   “诶……这有什么想的……”胡九彰面上却是慨叹,“承了你如此多的恩情,我倘若死在了治伤这一步,岂不是枉费你一片好心?”   “你还跟我说这些个——”白慕云原本还冷若冰霜的面孔,却骤然转作无奈,“这两天你一直发着高烧,若不是一直用药吊着,人可能都保不住了。腿是你的,这事左右都得看你,只要你说治,多少钱我都拿得出,但我怕你撑不住。”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叹了口气,也有些犹豫了,“倘若真能治,多疼我都撑得住。我娘就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我若不能走了,便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但凡能治……我还是想治的。”   “那好。”白慕云答应的也利落,他起身便要去叫那医者,刚要走,却又面带疑惑瞧向胡九彰,“老胡,你说你来长安是要办事,你要办什么事?怎么反而被县衙的人执了杖行?”   “我……”   胡九彰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开口于白慕云交了底。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的,这点家事,总不能对人藏着掖着。   “我是来寻弟弟的……”他声音似是轻快,目光却一直低垂着,“我弟弟名叫胡彦,是个读书人。半个月前他上京谋官,却不知因何原由,在长安得罪了人,被人给打成了重伤。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他,但如今他也死了……这事……诶……也就这样了。”   “谁打的他?”白慕云眼中再次闪现出一丝阴鸷,竟透着逼人寒意。   “白公子还是莫问了,这事是我的家事,来日就算要杀人报复,也得我胡九彰亲自动手。”   “……”白慕云被他这么一说,刚涌起的一丝肃杀便又被失望掩埋。   “都说了,别叫我白公子……既是发生在长安的事,来日方长。也是我多话了……诶,我去寻大夫说治伤的事。”   白慕云匆匆而去,而不过一会儿,白慕云便带着那老医者和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小厮鱼贯而入。瞧见下人们手里拿着的东西,胡九彰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炭火盆,大大小小三四把单刃刀,小锤,针线,还有绷带和带着刺鼻气味的一大盆草药——这是要上刑?   胡九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但倘若这就是保住这两条腿要付出的代价,那他无怨无悔。   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废了,如今能有放手一搏的机会,他怎么会后退!胡九彰随即朝着那老医者开了口。   “老人家,求您保住我这两条腿,多疼我都能忍,待会儿切莫手软。”   那老人却不敢与胡九彰多说,只冲着他恭敬的拱了拱手,算是应了,这边一直注意着白慕云的表情。   “老胡……你真能行?”   白慕云瞧也没瞧那老人一眼,目光只打在胡九彰脸上。   “诶,治伤有什么不行的。”   胡九彰摆出一副不以为然模样,而只等到老者将他腿上的绷带尽数拆下,胡九彰才看到自己那两处被砸了个稀烂的伤。   “……你真不疼?”   一旁白慕云忧心忡忡,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这不废话?不疼你试试?但他话说出口,却变了调调。   “还好……”   但胡九彰一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那老大夫拿着把用炭火烤过的银刀,就要去割他腿上青白的烂肉,谁知白慕云这时却忽然侧身在胡九彰榻边坐下,正挡住了胡九彰往下看的视线。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胡九彰差点没叫出声来。只那一下他身子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身上薄衫也很快便被冷汗浸湿。   “老胡,你别看——”   白慕云却不由分说的挡在他面前,直把他往后面软枕上按。   “疼你就叫,叫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白慕云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但胡九彰却被接连传来的剧痛折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他又听到银锤在自己腿骨上敲打的声音,钻心刻骨是怎么个滋味,他如今算是明白了,而只待那老者拿着银锤一击敲下,胡九彰也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骤然向后栽倒在了背后软枕上——他竟是被疼晕过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九彰醒来时,仍能感到自己双腿上钻心刻骨的痛,但原先那一屋子人却没了。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却被自己榻边忽然闪现的一抹凌厉目光吓出了一身的恶寒——   白慕云正坐在榻边凝眸紧盯着他,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白慕云却好似仍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只紧咬着下唇,一张脸上便是连丁点的血色也瞧不见。   “咳……” 第12章皇亲国戚   “我的事?”胡九彰不由朝白慕云望去。   “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白公子即是权贵之后,生平经历,恐怕要比我这边塞小卒的日子,精彩得多吧?”   胡九彰轻叹,白慕云却又皱起眉头。   “说了多少遍,别叫我白公子。还有,权贵之家的事,本也没什么精彩可言。不过是一群人,挤在一个金笼子里勾心斗角罢了。这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过腻了,正想换换环境呢。”   “呵呵……”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止不住笑了,这一笑,他腿上的伤又开始疼,胡九彰的眉毛便又跟着皱紧,表情别提多别扭。   “环境……”   胡九彰在口中玩味着那两字,白慕云在旁看着,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喂了口饭。   “小白……你试过十几天不吃饭吗?”   “没……怎么这么说?”   白慕云脸上显出一丝错愣,胡九彰一见,便明白了。   “我试过……”   他淡淡说着。   “那年我家遭了旱灾,我一个人往西北……翻过了几座大山,连走了十几天,才见到人烟……”   “你去西北?”白慕云脸上困惑更浓,而胡九彰只是看着他,面上带着浅笑。   “嗯……我是成州人,那年去陇右参军,只为了给自己,也给家人讨个活路。便是不成功便成仁吧?本来我可以带着我弟弟给我烤的两个麦面饼一起走的,但家里没剩多少粮,母亲和小彦还要活,我不能占了他俩个的活路……所以我离家时没带吃的,只把我爹当兵时的旧水壶带上了……”   “那你怎么办啊?你吃什么?”白慕云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他连忙盛了两口粥喂到胡九彰嘴里。   “我最开始……也没什么吃的。”胡九彰咽了那两口粥,又笑呵呵的瞧向白慕云,“但是那时候是真饿啊……且人只要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草皮,树根,虫子……死去动物的将烂未烂的肉,和那肉上的蛆……”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眼看着白慕云脸上随之泛起一层淡青,不由轻叹,话锋一转,又张开了嘴。   “那时候我吃过最好的东西是鱼。就像手指肚这么长的小鱼,活的,我一口吞一个。最开始我也吃不进去,但饿极了,便管不了那么多。那么点的小鱼,要生火去烤,费了力气和时间不说,就算烤了,也什么都剩不下,所以我就直接吃。”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也挺幸运的,居然还有肉可以吃。”   胡九彰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但白慕云的神情却越来越阴沉了。却见他长叹一口气,又一个劲儿的盛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那时候没吃的,现在多吃点。诶……明天我再叫厨房做些好的,你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可得赶紧补回来。”   “呵呵,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你该想,现在能吃着这么好的米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以往那些苦,本算不得什么的。”   “那还算不得什么?”白慕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算不得。”   胡九彰却答得干脆。   “那还只是饿肚子而已,只要找着吃的,把这条命给续下去,就行了。小白……你没见过打仗啊……天山脚下的雪那么厚……擂鼓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给染成红的了。尸体堆在城头上,一会儿没挪动,就要被直接冻在石头城墙上。那地方单是人待着……都要冻死了,更别提还要挨饿,要熬夜,要杀人。”   胡九彰悠悠说着,却是陷入回忆,他仿佛能看到天山脚下的漫天飞雪把他们驻守的整个戍堡都染白。但雪片盖不住那石城墙上无数次激战迸溅出的鲜血,也盖不住多次胡人军团凝在那戍堡外的滔天杀意。   “打仗的时候,最忌松懈,特别是在冬天。北庭的冬天冷啊,从前我有个同队的兄弟,巡逻时遭遇敌情,不幸受了伤,原本只是小伤,可人伤了,就提不起精神,便是因为这个,我那兄弟就这么在睡梦中给冻死了……诶……他睡着之前,我们这一队的人,还特意把他排在了最里面,正是挡风的地方,比外面暖和的。他左边是大柱,右边是老丁,两个人夹着他过夜,时不时还聊上几句,可就这样……人一睡着,也给冻死了……”   胡九彰说到这儿,鼻腔又有些微酸,他连忙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淡然模样。   “诶……都是些不中听的……其实我们这些兵,活的都还算好的……至少人死了,家属还能拿到体恤津贴。”   “……那……津贴有多少钱?”   胡九彰还是一副淡然模样,白慕云脸上却愈发的波澜。他眼睛定定看着胡九彰,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天山的雪,看出那肃杀的寒。可白慕云长这么大,根本还没出过长安。他没见过天山的雪,他只见过龙首原上,这一片繁华的长安。   “二两。”   胡九彰不假思索。   “二两银子……能把人尸首运回去,再配上一副棺椁,便算是最好。有好些弟兄死在胡人的地界上,尸首带不回来,匆忙间只能从他们备用的轻甲上扯下那木头名牌给家属送回去。一个牌子,几个字,就是个大活人了。呵呵……有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活到今天了呢?其实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你说是不是?”   胡九彰抬眼瞧向白慕云,可白慕云却闷着张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13章裂痕   胡九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认清了他所面对的事实。李慕云是肃王世子,而那位以平卢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的肃王本人,则一直远在自己治下的东北属地,只逢年过节,才会回到西京长安。   而如果肃王府中掌事的不是肃王,那还会是谁?那个杀了他弟弟,又把他一双腿打烂的张泗,他到底为谁卖命?   胡九彰不敢往深处想,但每日面对着李慕云的殷切关怀,即使他不敢想,也都必须得把这一切想个明白。胡九彰不想欠谁的情,但他更不想这样不清不楚的与仇敌为伴。   “老胡,想什么呢?”   清晨,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丫鬟们端来二人的清粥和小菜,分别放在二人面前。   一连几日,李慕云都把自己的餐桌搬到胡九彰的卧榻边,胡九彰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每日就这么清清淡淡的吃着大夫给安排的清淡饮食,习惯了玉盘珍羞的李慕云,倒觉得这日子过得十分新鲜。但不知为何,这几日胡九彰的话反而少了,有时候就愣在那儿,半天也没个反应。   “呃……没什么。”   胡九彰出声应了,可他仍不敢直面李慕云的目光,他害怕李慕云其实就是张泗背后的那个人。可要如何去问,胡九彰又一时拿不定主意。长安水深。这话胡九彰记得太深刻,他只要一天没离开长安,便一天也不会忘记。   “诶……老胡,你最近怎么了?是因为腿疼吗?还是……你在意我的身份?”   李慕云这话也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他能遇着胡九彰,就像在万里黄沙的大漠中遇到一潭清泉。能活得这样真的人,很少很少。李慕云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其实挺假。见着什么人,便要换上什么脸孔,有时候假着假着,便就当真了,最后连自己原本是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李慕云不想这样。   见着胡九彰的第一个晚上,他其实就想了很多。他那时候就想,这边地来的大兵,未免太过单纯了些。长安是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精排成排,把朱雀大街塞满了,都未必能装下十之二三。这么一个兵,独自上京办事,别说会吃亏了,就连他能不能活着离开,李慕云都不清楚。   可那第一宿,李慕云竟就是在这么个满身灰土的西北糙汉的故事中悠悠睡去的。他好多年没有体会过如那夜般的安眠。那一夜,他梦中不再是王府内外的争斗,他在睡梦中看到西北的大山,看到塞外的荒漠。风声于耳边怒吼而过,铁蹄金戈,怒马鲜衣——   李慕云虽是长安城中长大的富贵少爷,可他也是习过武的。且当年教他的那位教习,还是这长安城金吾卫的参将呢!只不过他天生体弱,习武习不出个名堂,还把自己差点折腾病了,以至于事到如今,家中兄弟三个,两个都已经跟着父亲去到东北边塞历练过,唯独他这个嫡子,至今尚未出过长安。   一夜过后,刚一睁开眼,李慕云连衣冠也不来及整理,便冲到外屋去寻胡九彰,但那店家却说当兵的已经走了。行李留下抵押,晚上再回来还那八个大钱。   呵……八个大钱……   李慕云那时就想,别说是八个大钱,就是八两金子,又能如何?   李慕云要回了胡九彰的行李,他就坐在那藤箱旁等着,家中反反复复派了几波便装来寻他,他也全然不理会,他只想等胡九彰回来,继续听他讲故事。   可如今他把胡九彰带回了家,但胡九彰的故事,他却不忍去听了。   “老胡……你要是在这儿住的不习惯,我给你换个地方也行。”   胡九彰不说话,李慕云就一边喝着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清粥寡淡,他不知道胡九彰是怎么从这米粒里吃出味儿来的,但胡九彰的每一口粥,都喝得异常认真,以至于李慕云都不好意思开口抱怨了。   “呵呵……”胡九彰难得松泛一次,见人笑了,李慕云脸上也显出笑意来。   “条件这么好还要换?这样的屋子,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要在这儿住了。”   胡九彰话毕,李慕云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撂下手里的勺子长叹出一口气,面上显出些许不耐来。   “老胡,你到底还是介意。”   李慕云声音冷了几分,却见胡九彰也撂下了手里的勺子,把碗放到一边几案上。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因为什么才被长安县县令处以杖行的吗?”   李慕云却被他这话问愣了。   “原来你在意这个?”   “……你说呢?”   “长安县县令是左丞的人,这背后关系错综复杂,王府不能轻易出面。我知道你着急你弟弟的事,胡彦的下落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到底是生是死,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你给我这个交代?” 第14章窥视的眼睛   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一直心知肚明。   张泗此人,本是十几年前肃王李琮从渤海国带回来的奴隶。那年跟他一道入王府的奴隶有十几个,但最终活过第一年的,却只有张泗一人。   张泗在王府做下人的时候,李慕云才刚出生没几年,张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叫肃王脱了他的奴籍,几年后又顺风顺水的在长安购置了自己的屋宅。李慕云本以为父亲赴任时,张泗也会跟着一同去安东,可最终父亲李琮前后带着两个哥哥去了,好一个得力的张泗,却被留在了长安。   李慕云本以为,将张泗留在长安,是父亲对他的疏离。但李慕云很快发现,被留在长安的张泗,反而成了最受父亲信任的心腹。   长安,是一切荣耀开始的地方。   长安城以一条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作为分隔,将偌大的城池划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部分。东边隶属万年县,西边隶属长安县,共一百零八坊,几乎将整个大唐的权力中枢都给装了个满满当当。而里坊之北另有皇城宫城,皇城内外,文臣武将连接着天子帝王,这其中哪怕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庞大帝国的上上下下。   可以说,长安城的脉动,就是整个大唐的脉动。尽管老皇帝未出长安多年,与外界几乎处在隔绝的状态,但大唐的权力中枢,始终紧紧围绕着长安城静静运转。而如若想要在此乱局之中,掌握先机,决胜千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长安留一双眼睛。   而张泗,就是肃王李琮留在长安的那双眼睛。   张泗在府中有自己的暂住之处,他住在王府大宅最西边的小屋里,是个仆人房,设施简陋,但这屋子的位置靠近东市大街,方便进出,一出门就能隐到人堆儿里。这地方可不是肃王给他安排的,而是他自己选的,全为了能够方便平日里为肃王办差。   所以张泗这人,别的不说,只会办事这点儿,就特讨人喜欢。   李慕云自打得知张泗在长安城为父亲所办差事后,就有意无意的拉拢着张泗。他虽是这个家的嫡子,但李慕云生母怀他怀得晚,去世得却很早。李慕云从小就是被庶母带大的,且他头顶上,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他虽是嫡子,但失去了生母的庇护,父亲又常常远在千里,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也不那么容易。   所以李慕云打小便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尽管平日里他世子的架子可是一点也不小,但雷厉风行的同时,他的心思,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如果说大唐的主宰是皇帝,那这个家的主宰,就是父亲。可李慕云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能见到父亲,面对如此处境,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下父亲留在长安城中的这一双眼睛。   李慕云对张泗的态度,其实一直含糊不清。他一方面知道,张泗只是父亲的奴隶。就算脱了奴籍,可奴隶就是奴隶。但另一方面,张泗在长安肃王府的地位,又极其微妙,就算是李慕云这个王府世子,也必须得对这个下人谨言慎行。   去找张泗之前,李慕云其实一直不太想与此人见面。他知道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恐怕已经经由此人,传给了远在平卢的父亲。所以他不想去见张泗,就像他不想面对父亲,不想再回这个家,不想继续做他的王府世子一样。   同样的,李慕云也不知道张泗这几日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但如今事情牵扯到了胡九彰,李慕云就不得不去过问。他刚刚把胡九彰带回来的那一天,就曾授意张泗帮他探查有关胡九彰在长安县衙中出事的始末,当时张泗答应得好好的,他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张泗原来还与胡九彰认识。   李慕云这时走到了王府东边的院子,一路上见到他的下人惊慌失措得退到路旁,低着头跪了一地,但世子爷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看。他快步走到张泗屋前,急促的脚步声不带有丝毫的掩饰。   “张泗。”   李慕云尚未走到门前,就已经朝着那屋子的房门开了腔。而他话音未落,小屋的房门便被穿着圆领袍的汉子给从里面推开了。   张泗还是那日的样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能把身材纤细的李慕云给吃了似的。只是面对李慕云,张泗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却陪着极其和善的笑意。   他目光在李慕云阴冷着的一张脸上匆忙扫过,紧接着就垂下眼对着李慕云恭恭敬敬的拜了又拜。   “世子有事,叫小人前去便好,此番亲来,小人实在惶恐啊……”   张泗说话的声音也变戏法似的之前柔和了许多,他虽然生了张霸道的模子,但这么压低了声音俯身一拜,便从里到外,都透着温顺奴态。   “我叫你去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慕云见到了人,反而压住了心里的困惑与猜疑,平心静气的跟这人开了口。只是他脸上的冷峻始终褪不下去。他心里憋着股无名怨气,也不知那气是从胡九彰身上来的,还是从他自个儿心里头来的。   “回禀世子,小人已经查出了个大概经过,只是这其中的一些细节尚未探明,这才一直没有向世子禀明。” 第15章秘密会面   秋日的长安城少雨,随着枝头翠绿逐渐转黄,那股子来自西北的寒风,也如期而至。陈番便是在这样一个刮着寒风的早晨,收到了来自肃王府的口信儿。   来此传信的是个身着灰布短打的小厮,衣衫虽然简陋,但他腰间却带着肃王府金光闪烁的腰牌。陈番的几个兄弟一大早就见着这人鼠头鼠脑的往官署里张望,本想上前盘问一番,但见着那小厮腰间的铜牌,也就悻悻作罢了。   陈番见着这小厮时,并没有如何惊讶。看到这小厮的第一眼,他脑中的反应便只有张泗。毕竟长安城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连他这间不良人官署中,都可能藏着私下与人互通消息的暗哨,所以陈番就没想过,有什么事是能绝对保密的。   他那日带着胡九彰在西市的酒肆吃了一整个下午的酒,就是想叫胡九彰认清局势,息事宁人。但胡九彰到底会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陈番可没有把握。他也是在陇右打过仗的,他知道想要阻止一个唐兵,该有多难。   “你就是陈番?”   王府的小厮人不高,但架子到不小,陈番好歹也是个官,与寻常百姓到底是不同的,但他见着肃王府的人,也只能皮笑肉不笑的跟着点头。   “陈某人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与皇嗣贵胄打过交道,难不成是肃王府出了人命官司,要陈某人带队去办案?”   “你这人……”那小厮听出陈番的打趣,眉头皱得老高,但比起与人斗嘴嚼舌,传信才是他这次的正差。他朝着陈番摆了摆手,直到陈番与他走到官署内无人的角落后,这小厮才压低了声音,凑到陈番耳边轻声开了口。   “你听好了,咱们世子爷今日午时招你到乐游原上一叙,你可不要晚了。”   陈番听到这儿,才显出些许惊讶神色。他原以为此人会是张泗派来敲打自己的,但没想到对方居然报出了肃王世子的名头——   肃王的世子,那在整个长安城的贵胄圈子中,也是大名鼎鼎的。陈番知道,此人名叫李慕云,因为生了张俊美容貌,而在长安城的上流圈子中备受追捧。据说城中不少大官家的女儿都曾对他动过心思,只是这位李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仍然没有敲下过任何一桩亲事。且他与长安城中的那些阔少也不同,花边新闻更是少之又少,平日里,就连云台瓦舍都极少去的。   是以,陈番这个游走于街头巷尾的“情报头子”,对这位低调至极的肃王世子,还真就没有特别了解过。他只知道肃王是个十足老练的政客,此人不但在自己那个皇帝老爹日渐深重的猜忌中存活至今,还安安稳稳的做了十几年封疆大吏,可见此人的根基深厚。   主人深沉,下面的奴隶也不好惹。陈番本就是个不服管的,办起案来更是狠辣十足,他与张泗几次因案件交锋,但最终却都被这个老滑头按下一头。要说陈番不恨他,那是不可能的,可张泗背后有肃王,陈番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如今肃王世子又忽然神秘兮兮的招他一见,陈番止不住就要多想上几分。   “肃王的世子?敢问所为何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呵呵,我与府上公子素不相识,如何就要突然传唤了?"   那小厮一直小心翼翼的,但陈番却不以为然,他这时脸上还带上了笑,亦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诶——你小点声。”王府的小厮连忙冲着陈番摆了摆手,“我们世子叫你自然是有事。”   “问就是问你所为何事。陈某与肃王府素来无干,也不曾听闻肃王府有歹人犯案,李公子这般忽然唤人来,无缘无故的,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世子爷找你何事,我一个传话的怎么知道?”见陈番紧揪着自己不放,小厮也有些烦了,“我只知道世子爷几日前从外面带回了个人,至于世子爷为什么要寻陈帅来问话,你待到五时去到乐游原上,也就知道了。”   “带回个人?什么人?”   陈番一瞬就将自己连日来接触过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止不住的想到胡九彰,但要他将胡九彰与李慕云两个联系起来,还是有些牵强。   “诶,就是个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兵,腿叫官府的人给打折了。世子爷非要带那人回来治伤,还把人接到自己屋里去住,呵呵,也不知世子爷脑子里到底是哪根筋儿没搭对,这种事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那小厮满脸的嘲讽意味,但陈番的脸色却变了。兵……该不会真的是胡九彰吧?   他简短几句打发走了小厮,这便匆匆出门。   陈番是长安县不良帅,而不良人官署遍布大街小巷,街头巷尾的动静,只要他想查,便没有一桩能逃过他的眼睛。且照那小厮所言,所谓官府,只可能是长安两县县衙中的一个。   陈番出了官署便朝着长安县县衙所在的长寿坊直奔而去,他觉得,这短短几天中,被在官府打折了腿的兵,总不会多到需要他一个个去细细辨别。   果然,陈番到了长寿坊的不良人官署一问,便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你说这人倔不倔?偏偏要在堂上与肃王府的人挣出个高低来,哪还能有好?人家肃王府逢年过节可没少给长安县打点,这点事,不用事先交代,那彭县令都知道该怎么办。”   身着黑衣的不良人站在陈番面前,嘴里还嚼了片薄荷叶,模样别提多悠闲。但陈番的眉头却已经连打了几个结。   “肃王府的谁?”   “还能有谁,张泗呗。”   陈番脸色不由阴冷了几分。张泗,果然是张泗。   “那那个报官的兵叫什么?”   “啊……那人好像姓胡,还是陇右的兵呢!就这么费了一双腿,不值不值——” 第16章那夜的真相   陈番这话憋了好久。他本以为这些话已不可能再对着任何一个人说出口,但短短半月,胡九彰来了,李慕云居然也找上了门。这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够凌驾于张泗之上的人了,陈番再无顾忌。   他本以为自己此话一出,李慕云定会有所表示,他或许会惊讶,或许会愤怒,又或许会深思,但叫陈番没想到的是,李慕云面上反而不见动容,就连一丁点的喜恶都没有表现出来,而只是微微眯起眼,好像犯困了似的,就坐在那儿静等着陈番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   陈番只得再度开口。   "胡彦于上月十八日,在西市与张泗发生冲突,至于这原因嘛……李公子,张泗是你府上的人,我这……"   陈番眼光打在李慕云脸上,他语气只稍一停滞,李慕云便抬眼对上他目光。   “陈帅但说无妨,张泗虽然是我府上的人,但他未必就是我的人。且就算他是我的人,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就好了。”   李慕云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并没直接说出自己对张泗的态度,但陈番心中已经了然。   早先他就断定,这位肃王世子在胡九彰一事上,与张泗有隙,且如今世子又没有承认张泗与自己的主从关系。可见这位世子爷,对张泗的重视程度显然是十分有限的。是以,陈番再开口时,语调也轻松了不少。   “其实胡彦这件事,也没那么复杂。那日张泗不知在哪儿饮酒以至大醉,回程路过映星楼,就对着楼下迎客的舞伎动起了手脚。这事正好被我手底下的兄弟撞见,我那几个兄弟就想借着这个茬儿,收拾收拾张泗。”   陈番说着,又眯起眼细瞧着李慕云神色。   “不瞒公子,陈某人与贵府张泗还有些恩怨在身,我那一帮兄弟也是为了给陈某出气,才对张泗出手。那夜……哥儿几个趁着张泗大醉,就把他拉到暗巷中痛殴了一顿,都是打在身上的,脸上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伤。”   陈番讲到这儿时,面上带着笑,显然他是很喜欢这一段的,但很快,陈番脸上的笑意就抿去了。   “这事本来也与胡彦半点关系也没有,怎知那个倒霉催的傻小子夜里路过暗巷,正瞧见我那几个兄弟对张泗大打出手。他一个书生,身板还没他哥一半壮实,就敢冲到面前来管事,还口口声声说要叫人报官。但我那几个兄弟可就是管着西市街面的不良人啊,这小子也不知道认那身不良人的黑衣,非要打抱不平。哥儿几个当时没管他,只等到气出得差不多了,就转头离开。谁知道我的人前脚刚一走,那傻小子就冲过去拉张泗。”   陈番讲到这儿,脸上也是哭笑不得,声音又随之压低了几分,引得李慕云眉心微捻,倾身细听。   “张泗那厮喝多了,怎么知道谁是在拉他,他以为还是来找他茬儿的,结果胡彦刚一碰到张泗,就被这厮迎面揍了一拳。张泗被揍过之后,估摸着酒也醒了些。他只当胡彦也是跟着一起揍他的,这就粗风暴雨的跟他缠打了起来。哥几个那时还没走远,听到声音就跑回来看,发现张泗竟然又与个傻书生打起来了,只能再出手把张泗击晕。这一下,张泗算是直接把胡彦看成了同党。”   讲到这儿,陈番长叹出一口气,眼中不乏惋惜。   “其实这事也怪我。要是当时我叫那哥几个把胡彦带回官署,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了,那小子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活着从长安逃出去。”陈番说着又连连摇头。   “诶……第二天,张泗酒醒了就开始到处找人报复,光天化日的,他不敢直接来惹不良人,就带着人把胡彦给架走了。我那几个兄弟是直到张泗把人带走,才在街面上听到风声。几个人跑出去找人,但长安城这么大,张泗手底下的混混又都是专捡着城里的沟渠暗道走,就算不良人出面打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抓到踪迹。胡彦就是在那天失踪的……这事……细究起来,本也是我们不良人惹出来的,虽说动手的是张泗,但真要追究,我这个不良帅也难辞其咎。”   陈番面色阴沉,这话他也就只能在李慕云面前说说。之前在西市官署中见着胡九彰时,他心里其实就是咯噔一下。但他知道比起自己,官署中的那几个兄弟,应该在那一刻,顾忌得更多。   不良人本就都是犯过事才被调配来的,都是罪人,要是逼急了,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来。想叫他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不容易。且那天夜里揍张泗的事,真要是对簿公堂,他们可压不过张泗的势力。   陈番心里虽然内疚,但对着胡九彰,他能做的,也只是劝他早日离开,不要深究而已。怎知这兄弟二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个性,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非得一追到底。   陈番垂下眼,看着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   “李公子……是你救了胡九彰吧?我听说他在官府被人给打了?他现在还好吗?”   “他……”李慕云听过了这一番,面上仍是无波无澜,连他听没听进去刚刚的那些话,陈番都看不出来。但陈番问到胡九彰时,李慕云脸上反而显出些许惊讶神色。   “他现在在我府上养伤。”李慕云淡淡道,“胡彦那天被带走后,你难道就没有继续追查?一个人总不可能在世上凭空消失,就算是死,也都能寻到些痕迹吧?况且你们不良人,不就是干这个的?”   “查了,能不查嘛。”陈番不由撇撇嘴。   “我们的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东郊龙首渠岸边上,找到胡彦的痕迹。我的人就捡着胡彦一件儒生外袍,上面都是血。我叫手底下会水的兄弟下渠捞尸,结果捞了一天,愣是没摸着胡彦的尸首。我估摸着……按那个出血量,胡彦就算当时还活着,也是命不久矣。且以张泗的性格,我不相信他会放过胡彦的命。”   “但倘若胡彦跟张泗好生解释,张泗难道不会放过他吗?毕竟当时的胡彦,可是想帮张泗的啊。” 第17章我会帮你   陈番一走,车内李慕云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样。他眼中说不出的愤懑与挣扎。李慕云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张泗,但他没想到张泗对自己隐瞒的,居然会是如此事实。而倘若陈番说的是真的,那在长安县衙与胡九彰对簿公堂的,就应该是张泗。张泗不单杀了胡彦,还把胡九彰那双腿给打烂了。这种事,倘若换了平时,换了任何一个人,李慕云都不会太过在意。但这一次,吃了这个大亏的,可是胡九彰啊。   所以昨日胡九彰听到张泗的名字时,才会露出那种表情,所以他才……   李慕云只一想到这个,他眼中的痛苦神色就愈发鲜明了。   “回府。”   他冲着车外轻道了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候在外头的小厮还是第一时间应了声。车外马儿嘶鸣,李慕云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的翻涌不停。   到底是他想错了胡九彰……老胡那么一个单纯的人,又怎么会一些因为细枝末节的小事就与自己横生隔阂。胡九彰的态度会变,完全是因为他心里生出了实打实的怀疑。而李慕云向来不忌讳用最恶毒的用意去揣摩他人。他猜,最坏最坏,胡九彰可能会把自己当做是在背后指使张泗的那个主人,胡九彰甚至可能以为张泗是受了他李慕云的指使,才在长安县县衙串通县官打断了他一双腿。因为老胡出事那日,他可就跟自己同住在一间客栈,且胡九彰被拖出县衙后,第一个遇见的,也是自己。   李慕云想到这儿,脸色止不住变得黑青。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自己无端的揣测,但胡九彰到底会不会误会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李慕云对事,向来都是以最坏的情况去打算的。他必须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否则这一颗心,就永远安定不下来。   等李慕云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未时三刻,日光虽然不似正午那般强烈,但这时,正是一日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正午艳阳带来的热气才刚刚蒸腾上来,秋日里虽不如夏日炎热,但当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连床都下不了的时候,就会敏感得连一丁点的变化都不能放过。   李慕云心细,他回房去找胡九彰时,还吩咐厨房给做了桂花味的凉糕,要趁着午后的闷热,带去给胡九彰。   李慕云手里捧着那一小盘凉糕走到房门前时,胡九彰其实就已经听到声音了。但他面上神情仍然淡漠着,那双嵌着老茧的手,下意识的狠握了一下,力道大到连胳膊上的青筋都跟着凸出了好几道。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对李慕云的态度不够好,但这事牵扯到张泗。而胡九彰只要一想到张泗,他就没法对着李慕云心平气和。   事实上,算上这日,胡九彰在王府也养了快八天。退烧之后,他腿上的伤口就在医官的悉心照料下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每日愈合。皮外伤不过五六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但皮肉下面碎裂的骨头,却愈合得缓慢。勒着夹板也不敢动,做什么都得靠着这一双胳膊撑着。但好在王府里吃好喝好,条件简直比在家里还要好上百倍,胡九彰没什么可抱怨的。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不便,到了他这儿,也都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最小心翼翼的,倒成了李慕云了。   见到李慕云手里捧着个盛着糕点的小碟缓步而入,胡九彰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他下意识的避开李慕云目光,心里头倒没有愤恨,也不是害怕,他只是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打心底里接受李慕云就是张泗背后靠山的这个事实。   胡九彰一向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特别是那些曾帮过他的人。   他更想去相信李慕云没有骗过自己,他只是碰巧是肃王世子,碰巧豢养了一个名叫张泗的下人。可就算胡九彰再怎么努力,他心里对李慕云这个人,也难以抑制的蒙上了阴影。   他不再是那日在长安客栈中遇到的白衣书生,也不再是小白。他成了肃王世子,成了张泗的主人,且这两个身份,总占在胡九彰脑中最先,也最重的位置上。每当胡九彰想到胡彦时,心底便会因此镇痛不止。   “怎么样,好点了吗?”   李慕云倒是口气倒是轻快,他直接坐到胡九彰榻边。原本那张软榻就是他的,这时胡九彰躺在上面,他反而觉得安稳。   李慕云把手中的小碟送到胡九彰面前,“好吃的,保管你以前没吃过。尝尝?”   他脸上带着一丝浅笑,可胡九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慕云的伪装就开始挂不住了。   “你不生气了?”   “我生你什么气啊……”他避过胡九彰的目光,顺手把小碟放到了榻边的几案上,“我说过会帮你,就一定会帮。长安县县衙的事,我帮你出气,至于你弟弟……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来长安一趟。”   “呵呵……” 第18章肃王妃的在意   整个肃王府消息最灵通的人,莫过于张泗。李慕云在长安县后街的小巷里找到胡九彰时,张泗就知道。所以他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为自己谋算脱身之法。   张泗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靠山是肃王,所以至少现在,在王府中,没人敢轻易动他。   但只是这样,想在这险恶重重的长安城中生存下去,还远不足够。肃王虽好,但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又能在当下力保他无事?如今府中只有一个人说了算,不是李慕云,而是肃王妃。   张泗前来拜见肃王妃前,也在私下里做了好一番准备。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李慕云带胡九彰回府后的那一天,张泗便一纸密信发到了安东。再多的,他没说,他只将李慕云忽然离家出走的事,和无故带回边塞兵卒的事,轻描淡写的对肃王禀报了一番。   张泗收到肃王回信,正是在李慕云外出去寻陈番的当天。肃王在回信中也没说太多,只回了一句话:知道了,继续留意。   就这一句话,好像不轻不重,但这却成了张泗扭转局势的救命稻草,他拿着那封回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面前,就连说话都比平时多了份底气。   “小人张泗,请王妃的安。”   张泗叉手拜下,他拜得极低,起身时也没有完全把身子挺直了,而是微微低头,向前倾俯着身子。保持那个动作很累,特别是累腰,但张泗脸上却是一副顺遂模样,好像他天生就该弯着腰。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肃王妃姓赵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人,只不过如今虽然已过三十,但风姿犹存。一见那眉眼上的一抹丹红,便知她是个极其爱惜自己容颜的女人。可赵氏的容颜虽好,如今却也带上了几分昏黄。   张泗拜她时,她人还半倚半靠的坐在卧榻上,手里握着杆带团花的翠枝,正要往面前案上的花瓶里去插。可这场面怎么看,都看不出雅致来,反倒叫人觉得闷,好像这屋子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似的。纵然门外午后日光正胜,可屋内的陈设十之八九都是金碧色的,赵氏身上又穿着一套深底勾花的锦袍,满眼的昏黄铺天盖地的映过来,雍容华贵是有的,但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至于其中的赵氏,也破罐破摔似的,扯着嗓子开口,只抬头瞄了眼张泗,就低头去插她的花。   “回禀王妃,您也知道,这些天……世子爷他……”张泗刻意放慢了语速。这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只管留着耳朵去听的,也听得不以为意。   “我还想问你呢。”赵氏语调悠扬。看似不经意,但却又处处透着高人一等的骄横味道。   赵氏出身名门,她家三代高官,父亲官职最高时,还做过光禄大夫。如今赵家势力虽然势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能嫁给肃王做二房,也是因为她背后那个在长安城中关系盘根错节的娘家。   可惜的她如今虽是家中主母,大权在握,可肃王却远在天边,这夫妻二人每年能相处一月时光,便算是好。   “慕云为何突然离家,又为何突然要带一个被打断了腿的边军回来?你知道的,总不会比我少吧?”赵氏声音扯得细长,她眼光打在张泗身上,锐利中又带着些审视味道。   “王妃说得是。”张泗顺从的接下了她的话,“但世子爷的心思,小人可不敢妄自揣摩,不过小人的确知道一些事……可能是王妃不知道的。”张泗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但他不是在等着肃王妃接话,而是留着时间,好让这女人做好准备,认真听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小人前些日子已经向王爷禀报过府中的情况,今天一早收到了王爷从平卢发来的回信,小人觉得……这信还得请王妃过目才行。”   张泗一提到肃王,赵氏的表情一下就变了。她眼中的锐气一下没了,就连拿着花枝的手也忽然一僵,转瞬便随手将翠枝插入花瓶,直面向张泗。   “拿来。”   张泗连忙从怀中掏出信,双手呈到了赵氏面前。   信中只写了七个字,任谁扫一眼都能看全了,但赵氏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好一会儿,眉心越皱越高。   “张泗,你叫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赵氏声音中带着点点叱怒,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张泗,而是她那个一年也见不得几次的丈夫。   却见张泗叉着手在赵氏面前又是一拜,开口时声音十足的顺从。   “回禀王妃,咱们王爷以往回信,极少有如此言简意赅的时候,所以小的想……王爷兴许对世子的事动了怒,也未尝可知……”   “动怒?你从这几个字里哪里能看到他动怒?”张泗越是顺遂,赵氏的情绪反而越激动,“他要是真在意,怎么不回来看看慕云?就留这几个字,我看他早就把长安的这一家子都给忘光了!”   赵氏这一番话说得,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叱怒肃王的情绪,却如假包换。   “王妃息怒——”张泗连忙出言安抚,“小的以为,王爷心里定然还是在意世子的,只不过王爷远在天边,管教世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王妃头上。而世子一旦犯错,王爷心里头首先想到的,恐怕也就是王妃了……”   张泗逐渐压低了声音。这话说白了,也就是在指责王妃赵氏教子无方,可赵氏听他这话,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哼……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执啄,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罢。”   赵氏眼光冷了,张泗面上却若有似无的显出些笑意来。   “呵呵……其实王妃心里还是在意王爷的,小人都知道。王妃想叫王爷在公务之余,能多回府中闲住几月。其实小人又何尝不想呢?但想叫王爷回来,总得有个由头吧?还不能是不好,得是好,王妃在王爷面前,才能有话说啊。且当年王爷本也可带着王妃您一同东进的,为何留您在府中?恐怕也是为了让您留下来安心培养世子……”   张泗说着,时不时抬起头打量赵氏的神色,他微微放缓语气,见赵氏不像要开口的模样,便又温声接道,“如今世子犯错,您理应出面管教才是,否则王爷回来,再见着世子如今的状态,到了那时,您恐怕更难向王爷交代啊……”   “管教……你说得倒轻巧。”提及李慕云,赵氏脸上忽而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凄苦来。 第19章不似长安   胡九彰怎么样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肃王府的大门外见到陈番。   这扇王府后街的漆黑门扉,正是那日他来寻张泗时叩响的门。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胡九彰站在这门外胆战心惊的往里眺望,而是他满怀慨叹的被人从这扇门里给抬出来。这一来一往间,已是事过境迁。   骤然见到被人抬出来的胡九彰,陈番连惊愕都来不及掩饰。他没穿那套不良人的黑衣,但腰间佩戴的横刀,也昭示着他区别于常人的身份。那把刀胡九彰认得,那是他们北庭三军的军刀。他自己的那把,不知被李慕云收在什么地方。这边被人赶出了府,他又哪里还好意思张这个嘴,去向那雍容华贵的女人求自己上京时带来的东西。   “陈……陈大哥?”   胡九彰眼睛直盯着陈番,最初陈番还有意避闪,直到府门合拢后,他见到出来的只有胡九彰和两个抬着担架的下人时,才迈开大步行到胡九彰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飞快扫了眼胡九彰被木条夹得板板正正的双腿,才抬眼瞧到胡九彰脸上。   “这不是被赶出来了嘛……”胡九彰讪讪说着。乍一见到陈番,他心里头对北庭的那一股子怀念就瞬间涌到了嗓子眼儿。但怀念归怀念,双腿传来的阵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事情变了,他或许有命再回到北庭去,但却再不能当北庭的兵了。   “被谁赶出来了?肃王世子?”   陈番追问着。而胡九彰尚未开口,一旁抬着担架的两个小厮就有些不耐烦了。   “闪开闪开,什么人啊?别碍着办差!”   “办差?呵呵,我倒想听听,你们这是要办什么差?”陈番一只手搭在面前小厮肩上,约莫是使出了些许力气,那小厮脸色一下就变了,连手里攥着的担架都跟着阵阵发颤,吓得胡九彰赶紧抓住担架两边的竹竿。   “我……我们主子让把这人送去客栈!”   “哪家客栈?送去做什么?好生说清楚了。”   陈番手上扳着那小厮锁骨处的脆弱关节,脸上却带着狡黠的笑,明明是威胁,但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叫人看着却只觉得清爽。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见着人这样。他起先只觉得陈番是天山军的前辈大哥,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陈番早已经不仅仅是个兵,他是不良人。而但凡不良人,身上都是带着污点的。陈番究竟犯过什么事,胡九彰不知道,但这时的陈番,像极了隐藏着獠牙的掠食者。他把面前的猎物看穿了识破了。明明笑得爽朗,却叫那两个小厮避之不及,直想着要转身往府门里跑。   “送,送去客栈还能做什么?你这人也管得太多了!”   他面前站着的那个小厮满脸的戒备,却见陈番眼光一转,便收了笑,他甚至连按在人肩膀上的手都松开了,再开口时,脸上竟是十足的亲和。   “两位小哥,我实话跟你们说,你们抬着的这位兄弟,是我朋友。而倘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两位小哥应该只是负责把他抬出府,而根本不是要去什么客栈吧?”   陈番此言一出,就连胡九彰也跟着一愣。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小厮也好像终于回过味儿来了,“这儿转身开个门可就是肃王府了,你敢在这里多管闲事,胆子倒是不小!”   “呵呵……咱们先不说别的,你看看你这么说着话,还要抬着人,胳膊早就酸了吧?既然你们主子只是叫你们把他送出府,那现在已经算是出府了,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你们莫不如直接把他交给我。”   “你?”   那小厮稍有迟疑,陈番这便已经伸手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钱囊,在那小厮面前有意无意的晃了几下,铜钱叮当响,两个小厮的注意力便全都被小钱囊吸引了去。   陈番轻笑着将钱囊塞进了自己面前小厮的衣襟里。   “诶,两位小哥抬我朋友出来,实在是辛苦,莫不如趁着这时候到西市泰和楼吃顿好的。”   陈番说着,笑容也变得愈发随和,他绕到胡九彰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两个小厮才带着迟疑,缓缓将胡九彰的担架放了下来。 第20章月下刺刀   十六年前,二十出头的张泗,在渤海国遇到了刚刚接任安东大都护的肃王李琮。   张泗本来是死的,他被渤海国的刑吏丢进囚车,囚车的目的地就是大唐安东都护府的大都督府驻地——平洲。他和其他囚车中的十几个人一样,都是当地郡守献给新任大都护的见面礼。而这十几人中,活过了那一年的,只有他。   是为了什么才上的囚车,张泗至今忘不了。他本是个孤儿,在龙泉府郊外的一座小村中长大。据村中抚养他长大的猎户夫妇说,张泗的父亲是唐人,母亲是高句丽人。但他母亲怀上他之后,父亲就不见所踪。以至于母亲悲痛欲绝,生下小张泗不久,就染病去世了。   张泗的身世虽然不好,但他却不是天生的奴。   张泗从小脑筋就比别人转的快,很多事看得比年长者都要透彻,所以他干什么都能取着巧,即便是在小村中长大的,十几岁的张泗,却已经能在龙泉府混的风生水起。   年轻时的张泗,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在龙泉府为自己打下了根基,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能干成,那一股子锐气,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也就是这样,张泗二十那年,开始打起了唐人的主意。他在一次兽皮交易中,骗了唐商五十两。这金额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就为了这个,那被骗的唐商一纸供状把他告到了龙泉府。   刚刚得到消息时,张泗还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五十两数目,官府又能把他怎么样?但当他被衙吏拘捕时,他才发现,这事,根本就不关乎那五十两,而只关乎于大唐。   渤海国是大唐的属国,渤海国人,也就先天的比唐人低了一等,一个渤海国的小小兽皮商,居然敢耍手段欺诈唐人,就算涉案金额只有五十两,那更是要严惩。赶上那年,安东都护府新任大都护上任,渤海国的官吏们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排着队的等着去巴结新来的大唐贵人。   纵然张泗已经提出要拿一百两来弥补那唐商的损失,但唐商却不依不饶,非要把张泗这一次交易所赚的三百两银子全部收回了,才肯罢休。如此赔法儿,张泗如何肯接受,二人交涉过几次,事情反而闹得越来越僵。张泗那时候也是气盛,他不单看不惯趾高气昂的唐商,更看不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主审官,几句话顶撞上去,直接被盛怒之下的主审官给贬入奴籍,丢到了囚车里,一辈子不得自由。   张泗那时候想不通。他尤其看不惯当年审他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当官的也是渤海国人,怎么偏偏到了衙门,唐人却能够轻而易举的占尽好处?张泗曾一度以为,自己最先欺骗唐商,错在自己,但经过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非但没错,简直是理所应当。   张泗从小就对唐人的印象不好,尽管他本身也有一半的唐人血统,但每每想到那个将自己与娘亲抛弃在渤海国的爹时,张泗就烦闷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而如果说那时只是印象不好,那么被贬为奴的张泗,则是恨透了大唐。   但张泗偏偏生了一颗灵光的头脑,注定就要冒出与普通人不同的想法。   沦为奴隶的张泗,从没想过要向唐人复仇,因为他知道,就凭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大唐就像一尊神摆在他们渤海国面前,就连渤海国的皇帝都被唐人封了郡王,可想一个渤海国的奴隶,又能做到多少。   所以张泗压根就不再纠结是否要向唐人寻仇的问题,他在囚笼里的几月时光中,就只想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当时的主审官,为何能那么厚颜无耻的巴结唐商。   这个问题,张泗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直到他见到肃王。   当他远远的在囚笼中看到那神明天降般的新任大都护登上御座时,他终于明白,为何渤海国的官员,宁愿当奴做狗,都要巴结大唐。   因为大唐,就是一切权力的根源。而在这世上,有钱,不过是不愁吃穿而已;只有有了权,才能真正居高临下,俯瞰苍生。   但张泗毕竟只是一个出生在渤海国小村中的孤儿,他没有王侯将相的美梦。他那时候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做个唐人。而对当时的大部分人来说,想要从渤海国的奴隶,蜕变成大唐的子民,这个过程,也已经比登天还难。   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张泗如今就是大唐的子民,而且还是那其中的佼佼者。能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的,除了达官显贵,再也就是像他这种跟在权贵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的走狗了。   张泗对自己如今的身份很是满意,为了维持现状,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打从见到胡九彰出现在肃王府的那一刻,张泗就已经生出了杀心。他不管胡九彰有没有在李慕云面前告发自己,只要胡九彰活着,对于张泗来说,就是不安全的。   张泗本已经做了万般准备,他甚至试过去买通李慕云身边的奴仆,在餐食药物中下毒,取胡九彰性命。但投毒这种事,不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部署,难免会露出马脚来,张泗为求稳妥,没有轻易出手。但现在,他没道理不出手。胡九彰已经被肃王妃给赶出了王府,张泗倘若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对会斥责自己一辈子。   夜半时分,宵禁下的长安城中,万籁俱寂。除了时不时从空旷街道上传来的打更声,这一夜,就连风,都格外的安宁。   一轮半月在夜空中洒下清光,四个夜行人在长安县嘉会坊外闪过身影,而这四人中,有一人,身高照比其他三位高出了一头不止,那人勒紧的裤腰上是一团欲坠未坠的肥肉,那一身夜行的黑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突兀。但这膀大腰圆的一位,却偏偏是四人中的主心骨。他动作或许不如其他三位灵巧,但只要此人不动,其他三人,便是连一步,也不敢多迈了去。 第21章抵挡   那三个进屋刺杀的人恐怕未曾想到,刺杀一个双腿残疾的伤者,竟然也会演变成如今这种状况。   其实,就在胡九彰被陈番带回家的当天下午,二人就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对策。陈番何其老道,他干了七八年的不良帅,几乎对张泗能做得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陈番就是再了解张泗的手段,他也想不到,这一次,张泗的动作竟然会这样快。   时间退回到三个时辰之前。陈番刚刚接了胡九彰到自己位于嘉会坊的家中,到家之前,二人还在东市的小酒肆里休息过一阵儿。就是那时,陈番在东市的铺子里租了辆拉人的马车。毕竟从万年县胜业坊到长安县嘉会坊的距离,可不近,真要是一路扛人回去,不单胡九彰受不了,陈番也没那个力气。   但东市是什么地方?东市西面是太极宫,东面大明宫,南面是兴庆宫,周围坊里大多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宅邸。是以,东市市面上经营的大多是一等一的奢侈品,所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全为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购买需求。   而有了贵人,东市上来来往往的佣人奴仆便不在少数。陈番与胡九彰歇脚的那家小酒肆,正好就是给这些外出采办的佣人们歇脚吃饭用的地方。   一路上胡九彰那双打着夹板的断腿有多明显,便不消说了。陈番是早料到自己带胡九彰走这一遭,定会叫消息传入张泗的耳。但那时他想的,却就是要叫张泗知道,是自己带走了胡九彰。   胡九彰要杀张泗报仇,对于陈番来说,利大于弊。他原本就觉得自己对不住胡九彰,更对不住胡彦,所以陈番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想帮上胡九彰的忙。可就算有了陈番这个不良帅的帮助,要顺理成章的铲除张泗,仍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件事必须得做得悄无声息,不能搅动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势力的安宁,否则就连陈番自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倘若没有胡九彰,陈番自问,绝做不到这一点。   但如今胡九彰来了,陈番便好似从这片密不透风的罗网中看到了一丝空隙。以陈番多年的经验,想要悄无声息的杀了张泗,就得有个什么由头,将张泗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万年县引入长安县来。而如今引蛇出洞的最好理由,不就是胡九彰本身吗?陈番觉得张泗一定也忌惮胡九彰,倘若他知道胡九彰出府后的下落,定然会采取行动,到时候只要……   陈番算盘打得响,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才刚把胡九彰带回了家,只一个下午而已,当天夜里,人家居然就已经带着三个刺客登门“造访”了!   这一丁点的响动,都没能逃过陈番的耳朵。他一听到隐隐传来的异动,就麻利翻身而起。不管他之前睡得多深,这一起,脑子便瞬间清醒了。也就是他们这些当过兵的,才能反应得如此麻利,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时时刻刻都悬在心上似的,永远睡不深,睡不实。   陈番随手抓起挂在卧室墙上的横刀,还没来得及拔刀出鞘,人已经冲到了客厅门前。   见到张泗的那一刻,陈番后脊上就止不住的冒出一阵冷汗来。张泗人在此处,那西边房间中的声音,显然就是刺客为了行刺胡九彰才弄出来的了,他们来了几个人,陈番不知,但耳听着隔壁房间空传来刺刀声,却未听到人叫嚷,陈番这一颗心就给勒得紧紧的。他救人回来,可不是要叫他被杀掉的——转眼间,张泗已经拔出刀来,陈番却不在意张泗的挑拨,他一门心思都在对面紧闭着房门的房间中。   张泗的刀迎面砍来,陈番握着横刀刀柄右手一抖,利刃便即出鞘,弯腰躲开张泗这一击的同时,陈番手中的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就要削到了张泗腰间,直逼着那挥舞着长刀的大汉连连向后退去。   “张先生可要搞清楚了,擅闯长安县不良帅私宅,又与之械斗,可是要见官的!”   陈番有了这一丁点的优势,便片刻不松的再度挥刀追上,他气势逼人,刀刀紧迫,且每一刀又都挥在张泗不得不避的要害之处上,以至于张泗不得不持刀退守。小小的客厅内,被月光照亮的大半边木质地板上,刀刃相碰的清脆声响一声声划破凉夜,直叫人听得心颤。   陈番若是此时想取张泗性命,轻而易举,但张泗的命,是要留给胡九彰来杀的,陈番不想越俎代庖。可他心中又着急屋中的状况,这便只得先将张泗向着胡九彰房门外步步紧逼去,至少叫他将那扇紧闭着的拉门撞开也好,陈番现在只想知道,对面房中胡九彰的情况。   胡九彰的这一夜,睡得可不安生。   自打他决心要为胡彦报仇之后,心中的郁结与烦闷没有消散,反而是被一股子冲上头的兴奋感给替代了。胡九彰知道,这种感觉,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有,那就是在戍堡上,当四周漆黑一片,月光隐去,连星光都不见闪烁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城墙下传来微乎其微的响动。 第22章了结   比起等到了陈番,看见张泗被踢入屋,反而叫胡九彰内心更为震荡。   但错愣只是一瞬,胡九彰奋力挥动弩身,击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杀手。弩机尖锐的棱角直接击到那人握刀的手腕上,胡九彰使出了十层的力气,加上弩身自有的分量,他这一击的力道,足够将任何人的腕骨直接击碎掉。   果不其然,胡九彰蛮横一击过后,还瞧着倒地的张泗发愣的持刀者,已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胡九彰根本没有功夫去看那人的手腕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他忍着腿上疼痛,奋力向前夺下人手中短刀。而到了这时,一旁的两个行刺者目光居然还在胡九彰与张泗之间游移不定。   不过片刻的迟疑,胡九彰已经毫不犹豫的挥刀向这二人斩去。张泗在地上爬了几次才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他那把长刀。   “杀了他!快杀了他!”   倒是张泗这个主使还惦记着胡九彰的命,只不过才晚了这片刻间的功夫,剩下两个居高临下的行刺者已经负了伤。胡九彰在这二人腿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刀伤。   他手里虽然只有一把刚刚夺来的短刀,但得到了武器的胡九彰,俨然好似变了个人。他一双眼只瞧向张泗,那双原本就目光如炬的眼中,这时的目光便好似寒冰利刃般,直刺向张泗心脏,叫那仓皇而起的大汉,竟止不住的打起寒颤来。   “你们这些怂人!快杀了他!杀了他!”   张泗手中提着长刀,但他居然没想过自己挥一刀砍过来,反而只是嘶声竭力的命令着那三个随他潜入的手下。但那三人如今都受了伤,虽然伤不致命,可长安城里的小混混,就算再凶狠,当真与陇右唐兵对上,便好似走狗遇上了恶狼,狼低吼一声,狗儿便要闻声而逃。   “呵呵……”   陈番提着横刀,脸上却是嬉笑。他只与胡九彰对视过一眼,二人便即心领神会。胡九彰不再纠结于身旁三个前瞻后顾的刺客,一双眼只盯着张泗。而陈番则嬉笑着朝前迈了一个跨步,转瞬间便绕过张泗,绕到了那三位东倒西歪的刺客身前。   刀光闪过,只三声,胡九彰面前的三人已然尽数倒地,张泗站在原地握着刀,见到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   张泗没看清,他只看到刀光,却没看到陈番究竟是如何出的刀。但胡九彰看清了,陈番击打那三人时,统统用的是刀背,且那三下亦并非要害之处,三人只是晕倒了。但随着那三人倒地,张泗的表情却越发扭曲。   “陈番!你敢在长安城中杀人!我要告你!你等着——我明日就去告诉彭县令!”   张泗嘶吼着,他握着长刀的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陈番都被他这一番话给说愣了,那一张笑脸中止不住显出几分鄙夷味道来。   “张泗,这么多年了,你就算是再愚蠢,也该明白,这世上,死人是说不出话的。这种事,难道还用我来提醒你?”   “你……你要杀我?”张泗惊愕着连连向后退去,恐惧在他脸上不胫而走。但很快,张泗那张挤满了横肉的脸孔上,逐渐升腾出狰狞怒意。   “陈番,你不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肃王府可不是你能得罪起的!”   “我是得罪不起,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要杀你?”陈番面上难掩笑意,他恐怕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够在张泗面前这般耀武扬威。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不良帅,顶头的上司,就是长安县那位与张泗关系极为亲密的彭县令。试想,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要巴结的人,陈番这个下面干活的“小吏”,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他?   但此时此刻,陈番不打算退让。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带着宣泄意味的笑,目光中还透着森森寒意。   “张泗,要杀你的人是我。”   胡九彰坐在褥垫上,手里握着短刀,目光直打在张泗歇斯底里的脸上。   “呵……你?”   张泗一瞧胡九彰,他面上扭曲的表情竟慢慢归于平静。   “胡九彰,你要杀我?呵呵……巧了,我也想杀你。”张泗忽而眯起眼,脸上显出些许滑腻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跟陈帅没关系。”张泗向前走了几步,脸上惧色已然荡然无存,“胡九彰,你要是有胆,就与我单独把这事给解决了,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亡。”   “好。”   胡九彰张口就应,反而是张泗眼中闪过些许惊讶。他该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陈番见状几步走到胡九彰面前。   “九彰,我这把横刀借你用。”   “陈帅,你可不要插手。”张泗紧跟着走上来,陈番连忙冲着他摇了摇手。   “我绝不插手。”   西面屋子里,月光转暗,黑暗中,张泗高大的身材就好像一堵墙,整个挡在胡九彰面前,挡住他全部的光。巨汉再次抽出腰间长刀,那把长刀三尺来长,比胡九彰手中的横刀还要长出一尺有余。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张泗拔刀的那个瞬间,打造精良的长刀刀刃上,发出响亮的铮鸣声。   漆黑的长刀当空劈下,就对着胡九彰额头的正中央。   “铮!”   漆黑的房间中猛然发出一声刀刃相碰的清脆撞击声。张泗的长刀被胡九彰单手挥刀挡下,胡九彰的手在阵阵颤抖。一片阴云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月光逐渐明亮,西屋的木窗再度被月光填满了,而泰山压顶般压住了胡九彰横刀刀刃的张泗,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第23章一别长安   恐怕无论是陈番还是胡九彰,都不曾想过,张泗竟然会死得这样快。在胡九彰的想象中,杀死张泗,应当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可张泗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所能感到的,也不过只是弥漫在心的茫然与困惑。   深夜,染血的房间中,二人面对这一片狼藉轻声叹息。   “陈大哥,你说如果我弟弟没遇到张泗,他能在长安谋到官吗?”   “这……”   陈番沉吟许久,却始终也想不出一个叫二人都满意的答案来。   “九彰,命数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也是。”   胡九彰没再深究。他瞧着张泗倒下的身躯,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长安,张泗倒了,而胡九彰与长安城,也将不再存有一丝瓜葛。   张泗的尸首,以及那三位受伤的刺客,都被陈番连夜带去了嘉会坊的不良人治所。人虽然是胡九彰杀的,但张泗一方却犯错再先,陈番这次都用不着暗动手脚,尸体直接搁在治所院子里盖好白布,等着明儿一早派人去报肃王府。而至于那三个受伤的“杀手”,可就没有这么好待遇了。陈番手底下的那帮兄弟对着这三人甜枣儿加大棒的一番伺候,临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把这三人教得服服帖帖。   次日,在长安县的公堂上,那三名刺客供认不讳:张泗本是死有余辜,他带头夜闯嘉会坊,杀人不成,反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过在场三人一律供认,杀人者乃长安县不良帅陈番,他为了保护一位伤残的朋友,与张泗在屋中展开械斗,陈帅对张泗屡劝不成后,怒而杀人,于屋中斩下张泗头颅。   至于张泗夜闯陈番私宅,到底是为了杀谁,作证的三人不说,堂上也没人过问。在场的众人就好像有着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似的,都巴望着这个人命案尽快了结,而至于案子背后的实情,不管有没有人刻意隐瞒,都没人想深究。   陈番自己站出来自首,可叫张泗的前“友人”彭县令好好赞赏了一番。长安县的这位彭县令可是个混迹科场的老人儿,知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如今张泗一死,他还管什么往日情面,转头就对着张泗覆着白布的尸首判下了几条不轻不重的罪状:其一,违背宵禁,夜闯里坊私宅;其二,教唆杀人,与人械斗;其三嘛,犯人犯下以上两条罪状,玷污了肃王声誉。此犯本该重罚,但念在犯人已死,便不作发落,由其亲眷友人收敛遗体,带归安葬。   彭县令判决一出,公堂之上众人纷纷叫好。而至于“失手”斩人首级的陈番,为了不叫肃王府派来听审的人面上难堪,彭县令大手一挥,罚了陈番半年的银饷,外加停职反省一月。事后,陈番也十分识趣,长安县的县令县尉,乃至肃王府那边,都一一打点,这事也就算彻底过去了,大家便当这世上不曾存在过张泗这个人一样,日子别提多舒坦。   张泗一案,不过几天时间,便算是了了。胡九彰杀了个人,可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被激起一丝波澜。在陈番家养伤的日子静谧安详,一度竟让胡九彰觉得,自己也能在长安谋得偏安一处。但随着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生了。   当他第一次在陈番的搀扶下,用自己双腿再次支撑起身体时,他控制不住的想起李慕云。那个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友人、恩人,不曾一别,却居然就这么断了联系,以至于胡九彰心里头总觉得欠了他什么。至少人家的救命之恩,总要找机会报答,可眼见着自己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对肃王府这个地方却越发的抗拒了。   寒冬腊月,长安城中下起了雪。雪片鹅毛般的漫天飘落,将整个龙首原上都染上了一片花白。胡九彰拄着个木头拐杖,屋里屋外的踱着步子,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小腿上虽然凹下了几块口,但骨头已经长全。长安城再没有什么事叫他烦心,只唯独一个人,时不时涌上心头,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这一年的除夕,胡九彰也是在陈番家过的。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盛况非凡。可长安城的热闹,跟他们这两个离群索居的单身汉,却好似隔了几重天。休假在家时,陈番就喜欢沽一坛老酒,就着盘五香炒米,跟胡九彰从天亮一直聊到天黑,他们俩总有话可聊,特别是北庭的旧事,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正月初三,陈番家门前的雪堆了三寸厚,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棍,背上行囊,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九彰,这次离了长安,就别再回来了。直接回成州,哪儿也不要再去了。”陈番站在大门前,似是意味深长,“这年头,世道不安生,你如今伤了腿,可别再让自己卷入是非中。”   陈番神色格外郑重,胡九彰倒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只冲着人笑着摆了摆手。 第24章嫡子与庶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提这错综复杂的长安城。   其实长安的异状,早在仲冬时节就有所显露,但可惜的是,那时张泗已亡,以至于肃王府这个本就游离在帝国权力中心之外的贵族府邸,对于长安东北边的异常,没有丝毫感知,更不曾设防。   那日李慕云从西市胭脂铺子回到府中,正是晌午,秋日的艳阳仍带有丝丝热度,他没去赵氏的住处,反而先回了自己屋中。但一推开门,李慕云就傻眼了。   他的床铺被下人打理得一尘不染,可床上的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一股子草药味,仍弥漫在空气中。   “胡九彰呢?”   他冷着脸朝着门外小厮沉声开口,外面艳阳高照,李慕云脸上却已然好似阴风怒号。   “被叫……叫王妃请出去了……”   那小厮怕是被李慕云的反应给吓着了,声音都是抖的。也不知李慕云平日里在王府中是如何的声严厉色,他本生得副柔弱的模子,可偏偏他手底下的人,愣是没有一个敢对着他虚应欺瞒的。   “请到哪儿去了?”   李慕云声音压得越低,那小厮便越是惧怕。   “请,请去府外了……”   小厮哈着腰,已经做好了被主人训斥的准备。可李慕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出门便朝着王妃赵氏的屋舍去了。他刚刚买回来的那两盒胭脂也没拿,就搁在屋里进门的小桌上。那木盒上包着赤红赤红的云纹丝绸,不像是被遗弃的,反倒里里外外都透着愤怒。   李慕云找来时,王妃赵氏正在屋子里逗鸟。她这时的心情还不错,毕竟区区一个胡九彰,根本不能影响她分毫。赶走了一个人,回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好像呼吸吃饭一样。所以李慕云推门而入时,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对着门口怒目而视,可一见是李慕云来了,她又连忙改换了脸孔,硬挤出略带歉意的微笑。   “是慕云啊……什么事这么急,竟连门也不敲一下。”   眼看着赵氏换上这副假面,若是以往,李慕云还会与她虚应一番,可现在,他打心底里觉得,即便是表面上不带情绪的虚应,对于这个女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李慕云只要一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的虚弱病痛,乃至于父亲的冷漠与忽视和仕途上的不顺,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他这颗心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倘若他不曾将此人当做是母亲,或许这时还只会恨此人无情,但往日里的李慕云,都是将她真心拿来当母亲侍奉的。被自己的母亲背叛——怕是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了。当时爱得深沉,但此时的恨意却未必就会如那时一般浓重。恨是无力的,再怎么记恨又如何?况且李慕云本就不是个爱记恨的人。他心里头憋着的,不过是满腔的忧愤罢了。   而如今她居然又趁着自己不在,赶走了胡九彰——胡九彰的事,李慕云昨日还在赵氏面前求过。他怎能想到,赵氏居然就这么当着府中下人的面儿,听任张泗所言,反而将他这个王府世子的请求置于不顾?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直叫李慕云连一句二话都说不出。   “母亲不知我来所为何事?”他一开口就是阴冷的口气。   李慕云这几天跟胡九彰在一起待惯了,竟也习惯用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辞与人交谈。倘若换了往日,叫他如此态度分明,恐不知要激他到何种程度。   只这一句冷言,赵氏的表情便瞬得变了。她眼中也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疑惑,只正逗着鸟儿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是要起还是要落。   “慕云,怎么了?谁招惹你了,说来给母亲听听?”   赵氏反应得倒快,脸上很快又堆满了爱怜笑意。以往李慕云最喜欢看她笑,可现在那笑容变得丑陋不堪,甚至叫人不寒而栗。他身上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脸上仍阴冷得好似结了冰。   “母亲为何要赶胡九彰?”   李慕云便是一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他对那女人的脸孔感到异常的厌恶,单是着看,胃里都止不住的来回翻涌,以至于他说话时,语气便愈发阴鸷了。   “原来是这事啊……”赵氏显然惊讶于李慕云的态度,她该是没想到李慕云居然会对一个不知来路的伤兵这般在意。   女人的眉头微皱着,李慕云却觉得那两道眉毛,就像是两条叫人作呕的黑色蛆虫。   “母亲把他赶去哪儿了?”   “慕云,那种不相干的人,你便莫去寻了,这事叫王爷知道了也不好。母亲给了他银两,打发他出府养伤去了,你若真想找人陪着,长安城那么多人,找谁不好?若想要当兵的,母亲替你向右骁卫要个人来,总比那不知来路的伤兵强啊。”   “我几时说过要寻当兵的来作伴?”李慕云字里行间逐渐带上了怒气,他连对自己的称谓都变了,这一丁点的失礼,在赵氏眼中都会被无限放大,李慕云知道,但他就是要叫赵氏知道自己心中的不满,越清楚越好。   “慕云,你这怎么……”赵氏眼中满是忧色。 第25章禁足   李慕云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被赵氏给关进了屋。且这一关,就是一连几月。李慕云被关那日,还是仲秋,可时间这么一晃,外头院子里,居然就飘起了雪。   李慕云从未想过,赵氏居然真的会撕破脸皮,就这么硬生生的把自己囚禁起来。他虽然知道赵氏心底里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可他情愿相信,昔日的母亲,仍会为了维持这表面上的母子情谊,而选择隐忍,总不会撕破脸皮。毕竟他还是这个家的嫡子,还是肃王的世子。   可这一次,赵氏的表现却格外强硬,李慕云最初以为她那是在气头上,是反应过度了。但事后,整整过去半月,赵氏居然仍不松口,反而将每日守在他门前看守的佣人给增加了一倍还多,直到了那时,李慕云才隐隐觉得,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李慕云又着实不知。   长安城下过第一场清雪时,赵氏还到李慕云房中看过他。那女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一进门,脸色就是阴冷的。   对方表现得这样坦然,李慕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习惯了看人虚伪,突然有一天,虚伪的人不再虚伪,他反而心里发慌。   “慕云,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容你出去,你还想离开长安吗?”   赵氏面上不再堆着笑脸,她的语调变得平呼直去,可这语句却显得格外真实诚恳。李慕云有些愣了,他朝着赵氏面上打量,甚至有意无意的想起童年。但过往的记忆就算再真实,只要情谊是假的,记忆本身也便不再珍贵了。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他脑中又被胡九彰的模样填满,他想看天山的雪,想看瀚海的冰……   “想。”   李慕云答得恳切。   “我想离开长安,母亲。我可以不做什么王府世子,但我想离开长安。”   赵氏盯着李慕云一双黑眸,她眼中带着一丝惊讶,但埋藏在惊讶背后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与决绝。   “慕云……母亲不是开玩笑。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走,是谁让你生出这种想法的?还有,那日你与母亲说的那些话……你都知道了什么?这都关了半个月了,你就实话与母亲说了吧。”   赵氏面上又涌起那种蛊惑人心的温柔神情。   李慕云下意识的撇开脸,不去看那张曾在自己心目中只属于母亲的温柔面孔。   “我就是想走。长安城呆了二十一年,腻了,想去外面看看。”   李慕云的声音连冷了几度,而赵氏脸上的温情而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你便别怪母亲严苛。慕云,你好好在房里反省反省,待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母亲自会放你出来。”   赵氏说完转身要走,李慕云却连连几步追赶上去。   “这事父亲知道吗?”他语气中显出几分急迫来。   “你被禁足的事?”赵氏转过头,面上却无波无澜,“王爷不知道。慕云,如今王府,主事的还是我这个主母。我是你的娘亲,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赵氏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而李慕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房门被两双粗壮的大手从长廊外关死,他脸上说不出的厌恶,甚至连那张俊美柔和的面孔,都因为强烈的厌恶而变得阴冷可怖。 第26章新生   “你这是什么话?”赵氏反而怒了,“倘若现在离开长安,反而是坐实了王爷勾连叛军的罪名,长安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宫里的那些小人只要在圣上面前多嘴出一句,咱们肃王府可就万劫不复了!你现在要逃,还逃得出去嘛?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守在长安,想办法探听宫里的消息。只要圣上还信任咱们王爷,便一切无忧。”   赵氏此言看似有理,可李慕云却丝毫不为所动。   “倘若安禄山是仲冬时节发的兵,到如今也有两月有余,朝廷不可能不对此做出反应。如果圣上要查安禄山手下同党,肃王府说不定早就被连根拔除了。既然两月下来,宫里都没传出风声,那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圣上此时,根本就没将我们,没有将父亲放在眼里。倘若如此,我们便更应该尽快离开长安。如今张泗已死,肃王府耳目尽失,母亲,难道你想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吗?”   诚然,当今的局势,对肃王府来说,几乎就是一盘死棋。而想要梳理肃王府在这乱局中所处的位置,还要从肃王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开始说起。   当今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已经年近古稀,他这一生倘若要用波澜壮阔四字来形容,恐怕都不足够。唐明皇李隆基,少年坎坷,早在他年幼时,就曾在宫闱中目睹过武后(武则天)朝险恶无比的宫变。即便位高如皇帝者,失势被废,也不过是朝夕间的事。而待到李隆基成年,他所面临的局势,便更加的凶险。   景龙四年,武后薨,当时年仅二十五的皇子李隆基以一己之力联合京中诸将,与姑姑太平公主合力,诛杀了把持朝政的韦后一党,拥立多年前被废黜的皇帝,他的亲生父亲李旦,再临帝位。李隆基也在这一年被封为太子,但好景不长,新封太子与太平公主间的权力之争,又愈发的剑拔弩张。   景云三年,对朝中局势愈发的感到担忧的李旦,不顾太平公主反对,毅然禅让帝位于太子,李隆基从此登上了帝国的权力之巅。   年轻时的李隆基,不失为一名贤君,他一力开创了大唐的开元盛世,大唐再不能有任何一个时期,比他的开元之年,更加富庶强盛。但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又在晚年时将大唐一步步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李慕云的印象中,他的这位皇爷爷,从来都不是个容易亲近的老人。在他的全部记忆中,但凡牵扯到宫中,牵扯到那位圣人天子,李慕云所能想到的,都只是恐惧与胆寒。圣人就像是悬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在砍落下来。   大抵是早年时的动荡,孕育了李隆基晚年对后代子孙们猜忌无比的个性。明皇这一生,共育有三十位皇子,按说皇族子嗣众多,本是好事,但如此众多的皇子中,能过上好日子的,却没有几个。   开元二十五年,明皇只因听信武惠妃谗言,便对自己的三个儿子降下了惩戒,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俱被废为庶人,之后又遭杀害,连活路都没有一条。且后立的太子,三皇子忠王李亨,如今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明明是当朝太子,可朝堂之上,在皇帝面前,太子的地位却连一般的臣工都不如。明皇处处压制着太子的势力,当众折辱太子的事那更是常有。寻常人受到自己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尚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一国之太子?   也正因如此,肃王这个十皇子,从来都不在众兄弟中,干那些出挑的事。他就这么一路缩着脖子做人,竟也混到了一个安东都护的差事。只可惜,他这个安东大都护,到了天宝元年,已经被并入了幽州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内。且这一职位,本也应由幽州节度使兼领,只因肃王早先在京中托了当权的高官,走动关系,这才没有被罢黜,而是顺势降成了幽州节度使的下级。虽说他说出去,还是安东都护府的大都护,可他手里头的实权,却是一点点的被他那个猜忌心极重的老爹,给不动声色的都剥走了。   肃王李琮这个十皇子,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一路窝囊着过来的。倘若单从他这个段称不上如何丰富的履历来判断他的为人,那肃王可绝对称得上众皇子中的窝囊废。他生为皇子,却又没做过一件符合他皇子身份与胸襟抱负的事。可要说他是个纨绔子弟,却又不是。肃王在长安的那些年,可是再老实不过。烟花柳巷的地方是从来没见过他的身影,长安城中的热闹他更是从来都不去凑。   在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肃王就像是个透明人似的。大人物注意不到他,小人物也显少巴结他,他就只是一个生活在长安城中的皇子,本分得让人说不出二话来。但也就是这样,肃王李琮一路从皇子熬成了王爷,日子过的虽然窝囊,但该他得到的,他也一样没差的,全都得到了。   按理,肃王是绝没可能反唐的。他虽然人在安东都护任上,但就这么一个窝囊了半辈子的人,他在长安城中时,尚不敢做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过格事,现在到了地方任上,就更不敢勾结乱党。可肃王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反叛的可能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慕云与肃王妃二人,恐怕都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肃王极有可能已经参与了反唐。   因为作为肃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他们都知道,肃王其实并不是一个窝囊的人。   肃王的窝囊,那是摆给他那个皇帝老爹看的,是张给外人的一张皮。肃王在安东都护任上坐了十几年,东边的局势,他不会不知道。而如果他真不想与安禄山一党有任何联系,他早就可以把这屈居人下的职位给辞了,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没有任何人能挑出他的不是来。 第27章踯躅独行   大年初一的下午,李慕云连饭也没吃,就背着这一身与他极不相称的沉重行囊踏出了肃王府的府门。他就是从当初胡九彰来寻人时的后门走的,待他走出了府门,脚踏在胜业坊的小街上时,这公子哥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连内里的中衣都给润湿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他止不住的喘气,但这时候后悔背藤箱,也来不及了。单是他背上这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就有二十多斤,(为省去换算的麻烦,这里直接取用现代的“斤”,一斤约为0.5kg。)这还不算他腰间一长一短两把军刀,横刀约莫着七八斤,再加上一斤二两的短刀,这么套装备往身上一担,别说走路了,站着都困难。   李慕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这么一路从自己的房间走到了王府后门,再踏上通往东市的坊间大道。背着这一身东西往东市走,不为别的,就为吃上一顿饭。这空着肚子,实在干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力气活。   长安城的大街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但好在东市平日里来往众多,干道上没留下多少雪,李慕云这才磕磕绊绊的一路背着身上将近三十斤的装备,逃难似的进了东市,可大年初一的,市面上开铺的店少之又少。李慕云又背着那身东西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家仍开门的胡人食肆。   胡人开的店,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李慕云也不担心自己这张脸会被谁给认出来。   一进门,他就第一时间把自己背上的藤箱给放了下来,连同着挂在腰上的那把横刀。他实在不习惯带着这老些东西与人说话,连叫苦都叫不出来。   “劳、劳烦店家,先上碗热汤来。”   李慕云气还没喘匀,就开口跟那掌柜要东西。店里迎客的虽是位褐发碧眼的胡人,但李慕云话音一落,对方就马上做出了反应。   “好的,您还要点什么?咱这的蜜汁肉馍是招牌,客不尝几个?”   那胡人掌柜果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唐话,连口音都与长安本地人别无二致!毕竟,能把店面开到长安来的胡人,再怎么想,唐话也一定不会差。不消说,这位定然也是这长安市面上的老江湖了。   “那……再来份肉馍,总之能管饱的,上便是,口味我不挑。”   李慕云俯身入座,可算是把自己一身的重量都给卸尽了。如今,他这还未走出长安城,就已经要被这一身行李给拖垮,可想想胡九彰,他可是背着这身东西一路从北庭走到长安来的。李慕云以前觉得,赶路嘛,有时候人逼到了一定份儿上,不行都得行了。但如今他自己体会了一把,方才知道赶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走不走得出长安城,李慕云觉得,自己只要能背着这身装备,在一天之内走出万年县,那都是天大的成就了。   “哦……对了,店家,知不知道租车的地方?”   想到这儿,李慕云就不能不开这个口。正是年节,市面上的车行也不知道还开不开铺。但倘若再要他背这些东西,他是死活也不肯了。自己是什么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破烂壳子折腾几次,就要闹出些毛病来,何况如今又是深冬。倘若病死在了去寻胡九彰的路上,那他可就成了大唐有史以来死得最不值的皇族子嗣了。这一笔记到史册里,都要被后人嘲笑。   “这种日子,恐怕也只有胡商的车行还开门。”那掌柜倒是不慌不忙。   有经验的店商,只消将客人从上到下的打量过一遍,便能将客人的出身、现状,猜出个大概来。李慕云这一身圆领袍,虽然色泽黯淡了些,但那衣料无疑是只有京中权贵才用得上的好料,别的不说,但他腰上那件白玉带勾,放到长安当铺里当了,就能值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笔钱,可足够全家人安安稳稳的过上好几年!   但这样一个贵族公子哥,为何又要在大年初一的下午,跑到东市街面上寻吃食?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军制藤箱。   这藤箱一看就是件老物,该是被谁用过了许多年,上面还有修补的痕迹。且就看这白面公子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绝不会是藤箱的真正主人,而只是偶然间带上了这一身东西,独自离家罢了。   胡人掌柜眯眼瞧着李慕云打量,他虽然一眼就看出了李慕云不凡的出身,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脸上带着极其世故的浅笑。   “胡商的铺子也无妨。”李慕云也不瞧那店家一眼。他向来不把商人当成一回事,更何况是胡商。“店家若捣得开手,劳烦去帮我雇辆马车来,我就在你这铺子里等着,赖不得帐。”   “诶,您这是哪里的话,小人怎会疑公子赖账!”   那胡人答得爽快,转头便派人到车行去雇车。没一会儿,店里伙计便将李慕云点的肉馍与热汤端上了桌,大过年的,还赠了他一盘子拌羊肉,出手可算是十分阔绰的了。   但这些小恩小惠的奉承,李慕云见得太多。见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他喝了大半碗的汤,又出了一身热汗,最里面的衣裳湿了两遍,但好歹是把冬日里的寒气都给祛除了。紧接着一张肉馍下肚,倦意便涌上了头。李慕云倚着小桌轻靠着,这么稍微一懈怠,困意便止不住的涌上了头。   的确,他这一天下来,抛开背行李的这一趟体力活不算,也已经十足伤神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大年初一,踏出了自己的房门。结果听到的居然是大唐内乱,自己亲生父亲依附反贼的惊天消息,且这消息还整整瞒了他两个月!李慕云就算是对府上的事再不上心,他终究也是肃王亲自指定的世子。   而再看看如今的长安城,市面上来往之人虽然照比平时少了不少,但这可是在过年,开铺的人少了,大街上仍还有许多走街串巷的胡汉百姓。他们或许也都听说了东边叛乱的消息,但显然,来自东边的反叛并没有撼动长安城百姓日常生活的步调。他们该是坚信着,叛军绝不可能攻陷长安,坚信着自己能在这大乱中偷得一隅平安…… 第28章夜风凉   李慕云在车里掐算着时间,但只听得一路上马蹄飞扬,早应该进了西市小巷,马车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怎么还没到啊?”   马车车厢内也没个取暖的地方,冷风直接从车窗车门的细缝中透进来,李慕云坐得越久,身上就越冷,下午吃得那点东西没一会儿就被冷风消化光了。车子被那奔马拉得震颤,他人也跟着止不住的晃,不是震的,而是冻的。   “就快到了,就快了。”   范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安抚意味。李慕云止不住皱起眉头。自己只是随口问上一句,这赶车的怎么还安抚起人来了?   他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劲儿,但这时,他还没想把这事往坏处想。长安城是他呆了整整二十一年的地方,这地方他熟悉,他总觉得一个小小车行的伙计,总欺不到自己头上。   “现在到哪儿了,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李慕云冷得受不了,他又张口问了句,谁道那人应得还是:“快到了,快到了。”眼见着一个小小的车行伙计这般搪塞自己,李慕云就有些耐不住了。他皱紧了眉头忍住冷风,抬手掀开了盖在木窗上的毡布。   “这是……”   瞧见窗外景象,李慕云整个人都跟着僵住了。   这是哪儿?   车窗外,只有月亮投下微光,照亮坊间空旷的大道。但这里的大道,却不是李慕云在长安城中常常见到的平整砖地,而是尘土飞扬的土道。且这土道两旁林立着的,竟都是些不知破败了多少年的废屋。   一时间,李慕云不禁有种时空更替的错觉,他从不知道长安城竟还有如此荒僻之处!但惊讶之余,他身上也跟着给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心跳瞬得加快了,就连一直止不住的寒颤,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赶车的是何居心?难不成打家劫舍这等事,竟还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李慕云狠咽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只有紧紧的攥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才能勉强止住颤动。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怒气,但音色仍是平稳的。他把平日里对自家下人的那股子威严劲儿拿了出来,可他的笃定和底气放在这儿,反而显得过于平和,也过于淡薄了,这一声质问说出去,外面的人不痛不痒。   “爷,您好生在车里坐着。”赶车的范三当然听得出李慕云前后的态度变化,但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车内的客人只要掀起帘子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把人往目的地送。人家要发火,也是应该的。   这范三身材短粗,脸倒是长得副老实相,声音竟还有几分敦厚意味。只不过这声音如今在李慕云听来,只是叫人厌恶的伪装罢了。   “我们只要东西,不伤人性命!”   范三也不藏着掖着,他都已经把马车驾到了这荒僻之处,车里的既然已经翻脸,他就没道理再瞒着。   “你这是打家劫舍?你知道我是谁吗,竟也敢欺到我的头上!”   李慕云原本连头脑都被冻得发僵,但这时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自己的困境。听那人的意思,该是打劫不假。他早听说过长安城某些里坊的治安不好,但他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远离宫城的里坊。李慕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在权臣贵胄云集的东市一带,打这样的主意。   他条件反射的摆出了架势,怎知竟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外面赶车的逐渐放慢了两匹驽马的速度,车子行在大路上,竟有几分轻快味道。 第29章冬夜的坚守   李慕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人愣在车门前,手里握着的刀随着他胳膊震颤了几下,哐当一声就落到了车下。李慕云的心脏跟着那落地的一声脆响猛然一震,冷汗已然浸满了额头。   “小子!识相的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在那儿坐好了,否则可别怪老子出手狠毒——”   那独眼匪首狠歹歹的冲着李慕云沉声威胁。而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两旁待命已久的下属几步冲至李慕云面前,两个人一左一后扣住李慕云胳膊,伸手朝着他身上一阵摸索,把他衣襟中的钱袋,还有腰上挂着的短刀玉饰通通收了去。   “啧啧……老大,这小子身上好货不少啊!这是个大人物!”   “哦?”   那为首的独眼男闻言也行至马车跟前,没等他开口,负责搜身的二人便老老实实的将那几件从李慕云身上搜出的东西呈到了男人面前。   匪首低头朝着那二人手中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回到李慕云身上。   “小子,你是什么人?”   男人这时开口问他,李慕云却不想答了。这独眼龙看人的眼光,明显与范三不同。李慕云看着范三时,还觉得那小个子男人生得憨厚,可当他瞧着这人,心里却只剩下一阵阵源自于意识深处的不安与胆寒。   男人的长相虽然凶狠,说话也阴森森的,但李慕云却愣是在他眼中看不出一丝恶意来。男人只剩下一边的黑色眸子里,透着诡异的光,李慕云如何也看不透。他明明知道这个独眼龙就是劫持了他的匪首,可他愣是看不出此人面对自己时,情绪上的任何一丝波动。他不知道这人究竟能干出什么来,而正是这种无法预估的凶恶,叫李慕云不安到了极点。   “告诉你了,难道你就能放我回去?”李慕云虽然怕,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不安与畏惧就这么表现出来。若论起隐忍,李慕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他虽然看不透眼前的人,但却也绝不想被眼前人看透。   “放是肯定会放,只不过不是现在。小子,不知道范三在来这儿的路上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这儿只取东西,不伤人性命。”这匪首眼见着李慕云面无表情,态度竟也跟着平和了下来。两人这一来一往,不像是绑匪与人质,倒像是寻常在街上碰到,站在那儿聊天的。   “他说了。但他说归说,倘若你们真的只拿东西,不欲伤人,为何还要将我掳到这里来?”   “呵呵……你倒是问着了!”那独眼男人狡黠一笑,眼中竟闪过一道凶光。   “爷爷我做什么都是讲究根据的,每次劫来人了,都得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是好是坏。倘若这人是个好的,那便只取他全部财物的十之二三,取完了东西,还会送人回家。往后此人在长安城中倘若有用得着爷的地方,爷爷我还会派人去帮。”   “呵……好一笔划算的买卖。那倘若不是个好的呢?”   李慕云出了声,脸上却直是冷笑。独眼男瞧见了李慕云的表情,但他不以为意。   “倘若不是个好的,那就别怪爷爷不客气了,爷不但会取了他的全部身家,还必须得从这人身上卸下点东西,把这人折腾出个好歹来,方才会放人回去。”   听到这儿,李慕云止不住往喉咙里干咽了一口气,脸色却愈发阴冷阴沉了。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被这匪首判定好坏,而是他根本就不认同,独眼男所谓的那套,判断人是好是坏的说辞。区区一个匪徒,本就是个罪人,还有什么资格来判断别人的好坏?实在可笑至极!   但李慕云又不得不承认,这匪首的一番说辞,精明异常。因为但凡被劫之人,都会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为自己谋求出路,而作为劫匪,又十分应时应景的在人质面前,给摆出了一条脱身的明路——即,证明自己。只要人质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一切苦难便自然而然的化解开了。   而一旦认定,只有“成为好人”这一条脱困之路后,被劫之人定然会想尽办法与这一帮匪徒搞好关系,来表现自己“好人”的一面。如此一来,原本的受害者,也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成了加害者。就算他日后真的恢复自由,也不会反过来出卖劫匪,反而会成为这帮劫匪在长安城中活动的助益。   以如此之法在天子脚下作恶,不但可以扩充自己的势力,而且做得无声无息,还不招人记恨。不得不说,这劫匪头子精明得很,李慕云单是想想,都觉得可怖。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会反抗,完全不承认匪首口中的好坏判断标准。李慕云猜,这样的人,大抵都会被归入“坏人”的行列。而就算被归为“坏人”,这独眼龙也不会要你的命,顶多就是劫了财,再把人折磨一番,废掉半条命罢了。   如此,有血性、不愿屈服的人,恐怕会选择后者。而至于这帮劫匪究竟会不会杀人,李慕云仍不敢断定。毕竟人说出的话都是会变的,说到底,自己的生死已经握于人手,一个随时随地能要了你性命的劫匪,他说他不会杀人,你就能相信吗?反正李慕云不信。   “可你凭什么来判断他人的好坏?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更没有绝对的坏人。”   李慕云沉声反问。   对于李慕云来说,无论选哪个,他都不愿意。   对于那些他一眼看不透的人,他从来不怕以最深沉的恶意去揣摩。所以李慕云自然而然的把这土匪头子想得十恶不赦。什么靠判断人好坏来区别对待,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仁义,好像是原则,但在李慕云耳中,这也不过是利用和控制他人的手段罢了。他想脱困,但他不会选别人摆在他面前的路,他要自己走出一条路。   “呵呵,你小子有胆。”那独眼龙听了,反而显出笑意,“你问凭什么?就凭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到了爷爷手里,就得听爷的!” 第30章显而易见   曹易这一群人,实际上都住在位于长安县西南角的归义坊。长安城南面的里坊,较之于北面来,大多荒凉,一是因为距离皇城远,本身房屋建筑就照比北边单一;二是因为这南面的坊中,少有权贵来往,无人在意。久而久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长安城的南北两方,也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天差地别的模样。   而这归义坊,又正是整个长安县中数一数二的赤贫区,每每到了灾年,归义坊中饿死的人,比长安城外的那些村子里饿死的还多。而至于曹易他们这群人,实际上,这其中除了曹易一个外来人之外,其他那十几个,都只是这归义坊里再普通不过的住户。这些人无田无地,只能靠给外坊的人家出劳力为生。   这些人苦惯了,难事经历过太多,以至于李慕云当着他们的面忽然倒地不起时,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那面相凶恶的匪首曹易,警觉着俯身捉起李慕云一边手腕,按着他脉搏试了好一阵儿。   “啧……这小子还是个病秧子啊……大头,铁柱!你们俩把人给抬到屋里去。只要他人还没醒,他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碰!”   随着曹易一声令下,人丛中跑出两人,一前一后的把李慕云给扛进了空地旁的一间废屋。   人给扛走了,这场子也该散了,几个人站出来自动自觉的收拾那马车里的东西,曹易站在一旁,眼光从李慕云带着的东西上一件件扫过去。   “西北军……”   他忽而在嘴里嘀咕了一声,眉头跟着皱紧了。但曹易的思绪跟快便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曹哥,我……那个……”   曹易回过头,却见到范三垂着个脑袋站在他面前。   “范三,你家二狗子又有什么事了?”   “不是,这次不是为了二狗的事,曹哥……我想……”范三低着头。他人本来就矮,这么一低头,整个人在曹易面前,就好像是少了半截,显得愈发矮小了。   “想什么,有话直说。”曹易虽是在跟他说话,但心思却好像不在这上面,眼光还时不时的朝着胡九彰那件大藤箱上打量。   “曹哥,我想去照顾那位公子。毕竟人是我劫来的,他要是真死在这儿了,这条命,还得我担。”   “呵呵,范三,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担待的啊!你这点我不讨厌,但你也看着见他身上带的那些东西了,此人绝不会是寻常富户家的儿子,我看多半是个有官宦背景的人,既有权势,又有钱财。这种生在蜜糖罐里的公子哥,身子骨脆的很。倘若那小子真的死在咱们这儿……官府日后追究起来,咱们这个坊的人可能都得遭殃。”   曹易说到这儿,又轻叹出一口气。   “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不想坊里闹出人命来。你若想去,就去照顾着,但倘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官府的人要追究,最多也就追到我身上,跟你们无关。”   “这……诶……谢谢曹哥!”   范三对着曹易郑重一拜,转身便进了李慕云刚刚被带入的破屋。   李慕云不是第一次生这样的大病,事实上,他的整个童年,都几乎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一年四时,春秋寒暑,有大半的日子,他都是病着的。所以李慕云一直都知道该怎么与病痛相处,他最能忍痛,最明白苦中作乐的那一套活法儿。   当一个人感到痛苦,他会想尽办法去缓解、改善。人的态度可能是悲观的,也可能是乐观的,但无疑,没人想永远陷入痛苦中,即便是病人,也总会幻想着自己大病初愈的那一天。但当痛苦不声不响的持续蔓延,而承受者本身,已经无力对抗的时候,痛苦就变成了常态,习惯痛苦,适应痛苦,成了活下去的唯一道路。   李慕云就是这样,久病多年。他实则早已习惯于病痛为伴,就算有一天他会忽然死去,李慕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事实上,能活到二十一岁,这事在他少年时,就是想都不敢想的。 第31章小民的意愿   “爷,您……”   范三愣住了。李慕云眉头微皱着,却是满脸不屑。   “没人会平白无故的就对另一个人好,况且当时你绑我,本就是没想着我好,这时再来当好人,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李慕云这一番话说的范三嘴角不住抽搐,但他没等这矮粗的汉子憋出话来,就又开口。   “范三,我不讲究那些面上的,这里我不是你的家主,你也不是我的仆从。我只想知道,你这样接近我,到底图什么?其实你也应该清楚,寻常人,怎么会在大年初一的当天独自上路?你见到我时,应该就已经看出来了,我这是离家出走,就算你们绑了我,我家肯不肯为这么个不孝子支付赎金,都还是两说。”   李慕云说到这儿,无奈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若是想指望着我的背景,攀附势力,我看你的盘算可能要落空了。”   “爷,您这是哪里的话,您就算是再落魄,也终究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强。”   范三怕是极少这般奉承别人,这才说了一句,便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了。李慕云虽然早已经见怪不怪,但被绑架了自己的劫匪奉承,倒是新鲜的。   “你是真有事要求我?”   “是。”   范三一看李慕云接茬,连忙改换姿势跪到了李慕云面前,俯身就一头磕下。   “爷,我也不怕别人说我两面三刀,曹哥是我的恩人,不假,如果没有他,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也根本轮不到我去找车行的活儿。但有些事,曹哥帮不上,您却能轻易帮上。我这才恬不知耻的前来求您,望您看在我范三真心实意的份儿上,出手帮我一把。倘若您同意,范三定为爷效犬马之劳!”   范三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说话时的气势,倒一点也没差。   李慕云看得啧啧称奇。有什么事是曹易帮不上,而他却能帮上的?李慕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这人做劫匪,也不过就是为了钱,难不成他想跟曹易吞一比,再从自己这里偷偷敲出一笔来?   李慕云尚未想明,却见范三已经从地上抬起头,就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对着李慕云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爷,曹哥对我确实不薄,但倘若我就这么跟着曹哥,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赶车的伙计,是背地里干这些下作勾当的匪徒。而我的儿子,也永远都会是匪徒的儿子,他们长大之后,要么走上我的老路,要么就还得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车行伙计。这样的日子……我实在看不到头儿。”   “那你要如何?你起先不是说,我救不了你,只有曹易能救得了你吗?怎么现在又回过头来求我。不说我能不能办到,你就不觉得自己这么出尔反尔的,很容易遭人怀疑吗?”   “是,爷教训的是,但这事……”范三倒是很老实的承认了,也没有丝毫要反驳李慕云的意思。   “爷,您别怪我说话直。倘若我不劫您,您根本不会听我说话,我范三在您面前,就连个蝼蚁都不如。但倘若我劫了您,您不但会听我说话,反而还有可能与我一换一的交易。求人办事,就也得叫对方有能求得到自己的地方,如此方才有成功的几率——这道理,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范三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李慕云原本带着点点嗤笑意味的面容,也骤然转冷了。   他没想到这汉子明明长得一脸憨相,竟也有此等心机。到底是长安城里混出来的人儿,就没有白给的。   想到这儿,李慕云原本茫然无措的心,竟跟着逐渐安稳下来。   “既然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便不多说了……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身上的钱,你们已经抢光了。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倘若杀了,便是腐尸一具;倘若不杀,我定会想尽办法把被你们夺走的东西给夺回了。我之前就说了,我与长安县不良帅相熟,不良人抓的,不就是你们这种肮脏下作的匪徒嘛。”   李慕云这边先把利害关系剖析明白了,倘若对方听到这里就心生动摇,那这人也就没有继续交涉的价值了。   李慕云话音一落,范三脸上果然有所动容。   “爷,我不求您的钱,这点,我也早就说过了,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为我儿子介绍一位能教他读书习字的先生。长安城里的先生,都不愿到我们归义坊来授课,我不想儿子再走我的老路。您是贵人,长安城那么多读书人,有哪个不想为您效力的?这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还望您遂了范三的意!”   范三说罢又冲着李慕云郑重拜下,李慕云躺在那儿整整愣了两三秒,都没缓过神儿来。   什么?请教书先生?这该不是说笑吧……兜了这么大一个圈,他居然就只想给儿子请个教书先生?   等李慕云反应过来这一点,他止不住想笑,但待到面上显出一丝笑意后,瞧见范三脸上的郑重神色,李慕云又笑不出来了。   “你就为了这事?”   “对,就为这事。”范三重重点了下头。   “你知道我是谁?怎么就敢保证,我随便一句话,就能给你变出个教书先生来?”   “您就别打趣我了,爷。您是万年县北边的人。这长安城里,有多少读书人,挤破了头的想进北边的圈子,您以为我不知道吗?就是大街上随便找个,只要您道出身份,我就不信他不动心的!”   “能说出这话,我看你也不傻……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现在冒着背叛同伴的风险来求我,你就不怕我转头带人把你们都抓了?” 第32章报信   正月初三,清晨,曹易坐在自己居住的破木房门前,拿着磨刀石一下一下的打磨自己的横刀。他身后房间的地上,就堆放着从李慕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和一长一短的两把军刀。   相比起曹易手中的这把横刀,胡九彰的刀看起来还新了不少。曹易那把刀的刀柄上,来来回回缠了几层麻布条,用来修复原先已经磨得不能再握的手柄,而那刀身铁刃上,也若隐若现的能看到钝伤。原本一把刀伤成这样,早该替换了,但看曹易磨刀时那精心的模样,说这把刀要被换掉,恐怕还为时过早。   曹易磨刀时专心异常,明明是冬日,可他却只穿了一身单衣。但衣物淡薄,对曹易来说,似乎不构成任何影响。他额间还能看到汗珠滑落,显然,磨刀也是要耗费气力的,但能专注到他这种程度的人,恐怕极少。   “曹哥!”   一声叫喊将曹易从那绝对的专注中抽离出来。他先将磨刀石放到一边,这才抬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什么事?”曹易随口道。   来人是个身材消瘦的圆脸青年,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但却是在曹易身边呆得最久的那个。   此人名叫丁小沾,大冬天的,他穿了几层衣裳,却仍显得瘦削异常,好像那副身子就只剩下骨架。但尽管如此,丁小沾眼中却时时闪着光,特别是当他看向曹易时,那光便显得格外明亮。   曹易身边的这帮人,原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归义坊居民,而在归义坊这种地方,老实本分,反而意味着受穷,意味着被排挤。这里但凡有本事的坊民,都入了帮派,跟着些街面上有头有脸的黑老大混,而像丁小沾,范三他们这种,就是本身没什么本事,也没人愿意收留的。   而丁小沾这人,又是这条街上,日子过得格外凄惨的一位。两年前长安一带闹饥荒,他们这条街上的人更是活得苦不堪言。当年丁小沾父母兄弟都在那场饥荒中被饿活活死,恶臭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   丁小沾稍微运气些,在奄奄一息之际,遇到了刚刚到归义坊落脚的曹易。曹易的半张大饼救了他一条命,从此以后,丁小沾就成了曹易赶不走甩不掉的跟班。没人相信曹易的时候,丁小沾站出来为曹易说话,而当坊民觊觎曹易抢来的钱财时,丁小沾又拼了命的为曹易护住那些东西,自己却不取分毫。   所以,说丁小沾是曹易在此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只是这二人目光相对时,丁小沾眼里带着光,可曹易看他,面上却无甚转变,就好像在看一棵树,一片雪,亦或是一簇花。   但丁小沾不以为意。   “曹哥,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说是没看到可疑的。”   “哦,那叫他们继续盯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私自离开。”曹易就连说话的腔调都是平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融在里面。   “啊?”丁小沾那张消瘦下凹的脸上满是疑惑,眉头连打了几个结。   “曹哥,这都第二天了,按理,要说有人来追,早就该被咱们的人给发现了,到现在都没动静,应该就真是没有的。”   “呵呵,你又知道了?”曹易好似停滞的面孔上,忽而显出一丝笑意,“那小子用的东西,都是皇城里的人,才能用上的。我猜的如果没错,他应该姓李。在长安城里对付一个姓李的,可千万得小心谨慎些。倘若没人追来,那自然是好。可一旦有人追来,恐怕这归义坊,就要跟着万劫不复了。”   曹易声音不大,但对面丁小沾却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姓李?曹哥,你可别吓我啊。”   “我没吓你。万事求个稳妥。你们这些人都是普通坊民。在归义坊过日子不容易,想要长久,唯有小心谨慎这一条路径。”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我懂了,曹哥,但是这大过年的……大家伙都等着份赏钱呢。我自己的那份肯定不着急!但我就怕……大家又因此生了龌龊,闹得不愉快。”   “他们敢!”曹易不由提高音量,“东西都在我房里,只要人没审过,谁也别想碰那堆东西。”   “我绝对赞同曹哥的!但……”   这“但”字一出口,丁小沾人就蔫儿了。   “但曹哥你自己不用钱吗?这一年到头……你也没置办件新衣裳……还有你那刀,都坏成这样了……这不,正好咱们这次得了把横刀,我看跟曹哥你用的这把,没啥区别。曹哥为何不直接把刀换了?”   “你懂个啥!”   丁小沾说得恳请,但曹易却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就是我死了,这刀也还是我曹易的刀,换不得!”   “咋就换不得了……”丁小沾小声嘀咕了一句,眼中不乏失落。   “诶,得了得了!你去告诉他们,各自警戒着!大过年的,我可不想你们中有谁再出事。” 第33章阴差阳错   只消瞧见那独眼男人的神色,胡九彰就已经心领神会。那表情像极了在战场上落单的士兵,男人身材高大,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刀疤。明明是一副恶面相,但胡九彰知道,越是这样的兵,心里面其实越怕。表面上的高大和凶恶,不过是为了斥退恐惧的衣甲,诚如在北疆的战场上,此时,站在长安城门吏面前的独眼男,心里也带着恐慌,那模样看得胡九彰止不住叹气。   老兄,这里可不是战场啊……   胡九彰当然很明白长安城门吏的难缠之处,但这位独眼老兵的反应,也还是太过激了。   可纵然看出了这一点,胡九彰仍不打算起身介入。毕竟那位独眼的老兄,只是在跟延平门前的城门吏说话而已。而面对这么个面相凶狠的独眼大汉,长安城门吏脸上那种一贯的趾高气昂,都不见了踪影,直叫胡九彰在心中感叹。人啊,还真是爱挑软柿子捏的!   但很快,事情就有了转变。通往延平门的小街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匆匆跑出,正跑到那独眼老兵身边。青年凑上去对着老兵耳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老兵听罢,瞬间就变了脸。   胡九彰坐在距离延平门不远处的台阶上,还能听到老兵提高了音量对着城门吏呵斥,显然,交谈已然升级成威胁。他身边骨瘦如柴的青年一个劲的拉他的胳膊劝阻,可老兵的气性,哪里是普通人能拉住的,更妄论那消瘦的青年。   眼看着城门吏脸色愈发难看,不远处,几个守城门的武侯脸上也闪过些许不耐来。   两个全副武装的武侯快步朝着独眼老兵走去,面似不善。到这儿,胡九彰有些坐不住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在心里嘀咕着,但人还是不由分说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拄着他那根木头拐棍,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争执的中心走去。   “兄台,息怒,息怒!”   胡九彰一开口就又是他那嘴西北口音,只是让他没想到的事,老兵一听那声音,竟瞬间就息了声,就连注意力都全然集中到了胡九彰身上。他仅剩的那只漆黑眼眸打在胡九彰身上,充满了诧异,却又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胡九彰趁着这错愣的空当儿,一把拉住独眼老兵的胳膊。   “兄台,有话好好说嘛,在这儿跟这小吏争执,也不是那回事啊。”   “诶诶,你是谁?我大哥的事轮不着你管!”   胡九彰刚一开口,一旁青年又急了。那城门吏更是怒容满面,眼神中说不出的厌恶。   “你们这些贱民!少在这里碍事。大过年的,谁都不想凭生事端,尔等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叫武侯把你们都逮了!”   胡九彰在这三人中间一搅合,正往他们这边来的武侯便停住了脚步。诚然,大过年的,他们这些吃官饷的,更不想生出事端。   老兵未再吭声,胡九彰趁势拉着他胳膊,把人往街上带。只是胡九彰腿脚不利索,蹒跚了几步,手上木杖在冰雪上一滑,整个人差点直接栽倒下去。   “诶!你——”   霎时间,胡九彰只觉得自己胳膊好似被什么钢筋铁腕给擎住了,他两条小腿虽然仍被这股子寸劲儿给蹩得生疼,但好歹人是站住了。   抬头一看,竟是那一直以来神经紧绷着的独眼老兵,伸手扶了他一把。   “多谢。兄台,你有什么难处,总有办法解决,在此与那小吏争执,总不是个办法。”   大抵是能在这老兵身上找到熟悉的亲近感,胡九彰这番开口,竟也十分自然,全然不像是在街边帮陌生人劝架的模样,倒像是碰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只是一旁的干瘦青年怒气冲冲。   “你谁啊,也敢——”   他话未说完,却被老兵一个手势给打断了。   “有什么话去那边说。”   老兵松了搀着胡九彰手腕的手,大步朝着街边走去。而他这时的神情,显然松弛了许多,再不似刚刚那般剑拔弩张。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拄着木杖跟上老兵步伐。   “兄台,你是当兵的吧?”他随口说着,一旁青年一脸委屈的跟在二人身边,倒也不出声了。   “嗯,你也是?”   独眼老兵应了声,却未低头看他。这老兵身材十分高大,比胡九彰还高出一个头来。跟这样的人做战友,想必同队的心里都是十分安稳的。   “兄台好眼力。”胡九彰语气更是轻快,“在下是北庭瀚海军第六步兵团的,就是个小兵。兄台呢?”   “我是安西第九团的……一个小队长而已,也是个兵。” 第34章遁走   对于曹易这一伙人,虽然很多细节范三没说,但凡是陈番该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范三也是个实诚人,人家让他来报信,他就真的把自家老巢的消息都给陈番给递过去了,还十分细致的把那天晚上曹易威胁李慕云的场景,给在陈番面前还原了一遍。   原本倘若有人突然间对自己说出这种过分细致的犯罪场面,陈番肯定要怀疑,是不是归义坊的人窝里斗,要利用官府势力铲除异己了。但显然,范三这是生怕陈番不相信自己的描述,这才将那过程说得事无巨细。临走了,还特地与不良帅说要戴罪立功云云,已然在为自己留后路了。   这种人陈番见多了。他原本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对自己转述的任何事,但李慕云此人,陈番是见过的。范三只需将李慕云身材样貌那么稍微一形容,再结合东市这个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陈番就猜得出,被劫持者,十有八=九,就是肃王世子无疑。   毕竟万年县北部,靠近东市的坊不多,而在这为数不多的贵胄聚集圈里,生得如李慕云一般体质孱弱,却又面相俊美的贵公子,就更是不多。   在长安城中,但凡涉及到皇室的案子,都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是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搁在陈番心上的事多了,随便哪一件都能叫他心力交瘁。   陈番不敢大意,他叫人去跟了范三,这边也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不良人在归义坊中自然也有治所遍布,但与其他坊相比,归义坊中的不良人数量,却极少。早些年有过几次归义坊坊民与不良人冲突的大案,两边都死了不少人。当时已经罪证确凿,但官府却以牵扯太多,难以细查为由,楞是将案子给搁置了。   久而久之,被派去归义坊治所的不良人数目逐年减少,以至于到了今日,归义坊已经成了不良人势力碰触不到的不法之地,即便有那么十几个不良人还轮换着到归义坊执勤,但实则,被派到归义坊的,不是快退休的老家伙,就是犯了事发配过去反省的刺头,他们就跟归义坊中的匪徒一样,都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   但陈番倘若要查归义坊,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番在长安县做了七八年的不良帅,早已经对长安城中的各路势力了然于心。他手下的眼线也遍布长安县各处,归义坊自然也不例外。   离开嘉会坊后,陈番便直径朝着西市治所去了。西市是长安县人流最大的地方,几乎全长安的胡汉百姓,都会到西市买卖交易。所以这里,也正是整个长安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可能在这里出现,什么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正因如此,陈番将自己的大本营设置在了西市中段的不良人治所中,因为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消息。他派出的便衣,也只有从这里走出时,才不会引人注意。   陈番先是叫手下换下黑衣,到归义坊外联络他几年前就安插在坊中的暗桩。当然,为了保护手下的安全,接头的事,自然是越机密越好。情报统统用暗号来传,暗桩的真实身份,也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走出了这第一步棋,陈番却又为救援发起了愁。   首先肃王世子会在大年初一独自出门,就已经是怪事中的怪事,而想到这些日子里,东边叛乱的事实,陈番推测,很可能是肃王府内部出现了问题,以至于世子出走,府门凋敝。   那既然是出走,肃王府方面,肯定不想这事被声张出去,陈番纵然想救人,但怎么救,还得先问过肃王府的意思。而这件事,就不能是他一个人出面,跟皇室打交道,不带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显然是不懂规矩了。   可既然要去见上司,陈番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排面也给架起来。他当即召集了十几个在西市各处待命的不良人,一行人身着黑衣腰挂横刀,浩浩荡荡的就朝着长安县县衙迈进。   离开治所前,陈番还不忘交代被选中的便衣。   “盯住归义坊坊门,但切忌打草惊蛇。”   陈番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往长安县县衙去了,但曹易这边可是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这二人刚一到归义坊坊门,就注意到了陈番安排在坊门处的盯梢便衣。   生面孔……   二人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丁小沾连连快走了几步,凑到曹易耳边。   “曹哥,这……该不会也是官府的人吧?”   “难说。”   曹易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握到了横刀的刀柄上。   以往若是寻常百姓见着他佩戴横刀,定然要朝他身上多看几眼的。若遇武侯,还会叫他出示验传,以证身份。但这时,坊门旁的那几个生面孔,非但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还好像无知无觉般,有的往远处漫步,有的则坐在门柱石阶上,若无其事的与身边人攀谈。   曹易带着丁小沾快速入了坊,直等到他二人身影拐入坊中小巷,曹易的步伐便愈发快了。   “曹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啊?要是官府的人真是冲咱们来的,咱们干脆现在就与他们拼了吧!就那几个人,归义坊里的混混多了去了,我谅他们不敢真的率兵来打!”   丁小沾一个瘦猴儿,这时在曹易身边上蹿下跳的,好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曹易却始终沉着张脸,手在腰间刀柄上攥紧了,就连青筋也根根尽现。   倘若胡九彰在此,他便能轻易看得出曹易此时的状态。他在担心,在害怕。可如他这般壮硕的退伍老兵,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要怕,也得是丁小沾他们那些普通人怕。   可曹易这时,却又真真正正的在恐惧着什么,且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面色变得格外阴沉,紧锁的眉头好似能掐死一头牛。   丁小沾看惯了曹易这副表情,倒也不以为然。   “曹哥,你说呢?”   “……就你们,也想跟官军打?”曹易声音低沉着,眼中实则,不屑多过担忧。   “怎么就不能?再说咱们这条街外头,还有黑叔他们的地盘呢,他们也容不得官府的人这样长驱直入吧?”   “你未免也把人想得太好了。”曹易轻叹出一口气,“这时候指望别的帮派的人会出手相助,就像是指望债主老赖主动还钱似的,根本就是没边的事。” 第35章巧遇   夜风微凉,长安城外的荒郊上,立着座废弃多年的小庙。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杖,终于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小庙跟前,他的小腿疼得麻木,以往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的地方,未想这次居然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   待他走到小庙跟前时,天已经黑了,月亮爬上树梢,胡九彰驾轻就熟的在小庙前的空地上架起篝火。这破庙坐落在西边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上,总有长安城进出的旅人在此露宿。胡九彰来长安时,就在这里睡过一宿,那时候庙里还有许多与他同路的旅人,天南地北的人挤在一处,反而意趣十足。   刚刚点起的篝火闪着摇曳的暖光,胡九彰坐在篝火前,拿出陈番给带的大饼,就着天边的月色,一口口吃着。   小庙虽然只有他一人,但这种空旷感,反而会让他内心里愈发沉静。长安的冬天不算冷,身后破庙的条件,也不算差。但只要一想到这日子是正月,胡九彰就总觉得有一丝丝落寞。   不知家中老娘尚且安好?五年未回的家,现在想起来,家中的好多细节,他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胡九彰狠摇了下头,将鼻腔内忽然涌起的酸涩强压下去。   有些事越是往深处想,就越觉得悲痛……   “曹易,你把我放了!只要你让我走,之前的事我概不追究。”   马车的车厢内,李慕云在被褥中奋力挣扎着。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体也开始逐渐好转,但被褥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死死的。这么折腾了一路,明明是在这间四处漏风的马车里躺着,但他竟也觉得被褥里闷热。   “呵,当官的话不能信。”曹易坐在车门外赶着车。入夜,长安城外的郊野一片荒芜,只有大道旁的破庙有火光闪烁。   “我不是当官的。”   李慕云有气无力。他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再加上身上被褥又脏又臭的,以至于他觉得,那酸臭味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似的。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嫌弃起了自己。   “不是官?万年县北边,非官即贵。你倒说说,你是哪路贵人?”   “我姓李。”   事到如今,李慕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都已经出了长安城,他要面对的人,也只剩下曹易一个。   “呵呵……你是哪个藩王的儿子?”曹易好似并不吃惊。   “总归都是藩王,你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哼……的确没什么分别。”曹易轻哼了声,“行了!天色不早,我劝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你管不着。”   “你想逃走,是不是?否则为何要将我身上的行李也一并带走?你怕官府追查到你身上。”   李慕云只消一侧头,就能用额头碰到一旁横放着的藤箱,藤箱边上,就是胡九彰的两把军刀。可他越想那两把刀,李慕云就越觉得讽刺。曹易这绳子也是捆得真结实,他挣扎了这一路,居然没能把绳索撼动分毫。刀就摆在那里,可他愣是够不着。   “你在里头躺着就是了,我虽不杀唐人,但若想叫人生不如死,我的办法多了去了。”   曹易低沉着嗓子。   在夜里赶路,纵然是走在大路上,他也不敢吧速度给放得太快了。纵然有月光照亮,但放眼望去,眼前的道路都已被黑暗笼罩,只有前方大道旁的破庙处,有一点火光。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初,李慕云还觉得奇怪,明明是逃命路上,为何这悍匪偏偏又放慢了速度?他等着听外面有人与曹易接头的声音,可等了老半天,马车却仍慢悠悠的在大路上前行。李慕云这才反应过来,曹易会放慢速度,并不是因为他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因为外面天黑了,而这里是长安城外,城外,没有灯光。   “曹易,我头疼得厉害……”   漆黑的车厢内,李慕云忽然开口,声音竟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少诓我。”   曹易坐在车外,仍沉着张脸。前方只有一团火光在为他引路,他也下意识的朝着路边篝火的方向赶。这路边的破庙,曹易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正月初三,居然也会有旅人在此过夜。   “你把车停下来……”   李慕云声音又弱了几分,刚刚还好端端的,转眼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若说是病,这病来的也太快了些。   但若论起生病,恐怕没人比李慕云经验更足了。他刚一意识到曹易是因为天黑而无法加快速度后,所幸就装起病来。总归是将这匪头的速度拖慢一刻是一刻,最好就直接原地停住,待到次日一早,倘若范三真的老实报信,官府那边也可带人轻易赶上这马车了。   李慕云这“病”来得突然,曹易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信。可他那日,也是亲眼看着李慕云在自己面前晕倒的,且来看病的大夫也说过,这公子哥的体质照比常人还要虚弱不少。多了这一层考虑,曹易竟也有些动摇了。   但他没出声,只是皱着眉头,在夜色中不紧不慢的驾着车。   “曹易……”   车内,李慕云好像是硬提着一口气,才总算叫出了声。   “你把车停下……我头疼……”   “呃……” 第36章应变   “哦……还好。”曹易到底是应了声。   “那就好。有什么事就说,出门在外,又赶上过年,大家相互照应着,也是应该的。”   胡九彰倒是十分爽快,他这话听得曹易心头一热,手指已经从李慕云手腕上移开。   “我怎么觉得……阁下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啊?”曹易从马车中退出,下车跳到了小院土路上。火光在晚风中幽幽摇曳着,火焰中木片的爆裂声反而将这个冬夜映衬出几分炙灼暖意来。   “其实我也觉得……”胡九彰不由眯起眼睛。他仍看不清曹易的脸,但那高大身影,已然让他想起什么来。   “兄台是不是今天下午去过延平门?”   “你说延平门?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北庭那个。”   “是了。”胡九彰声音中带上了笑意,“安西军的兄弟,居然又在这里碰见,真是巧!”   “呵呵……是啊。”曹易轻叹着,说话间,状态竟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当过兵的人就像狼,比起揣摩对方的神态动作,他们更喜欢遵守心中那股子带着兽性的原始本能,去感受对方的感受。   而胡九彰看曹易,就是这样。   他打从第一眼见到曹易,就觉得这人跟普通人不同,不但如此,他跟普通当兵的也不同。   这身材高大的独眼汉子就像一匹走失的孤狼,明明早已经不在战场上,但他却无法适应人群中的生活,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敏感得好似随时可以大开杀戒的恶狼一般。这样的人,就应该一直待在军中。只有在军中,孤狼才能找到归属。   而这大抵就是曹易见到胡九彰之后,身心居然会忽然放松下来的原因。   胡九彰看在眼里。他能明白面前这独眼大汉的心情,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中。   “兄台,还未请教姓名?”   见到曹易下车,胡九彰便朝着篝火旁走去。他的行李就放在篝火边上,里面还有几张饼。   “曹易。”曹易这次倒是答得爽快,好像他遇到了一个当兵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敞开心扉了似的。   “你呢?”   “我叫胡九彰。”   胡九彰坐到了篝火边上,一边拿起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摸出张胡饼来。   “这天色也不早了,曹兄,我这儿有饼,你车上还有病人,需不需要水?我这儿刚好还剩下半壶水,待会儿放在火上热一热,你拿去给车里的病人喝。”   胡九彰这话直听得曹易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连面上表情都柔和了。   “这……”曹易踌躇了好一会儿,一时竟没答出话来。   曹易愣了,但车里的李慕云更是“五味杂陈”。他尚不清楚曹易到底有没有探出他的脉搏,心里的大石还未撂下,没想到外面胡九彰对着曹易,比对他时还亲和。   他最初还因为担心胡九彰的安危,而没有直接出声求救,但现在,听着外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慕云心里实在难以平复。   他这辈子只用心交过一个朋友,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位朋友而言,可能也不过是万千友人中的一位罢了。   “……多谢。”   过了好一阵,曹易才应了声。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好像泄了气似的,俯身坐到了篝火旁,就坐在胡九彰的正对面。火光打在他脸上,将那道刻在他左眼上的刀疤照得格外深刻。   胡九彰笑着将手中胡饼递过去,眼光还时不时朝着那马车打量。   “不知车中的病人……是曹兄的什么人?”   “哦……他……是我弟弟。”曹易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仅剩的一只眼睛也死死的盯着火光,好像在避着什么似的。   “那……令弟得的是什么病啊?”   胡九彰原只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怎知对方的目光竟然忽然躲闪了起来。他本是最不愿怀疑人的,但这时心中也止不住的生出了些许疑惑。   “……风寒。”说出了第一句,再说这第二句,曹易语气也自然了许多。可这话说得越是顺畅,胡九彰反而越觉得怪异了。   “既然是风寒,那更得注意取暖啊。此番出城是为看病?为何不在白日出行呢?大冬天的,在路上耽搁一宿,不怕病人吃不消吗?”   胡九彰也是有一说一,他虽然只是顺嘴一问,但心里有鬼的那个,却止不住要多想。   “呃……白天家中有事,耽搁了。”   曹易声音中又带上些许阴沉,他刚接过的大饼拿在手里,刚想吃,却又止住了。   “曹兄,是不是还担心弟弟啊?要不然你去车里陪着他,我在这儿热好了水,就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 第37章怛罗斯的结   胡九彰虽然腿脚不太灵活,但在小院里挑挑拣拣,居然转眼间就又在小庙里搭出一堆新的篝火来。庙里的篝火一着,昏黄的暖光下,竟将这破旧的小庙竟也染上了一层温馨色泽。   李慕云是被胡九彰抱出来的,为了怕他着凉,胡九彰还在他身上裹了一层被褥,把人裹得像蚕宝宝似的。李慕云本想趁着曹易在庙里搬弄铺盖的空当,与胡九彰说上几句,怎知当他在幽光下看到胡九彰那张满是忧虑的脸孔时,居然又鬼使神差的闭起眼睛。   那一刻他就觉得,只要有老胡在,其他什么事都不重要。   他头靠在胡九彰胸膛,只稍微静下心,就能听到那胸膛内强有力的心跳。不得不说,像这样被人真心实意的在意着、照顾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曹易铺好了铺盖,胡九彰也抱着人进了小庙。他小心翼翼的将李慕云放在褥垫上,又帮他掖好被角。   胡九彰止不住的往李慕云的苍白脸孔上打量。他眉头微皱着,手上也好像闲不住似的,拿起自己的包裹连翻了几遍,才从中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碗来,倒了水放在篝火上烤。   “曹兄……令弟吃过东西了吗?我喂他吃点东西吧。”   胡九彰说得很是恳切,相比之下,反倒是曹易的模样显得有些异常。按理说他才是“哥哥”,可他坐在对面,眼里说不出是警惕还是紧张,只端正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全然一副威胁的模样,可他身上却又全然没有要拔刀的那种剑拔弩张。   “你倒是热心……”曹易轻叹出一口气。   “不瞒你说,曹兄,我也有一个弟弟,只不过他命苦,死得早。”   胡九彰说着,从行李里又掏出一张饼来。他见曹易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不紧不慢的把饼掰成小块,又在篝火上热了热,才送到李慕云嘴边。   “小兄弟,醒醒。”   胡九彰一只手将李慕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因为担心他受风着凉,一个劲儿的帮他拉被角。他不知道曹易口中所谓的“风寒”,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李慕云脸色不好,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胡九彰连叫了几声,李慕云才悠悠睁开眼睛,二人目光相对,李慕云苍白的脸孔上,居然也生出点点红润来。   “小兄弟,来,吃饼。”   胡九彰又把烤热的饼块送到李慕云嘴边,李慕云的眼光都在胡九彰脸上,他一声也没吭,只是脸上红润好像愈发明显了,这么一边吃着饼,嘴角好似还微微上扬。   曹易坐在这二人对面紧盯着,眼光一会儿打在李慕云脸上,一会儿又移到胡九彰身上。一时间,三人间居然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平衡,火光摇曳中,竟显出几分温馨味道。   “你在军中也爱这么照顾人?”曹易端坐着,但他到底还是长叹出一口气,那背脊弯了,手也从刀柄上拿下来,只看着眼前的篝火,好像陷入了回忆般,眼眸中直只闪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沧桑。   “在军中?”胡九彰将目光从李慕云身上移开,侧头看向曹易,“在军中……怎么说?大家都是相互照应的,我也没比别人强多少。”   “也是……”曹易轻叹出一口气,“还是在军中好。”   “既然曹兄觉得军中好,为何不继续留在安西?我看曹兄的模样,想来参军也有年头了吧?”胡九彰又拿来水碗,喂了李慕云几口水,这才正过身子瞧着曹易。   “我是旧历二十三年的兵,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   曹易幽幽道。   “十七年!”   就连胡九彰这个老军户,都对这个数字惊讶异常。在他印象中,寻常兵士,能打十年,最后晋升成旅帅或者校尉,就已经可以功成名就,退居后方,而眼前这位独眼大汉,竟然在北疆打了十七年!   “那曹兄在军中时,该是个不小的官吧?”   胡九彰实在不能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曹易身上。他想,李慕云一定是被曹易威胁绑架至此的,但曹易究竟是什么人,他还拿不准。   “呵呵……当过,但后来被人给踹下来了,所以还是个兵。”曹易苦笑着。   听到这儿,胡九彰就不由回头去看李慕云。他猜测曹易或许是因为官职任免的事,与长安城中的权贵结了仇。谁知身后李慕云眼中也带着好奇的神色,胡九彰只得再转回头去。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能平平安安的从战场上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胡九彰说着,脸上带着笑,他本意是想叫曹易放松,可怎知他话音未落,曹易脸上竟骤然蒙上一层郁色。那一双眉头锁得更紧了,就好像质问般,仅剩的一只独眼,狠剜在胡九彰脸上。   曹易那表情看得胡九彰心里猛然一震,待他反应过来后,冷汗竟已经从额间滑落。   胡九彰颇显尴尬的轻咳了声,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竟引得曹易如此反应。想再开口解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霎时间,三人间雀跃跳动的火苗忽然多了重危险意味。胡九彰暗自攥拳。他微微向李慕云的方向褪了褪,直到他确信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护住李慕云的距离。可曹易凝重的神色仍然没变,胡九彰的手止不住朝李慕云被褥里摸去——   “诶……” 第38章追捕   初三下午,酉时一刻,陈番总算是协调通了县衙与肃王府两边的意思。肃王世子自然要全力搭救,但肃王府那边,似乎对此事很是顾忌,三令五申的叫县衙压着消息,陈番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等到他带着人亲自到归义坊搜查时,天都已经黑了。   傍晚才赶去归义坊,陈番自然一无所获。他带着几十个人浩浩荡荡闯入曹易先前居住的那条街,从街头排查到街尾,模样十足的凶恶。但即便如此,想撬开归义坊坊民的嘴,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番干脆也没真动手,他带着人风风火火搜过一圈后,便在归义坊外召回了一早派出去的暗桩。   “这一天之内,进出坊门的人,都看清了?”   陈番站在街道尽头,他周身分散着三三两两的不良人小队,有些黑衣,有些便衣,夜色笼罩下,只闪着些许神秘意味。   “看清了,头儿。”   陈番面前,身着灰色便衣的年轻男子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本土黄封面的小册子,递到陈番面前。   “都记在这上头了。这一日下来,坊间进进出出不下百人,但有一个,格外值得注意。”   未待陈番细问,那暗桩已经从册子里指出了写着“曹易”二字的那一页。   诚然,归义坊虽然乱,但要想在归义坊抓人,却并不难。归义坊中,但凡是叫得上名的匪帮,实则都与京中权贵暗通沟渠。这种帮派往坏了说是土匪贼寇,但若是往好了说,则是权臣贵胄私养的打手,官府对于这种势力,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得太过格,无论换谁做了县令,都不会想得罪长安城里的势力。   所以,归义坊中的贼人,实际上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靠山的,这种匪帮数量众多,且官府轻易不能干涉。而另一类,便是没有依仗,自己出来单干的。遇到这种,就到了不良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而陈番派出的暗桩,那都是不良人中眼力极其毒辣的主儿,要他们在这剩下的极少数人中找到可疑人物,可谓是手到擒来。   “这个曹易,是两年前在归义坊登记入册的新住户。”那暗桩指写有曹易名字的那页纸,已经对着陈番细细报来。   “下午老赵已经在县里的卷宗库中查过此人,曹易,军户出身,老家在安西。开元二十三年入军,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此人在军中有过劣迹,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中,他身为安西军第九团校尉,临阵退缩,以至于第九团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逃回了安西。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事,当时的安西军对他的处罚,却仅是削去军职。”   一边听着那灰衣青年的叙述,陈番招人架起灯火,眼光也在手中小册上打量。   曹易……   他在心中默念着,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知是喜是恶。   “曹易天宝十三年四月入京,当时在户部登记的职业,是行商,但县衙卷宗里,查不到他在长安经商的记录。另外,县衙记录中,有两次,他因与毒龙帮的人械斗,被逮捕下狱。但两次公审,最终都只判他伤人罪。将他在牢里关了三月,也就放出来了。”   陈番听到这儿,不由皱起眉头。   “呵呵,老彭那个势利眼,怎会对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判得如此之轻?这个曹易,是不是在京中还有什么靠山在?”   “没有。”   年轻的暗桩连连摇头。   “彭县令之所以判他伤人,是因为他两次械斗,真的都只是伤人。”   “哦?老兵与街头混混械斗,居然没死人?毒龙帮的那帮人,该不是没使出全力吧?”陈番不由眯起眼睛。   “不是。两次械斗,曹易斩伤击伤毒龙帮帮众八十六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是轻伤,其中伤得最重的一位,养了半年,也恢复如初,身上甚至没留下残疾。”   听到这儿,陈番眼眉不由微挑。他将手中册页看了又看,显然对曹易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呵呵……有趣!小罗,你觉得以你的身手,与毒龙帮械斗,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能制服几个?”   “我?”   年轻人抬起头朝陈番望去,错愣片刻,眉头也跟着锁紧了。   “倘若不能死人的话……同时制服三四个,我还是有信心的。陈头儿你呢?”   他将这问题抛回给陈番,倒叫陈番眉头猛打出一个大结。   “啧啧,你小子,抓紧时间!还有什么没说的,赶紧都说了!”   陈番一挥手拍到那青年脑袋上,心里实则也在思考毒龙帮的问题。   倘若是自己,能制住几个?   不过一会儿,陈番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倘若是他,最多……也就三十个。且这个前提,还只是不出人命。陈番自问做不到叫人只受轻伤,不留残疾的程度。而对比自己,曹易的身手有多可怕,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当年居然当过逃兵!   陈番想不通。他隐隐觉得,曹易身上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是往常,他倒很想一探究竟。可如今曹易可是绑架的肃王世子的首要怀疑对象,与此人为敌,就算是陈番,也不得不认真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咳咳!再……再就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看到曹易驾车从归义坊出去。听那车轮声音,车上应该是拉人了。只是那车是东市胡商车行的,不知他从何渠道获得……”   “一个时辰之前……”陈番凝眸思索,“有人去跟吗?”   “有,老赵跟去了,只不知跟没跟得上。”   “嗯……”   陈番点了点头,将手中书册交给身旁下属,下意识的伸手正了正腰间的横刀。 第39章交涉   小庙内,新搭的篝火仍然烧得炙灼,胡九彰坐在曹易对面,半天没接下这话。   “呃……这事……不容易……”   胡九彰想了老半天,也只憋出这几个字来。他回过头朝着自己身侧的李慕云看,而李慕云已然陷入沉思。这样的事,就算只当个故事去听,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更何况是听着曹易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   胡九彰坐在那儿眉头紧锁着思索了好一阵儿。曹易到长安的初衷,他已经明了,但还有一件事,他想不通。   “曹兄……你是这几年才到长安的?”胡九彰忽然发问。   “怎么?”   “曹兄不是长安人?”   “我生在安西长在安西,怎么会是长安人?”   “那既然曹兄如此坦诚,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胡九彰轻叹一口气,“生病的这位公子,不是你弟弟吧?”   胡九彰此话一出,一旁李慕云都止不住要发出惊呼。他连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胡九彰背后狠拉了一下。反倒是曹易,听到那话只轻笑了一声,眼睛瞧着面前的篝火,一副无谓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打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看出来了。”胡九彰说着,回头瞧了一眼李慕云,而李慕云面色已然比刚刚见到时还要惨白。他可从未想过,胡九彰居然会主动与曹易坦白。   “他是我朋友。”   胡九彰神色十分郑重,他轻轻拍了拍李慕云露在被褥外的手,又把他那只手给塞回被褥中。   “曹兄……曹大哥,你我都是在西北打过仗的,对你我不想撒谎。这位公子是我朋友,我初到长安时,他救过我一命,今日既然凑巧,叫我碰上了,我定会救他离开。豁出命,也要救。”   “老胡……”   李慕云眉头紧锁,脸上却泛起点点微红。   而胡九彰的注意力则一直集中在曹易身上,他们就像两匹在野外相遇时,相互审视的狼。虽然双方都没有露出獠牙,但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只靠武力,就能分说清楚的。   此时曹易的目光,也全在胡九彰身上。   这一刻,反倒是李慕云成了多余的那个,仿佛整件事与他无干一般,他只需要静候结果。   不知是不是隔在那二人间的火苗太过雀跃无常,以至影响了火焰这头所能看到的景象。李慕云分明见到,曹易那刻着刀疤的凶恶脸孔上,竟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你腿上有伤。”   曹易忽然开口。   “对。”胡九彰的态度,则更加坦然了。就连坐在那儿的姿态,都显得愈发坦荡。   “在北疆弄伤的?”   “不是,是在长安弄伤的。”   “长安?”   曹易眉心忽而紧锁,眼光止不住往胡九彰斜后方的李慕云身上打量。   “我腿伤时,是他救的我。”胡九彰顺着他的目光,朝李慕云一笑。   “他是什么人?”   “曹兄不知?”胡九彰颇感意外,他一直以为曹易是为了寻仇才到长安,而至于绑架李慕云,那定然是因为肃王府与当年诬陷了他的官员有所联系。可如今看来,曹易是连李慕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了……   胡九彰回头瞧了李慕云一眼,倒是李慕云自己开口了。   “我是肃王世子,曹易。但现在知道这个,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   “有。” 第40章各求所需   虽然已经点亮了足够多的火把,但夜间行进的速度,仍比白日里慢许多。眼看着那一团火光好像很近,但实际上,小庙与一众官兵间还有这相当一段距离。路程没走过一半,道路旁便闪出一道黑影来,正是先前从延平门跟着曹易出城的老赵。   乍一见从大路上冒出个黑影来,何天潼吓得一哆嗦。   “什么人!”   何天潼一声大吼,一旁陈番连忙勒住马,倒是不慌不忙。   “诶,这不是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老赵嘛,快!给何县尉说说,都探听到什么了?”   地上不良人闻言赶忙在何天潼马下单膝跪地,合手施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一袭黑衣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想那动作该是相当漂亮的。   “偌!回禀何大人,陈大人,曹易的确就是绑架了肃王世子的真凶,如今世子已经被曹易带入前方火光处的小庙,庙中还有一人,不知是不是曹易的同谋。”   “既然是早在庙中等候的,八成是同谋!”何天潼约莫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再开口时,声音中又添上几分不容执啄的威严意味。   陈番眼珠子一转,也不接何天潼的话,只凝眸思索。   “……何大人,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先确保曹易不会趁机逃跑才好。”   陈番朝着郊野上那一点火光远望,见何天潼未开口,这才不紧不慢的悠悠道来。   “咱们这人多,行动起来不便隐蔽。何大人,我看不如这样,反正咱们已经点起了这好些火把,现在把火熄灭,反而容易引起曹易警觉。既已经确认曹易就在庙中,我先派十几个兄弟暗中潜过去,把那小庙四面围住。剩下的人还是结成大队走,咱们现在点了多少根火把,照点不误。何大人看,如此安排可好?”   “派人潜过去倒是应该的,但……”何天潼摸着自己下巴上一撮小胡子,似乎还有所顾忌。   “倘若在咱们到达之前,曹易那厮就带着世子跑了,这怎么算?”   “曹易倘若要跑,定然不敢燃灯点火,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带着个人走,就算跑也快不到哪儿去。而倘若曹易选择抛下世子,独自逃跑,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大人只需到庙中迎回世子,把人完好无损的送回到肃王府中,想来无论是肃王还是世子,都会承下何大人这一份情。”   “那照你这么说,反而是造出声势,激曹易那厮逃跑,才是对我而言最为有利的策略了?”   何天潼瞧向陈番的双眸中,闪出点点狡黠味道。   “诶,这哪儿能啊。”陈番连连摆手,“属下自然是希望何大人不单能顺利救下世子,再将凶犯捉拿归案。毕竟何大人得了好,咱们不良人的弟兄也跟着沾光啊,你们说是不是?”   陈番说着还回头去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十好几个下属。这话都已经被陈番给带出来了,何天潼也不好反驳,毕竟他这个人,是最好面子的,这便轻笑一声,声音又提高了八度。   “那是一定,你们也得给我学机灵点,这次倘若立功,咱们人人有份,捉贼首者,另有重赏!”   何天潼也是个带兵遣将的老手,鼓舞士气很有一套。他这么激情澎湃的一说,比陈番自己说得还管用。一队人听到这个,暂不说是真是假,这话听着舒坦,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陈番趁机挑了十几个得力的不良人做先遣,一路摸着黑朝着那路边小庙无声逼近。   而至于大队这边,何天潼打定了主意要敲山震虎,便也不收敛了,正是快马加鞭,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奔着那一点火光径直而去,竟跑出了几分阵前冲锋的架势来。   眼见着外面官兵越逼越近,曹易一把攥住丁小沾的胳膊,直把他往小庙后门拖。   “你现在逃出去还来得及!回去之后就说从未见过我。倘若官府追查到坊中,你们直接与我撇清关系便罢,我在长安做这档子事,本也是只为了自己快活。”   “我不回去!”   曹易的力气多大,丁小沾那小身板没挣扎几下,就直接被曹易架着两边胳膊抬离了地面。但即便如此,丁小沾仍不遗余力的在曹易手上挣扎着。   “曹哥,这些话你说给他们随便哪个听,或许还有用,但对我没用!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宁愿与你一同去死,都不愿一人独活!况且现在那人质不是还在咱们手里,总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吧!”   丁小沾声嘶力竭的叫喊着,胡九彰和李慕云二人都被这叫喊声吸引了注意,但二人均未出声。   “叫你走就走,哪儿来那么多话!”   曹易几步就把丁小沾架到了庙门处,眼看着一脚就要跨出门外,丁小沾挣扎的幅度也愈发剧烈了。他一张脸憋得通红,额间也早已浸满了汗珠。   “我不走!不走!曹哥,你把我放下来!怎么只得你帮我,不许我与你共患难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丁小沾有此一问,曹易脸色却愈发阴沉了。他两只手一把攥住丁小沾那麻杆儿似的细腰,把他人整个抬起了能有一尺来高。   “我本就没把你当朋友。”   曹易声音低沉着,但每一个字却又斩钉截铁得叫人无法不去细听了。   “叫你现在走就赶快走,有你在这儿拖后腿,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曹易说着,就要把丁小沾往庙后的荒草丛里丢。但怎知他话音一落,丁小沾竟骤然安静了。他不再出声,甚至不再挣扎,只睁着一双眼愣愣的盯在曹易脸庞。   “我……拖后腿?” 第41章对峙   果然是官府的兵!   胡九彰狠咽了一口吐沫,在即将被光线照射到的前一刻,条件反射的俯低了身子,贴着这院中的阴影,一跃跳入了曹易停在院中的马车车厢中。   落地那一下,他两条小腿疼得差点没让他直接叫出声,但好在人已经成功入车,再顺着往里一摸,他便摸到了那两把熟悉的配刀,和打从北疆带来的行军藤箱。   本以为再拿不到这几样东西了,如今失而复得,胡九彰心底止不住阵阵翻涌。   要说当兵的,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恐怕就是随身配发的军制武器了。唐军的弓弩在黑市上能卖二十两银子,横刀再旧,只要还能用,怎么也能换三十两,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都在这里头了!   顺着马车窗帘间的细缝,胡九彰正好能将这院内与院外的情形尽收眼底。院外但凡能过人的地方,都被甲兵与不良人掺杂的部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看那每一处漏洞口,甲兵立盾在前,左右两侧各有一不良人持刀而立,正是战场上推进掩杀的布阵之法。见这架势,胡九彰心里头那根好久没绷起来的弦,好像骤然被谁挑拨了一下似的,他心里痒痒的,手上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一长一短两把刀挂在腰间,竟莫名生出种归属感。   “贼人曹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小院正门外又响起那浑厚十足的叫阵声,胡九彰目光不由被吸引了去。   开口的正是长安县县尉何天潼。只见那中年男人身着武官官服骑在马上,下颌一撮巴掌来长的小胡子,在火把映衬下,倒显出几分阳刚之气来。   但胡九彰只在他身上瞧了一眼,便被那人身旁的高大男人吸去了全部目光。   陈大哥!   胡九彰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自己这才刚从陈番家里告白了不过一个白天,晚上居然就又跟陈番重遇了。而陈番此时身着黑衣骑在战马之上,似正与马下前来报信的不良人说着什么,面上不乏凝重神色。   胡九彰半跪在车厢内,不得不说,有陈番在场,他心里踏实了不少。而再看院内这边,小庙内自打他冲出来之后,就再没发出过声音。胡九彰虽肯定曹易不会在逃离之前伤李慕云性命,但他却也不敢保证,李慕云此时就是绝对的安全。   “曹易!你的同党已经被本官先前埋伏在后方的不良人抓获,识相的就快些带世子出来,倘若世子有任何一丝的损伤,你这同党,就是你以后的下场!”   这话是何天潼与陈番耳语过后才对着小庙喊出来的。而胡九彰已然瞧见,那个瘦骨嶙峋的丁小沾,正被两个不良人扳着胳膊,一路拖到了院门正中央。   “曹哥,你别管我!快走!”   丁小沾冲着小庙嘶声竭力。而丁小沾一出声,庙内紧跟着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曹易一手提刀,一手勒着李慕云肩胛紧挨着脖颈的位置,将他拖拽着带出了屋。李慕云脸上泛着层青,也不知是被曹易勒的,还是他身体本就不适。   “曹易!还不快将世子放开!”   一见李慕云现身,马上的何天潼显然照比之前急迫了许多。他身下战马也感应到了骑手的焦急,在原地不住踱着步子。   “狗官,你先把我兄弟放了!”   曹易震声开口,说话间,右手的横刀已经架到了李慕云脖子上。   “你——”   何天潼大惊,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侧过头去看陈番。见到陈番冷着张脸不动声色的模样,何天潼连咳了几声,愣又摆出威严姿态来。   “曹易,你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怎么,合着你是想用这世子爷的命,换两个绑匪的命?行啊!没想到我曹易死,竟还能拉个藩王世子陪葬。”曹易眯眼冷笑,身上已然杀气奔腾,光是那股子煞气,就足以震慑任何与他对峙的对手。   “你——你这人!”   何天潼气得额间青筋直跳,“曹易!休怪本官没有提醒过你,倘若你好生把世子还来,本官尚可从轻处置,长安县办案,向来是讲王法的。但如若你宁顽不灵、执迷不悟,伤了世子的身,这事可就不单单是坐牢那么简单了!”   何天潼自觉自己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透彻。毕竟无论如何断案,总要讲究唐律的,绑匪虽然十足凶恶,绑架了藩王世子,但只要不牵扯人命,断案官员通常也不会要人的命。而一旦动武,事情就不一样了。刀割到了皇室头上,他这个县尉纵然想从中周旋获利,都没有他下手的份儿。   按何天潼想,曹易倘若是个明白人,这时候把世子完好无损的释放了,再私下里与他县尉大人热络热络,到长安县坐几年牢,这事也就翻篇了,他回头还照样能从肃王府得着好处。但眼见曹易这模样,俨然没有一丝要向官府妥协的意味,何天潼心中的盘算也在逐渐变化着。   “少跟我废话!叫你放人就放人,像我们这样的贱民,要多少有多少,你们的世子爷可只有一个!” 第42章十七年的老兵   眼看着李慕云在院中倒下,胡九彰心里咯噔一下。   他忽然开始后悔,后悔为自己刚刚没下车,没能在曹易出手之前冲出去。但现在后悔,没有丝毫用处。北疆五年的历练,已经让他的心坚如磐石般,后悔归后悔,但无意义的后悔,不能在此刻波动他分毫。   胡九彰腰间的横刀已经出鞘,他是慢慢拔出来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现场反应最大的还属何天潼。所有他以为曹易不敢做的事,曹易都做了,就在他面前,做得理直气壮。   “救世子!先救世子!”   何天潼在马上大喊,陈番随之一挥手,包围小院的不良人便齐齐向前围进了十几步,直要将曹易连带着倒在地上的李慕云,一齐圈到一个小圈子里。   “还有车里那个,一个都别放过!”   何天潼话音未落,胡九彰就已经从车内持刀而出。几个距离他极近的不良人慌忙转过身与他持刀相对,但胡九彰的目光却在陈番与何天潼一边。   “何县尉!我乃途中在此暂歇,并非是与曹易一伙的歹人,你身旁的陈帅可帮我作证!”   胡九彰声如洪钟,叫何天潼不能不注意到他。而陈番见到他,也是惊讶异常。   “九彰?”   陈番下意识叫出了声。何天潼皱着眉头往他脸上一大量,那嘴看着都像是歪的。   “陈番,你认识他?”   “这个……这是我一个西北军的朋友,今天才把他从长安给送走。”陈番脸上带着颇为尴尬的笑。他有意抹去了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的那层关系,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胡九彰,何天潼知道得自然是越少越好。   “呃……”   何天潼仍皱着眉头,目光又回到胡九彰脸上。   “既并非歹人,为何还要与曹贼为伍,置世子性命于不顾?这时候才从车里出来,你有何企图!”   “有何企图……”   胡九彰将那四字在口中玩味过一遍,他此时的全部注意,已经都集中到了被围在小院中央的曹易身上。   “曹兄!看来你是如何也不肯放人了?”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曹易眼光如刀。   “放人?我本不欲取人性命,但现在有人丢了命,这狗官无论如何也得给个说法!”   曹易刀刃上青光一闪,已然摆出了作战的架势。他正被十几个不良人以圆弧形围住,可曹易站在中央,不像是困兽,反而更像是一头怒火中烧,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恶狼。   胡九彰狠咽了一口吐沫,他算清了李慕云距离自己的距离,以及曹易和那群不良人各自的方位所在。   能行。   他在心里暗暗吐出这两字。   能行,这双腿能行!   胡九彰第一个向前冲去。   他的突入令周围不良人均是一惊,他们拿不准是后退为胡九彰让出通道,还是跟着一齐冲上去。而就在不良人错愣的片刻,一声凌厉“铮”声划破夜空。   胡九彰的刀就劈在曹易的正上方,而曹易手中的横刀,已经稳稳的挡在了的胡九彰刀口之下。   “哼……”   曹易轻哼了声,面上却看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没想到我有一天,竟要领教西北军的刀!”   曹易大臂一挥,竟轻易将胡九彰横刀格挡开去。   好大的力气!   那一下,胡九彰原本就站立不稳的双腿,差点没直接踉跄。他挥臂卸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手掌直到胳膊上,还留着阵阵酸麻。   但胡九彰片刻未停,紧接着又直冲上去。他知道曹易那一下,是认真的。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此时他哪怕有一丝的天真与怯懦,都会叫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陈番的声音好似从天边悠悠传来,十几个不良人随即加入战局,胡九彰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他挪移几步退到曹易斜后侧,试图避免与此人硬扛。   而眼见着不良人四面八方的刀蜂拥而至,就连曹易也不得不拿出一百八十分的专注全力抵抗。   “救世子!救世子!”   何天潼连喊了几声,小院周围的甲兵这才随之冲出。   不过片刻的时间,就连胡九彰这个退居到战线辅助一侧的伤号,也已经实打实的接了曹易三四刀。   曹易到底是从怛罗斯走出来的沙场老将,在战场上,个人的武艺高强,算不得什么。一人倘若被几十个人围攻,就是一人一刀,人也不过一双手而已,还能把四面那十几把刀都给挡实了?真正强悍的,是能在面对多人围攻之下,还能保存性命,突出重围的。   而曹易正是这么个,曾经率领着二百多人,对抗过大食万人军团的猛人。论起战场混战,在场就是曾任过旅帅的陈番,都不是他的对手。 第43章单纯的杀戮   何天潼那话,在场的都听到了。院子一共就那么大,加上夜里的混战,视觉本就受限,人的耳朵更要比白日里敏感许多。   有了何天潼的死令,院中的氛围骤然为之一变。但突然发狠的,还是何天潼从县里带出来的那些甲兵。   虽说长安的兵,也是府兵,原则上都是要各地轮流上番来的。但时至今日,有哪个一入了军,就想把自己往边境上调的?   既然有机会换地方,当然都想着要往长安使劲了,就算当兵油水不多,但只要人在长安,就有数不尽的机会等着被把握。   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了在长安扎根的机会,就绝不会放过。一旦做了长安的兵,便想子孙后代都是长安的兵,这些兵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就算上过的,养尊处优十几年下来,身子骨也懒了。他们的木牌背后刻着“长安”两个字,里里外外也都是长安的腔调。   但又正是这些甲兵,对县尉的命令敏感异常。   他们从不觉得在长安,捉贼缉盗是一件特别难的事,而但凡有机会在上峰面前露脸,他们每个都是不遗余力的。   “兄弟们,拼了!”   里面一个小队长似的人物忽然大喝一声,带着身边几个人径直从曹易正面直冲上去。   “呵……这盔甲沉不沉?”   曹易倒是不慌不忙,挥刀挡回了他们,未想侧面竟被伺机而动的不良人偷到一刀,在胳膊上留下一条一尺来长的骇人血痕来。   “奶奶的!老子不杀唐人!”   或亦是感到了胳膊上的剧痛,曹易声音撕扯着,在夜色下仿佛一头就要陷入狂怒的猛兽,叫人看了心里发慌。   “砍他左边!”   人丛中不知是谁叫了句,甲兵们这才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似的,开始有意朝着曹易看不见的左半边伺机而动。   胡九彰看着那群甲兵的模样直想笑,可他又笑不出。   原本他是为了救李慕云才冲上来的,可现在李慕云已经脱险,他也不再有继续与曹易死磕下去的理由。但看着这些兵咄咄逼人的模样,胡九彰心里总觉得难受,好像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横竖吐不出来。   曹易未使出全力,胡九彰看得出来,官兵这边伤得最重的,也不过是轻伤。可这才不过片刻功夫,曹易左半边身子上,已经被左右牵制着他视线的两帮人砍出了半面鲜红来。他们都咬死了曹易独眼的弱点,疯狗似的只往他左边拼命招呼。   一拥而上的,都是凌厉杀招,而曹易最多也只是为了躲避格挡,而不可避免的给对手造成些许轻伤。双方在这当中的所需要的经验与技巧,简直天壤。   左边身子的伤痛显然已经开始影响曹易的动作,他躲闪的速度变慢了,但挥刀时那股子狠劲儿,反而更加骇人。   “曹兄!你不是想找当官的讨说法吗?现在这样,你就算是死,也讨不到半句说法!”   胡九彰几步近到曹易身前,忽然开了口,口气中还带着些讽刺味道。扪心自问,倘若胡九彰现在在曹易这个位置上,他一定会拼了命突出重围,只要不死在这里,死在哪儿,都比这儿好。   “这事与你无关!”   曹易眼睛通红,他半面身子上带着刀伤,被割裂的衣物下面和着血污,每动一下,血印便浓重过一道。   “那敢情是,曹兄想要在这里殒命了?”   胡九彰一刀直劈上去,又毫不意外的被曹易那好似用不尽的巨力给震退了三四步。   “你塞外奋战十七年,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么个结果吗?”   胡九彰说话的空当儿,曹易这边又连续接了五六刀,那些官兵与不良人也不傻,他们得了死令,就要在此了结此人,便也不似刚刚那般小心翼翼了。朝着曹易挥来的每一刀里,都是直逼要害的,稍有不慎,便会丧生在不知是何人挥来的横刀之下。这不像是搏命的战场,倒像是杀戮,纯粹图谋人命罢了。   陈番手下的不良人显然成了游走在乱战中的投机者,他们似不欲京兆尹手底下的府兵抢功劳,只偶尔冲过来劈上一刀,把曹易可躲的范围给圈死了,真正火急火燎想杀人的,反倒是那些在役的兵。   “你懂什么。”   曹易声音沙哑。他劈砍的动作愈发刚劲有力,但眼中燃起的那份怒火,却变得愈发苦涩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北疆挨饿受冻的时候,这些个长安的兵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长安的好日子,到底是谁拿命保来的!”   说到这儿,胡九彰的情绪也有些情难自制了。他这五年的苦之所以能苦中作乐,都是因为还有胡彦这个弟弟在后面撑着。   他觉得自己打仗,表面上是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大唐的国泰民康。但骨子里,这些都是虚的,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大唐。他只是单纯的为了弟弟,为了家族的出路而心甘情愿的吃苦受累而已。   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   长安这地方,真不值得他向往。   “嘿!你小子帮谁说话呢?”   一旁甲兵侧头啧了他一句,曹易横刀劈过,将那说话的甲兵震出七八米远。   “我从怛罗斯回来之后,就发过誓,再不让身边的兄弟无故枉死,一个也不能!但现在小沾已经死了,倘若我在这儿退了,简直比死还难受。”曹易那字字句句就像是从喉咙里用刀刮出来的,他猛然向前一步,身后忽然与立柱间空出了些距离来。   胡九彰一怔,但好在曹易后方大多是不良人在守,几个胡九彰看着面熟的中年脸孔,手里虽握着刀,但面上神色却也颇显凝重。 第44章不后悔的事   乍一瞧见曹易这一副染血的恐怖模样,范三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先是挣扎着想要往后跑,但转头瞧见马上的陈番与何天潼,又好像想通了什么,颤颤巍巍的正过脸来,站在原地不住讪笑。   “曹、曹大哥……你倘若只是教唆我们这群老家伙犯事,也就算了,归义坊本就不是好待的地方,但你不单要指使我们,还要教唆孩子犯事……我范三一生的指望,可就压在那两个孩子身上,我不能让他们也被你毁了。”   范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笃定,连腰板也慢慢挺直了。那张原本惊恐不已的脸上,逐渐带上了某种坚决,一时间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孩子?”   曹易声音中带着茫然,而在场亦没人知道范三所言的真伪。就连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李慕云,也早已经被曹易给敲晕了。   但范三却不容他这个重伤之人理清思绪,一见曹易愣住,便接连张口。   “原本我们这些人,都只是归义坊的普通坊民,倘若不是你威逼利诱,谁会替你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如今见你被捉,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范三就是死,也不想儿子被你这样的人给引上歧途!”   范三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但曹易的表情却逐渐由茫然错愣,变成了怒火中烧。   “你说谎。”   曹易声音低沉着,只音量不大的三个字,却听得范三冷汗直冒。   “你绑架皇族子嗣!这事可是人赃俱获的,若不是我趁你不备,跑去告密,保不齐现在世子爷就已经命丧黄泉了!好你个穷凶极恶的曹易,在坊中我受你欺压,如今县尉大人和不良帅都在,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范三越说越勇,夜幕下仿佛只有他扯着嗓子从喉咙里喷出的声音在郊野上徘徊。   这一番话说完,范三大汗淋漓,但他脸上却带上了得意的笑,就差没回过头,去向何天潼要一个赏赐了。   “你说谎……”   曹易声音反而又弱了。   他身上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地上滴,却见曹易低着头,不知是再看地上那滩血,还是自己手杵着的横刀。   他就要撑不住了吗?   胡九彰暗想。他并不知道范三与曹易孰是孰非,但眼看着范三那狰狞的嘴脸,他就止不住的想往曹易这边多偏袒几分。   且不论善恶,曹易至少一直坚持着不杀唐人的原则。如不是如此,他就是血洗了这小院,又有何难?院子里所有人的命,其实都是曹易给的。   一想到这一点,胡九彰心里就格外苦涩。可此情此景,他又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   “你说谎……”   曹易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拄着自己的横刀,眼见着就要倒地,谁知转眼他竟已向前迈开步子。一步步,只冲着范三。   “你,你你要做什么?”   范三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他慌忙要往后退,可那不良人押着他胳膊,让他动弹不得。范三只得转头去朝陈番求助。   “大人!大人您可得保我啊!这厮……这厮要杀人灭口!大人!”   范三叫得嘶声竭力,但陈番在马上却无动于衷。何天潼这时倒像个看戏的,就差没拿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   “你说谎!”   曹易向前迈了一步,又是一步,他已然快到范三跟前,而范三却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的不良人怀里缩,惹得那不良人满脸的厌恶,想后退却又退不得。   “我我……我没说谎!”   曹易距离范三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在那极近的距离下,范三得以看清曹易带着伤疤的染血脸孔,狰狞如恶鬼般,一眼赤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而范三比曹易矮了整整两个头,他整个被笼罩在曹易的气息之下,那一双腿抖得像在过筛子似的,片刻间,众人便听到小院门口传来阵滴滴答答的水声。   “尿了?”   也不知是谁说的这话,但听声音,好像是从何天潼那边传来的。   “我没有威逼利诱……我没有欺压坊民……”   曹易的声音沙哑阴沉,每一个音节中都带着丝狰狞与撕扯,也不知是他伤势过重,还是他真的怒到了极处,连话都要靠挤才说得出口。   但他这话,却不是对着陈番何天潼二人说的。曹易声音不大,他那只独眼也只盯在范三脸上。   “你诬陷我。”   “我我我我……我没有!”   范三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全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按着他胳膊的不良人实在厌恶,干脆松了手。谁知他手一松,范三竟整个人跌坐到地上,就跌在他那泼尿上。   “你诬陷我……”   曹易低着头,倒像是在叹气。   “你不是官……你为什么也诬陷我……”   “你你……你管我是不是官!我还要过日子!我还要活!倘若没有你,能让我活得更好,我毋宁你就此消失了!”范三撕声叫喊着,而曹易低着头,只有范三能看到他的脸,只有他能看到曹易脸上的苦笑与悲恸。   “你恨我?”曹易忽然开口,他右手攥着的横刀在地上一转,刀身上也跟着发出阵阵铮鸣声。 第45章善后   直到曹易断气,何天潼才终于又出声。   “得了,现在事情也了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他对陈番说着,还打了个呵欠,“这大晚上的,闹出这些事端来,也够人受的。但好在世子无事,也别在这儿耽搁了,把世子冻坏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偌。”陈番应了声。看这架势,何天潼是又想叫他来收拾残局。   陈番先朝着胡九彰那边看了一眼。眼看着长官发话,跟来的兵到底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还跟着灌了一夜的凉风,这时大多提不起兴致,都是一副漠然模样,也不去上手收敛曹易的尸身,只胡九彰半跪在那儿,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番翻身下马,却未往胡九彰那边走。他第一时间到了照看着李慕云的那一小撮人身边。   “世子如何了?”   陈番拿过火把,探上前一看,发现李慕云原已经醒了。   不知是谁,从小庙里抱出被褥,已经给李慕云裹了个严实。但即便如此,世子的脸色仍不好看,即便在橙黄色的火光映衬下,仍能看到他病容上泛着的淡青色泽。   乍一跟李慕云四目相对,陈番连忙将火把递给一旁属下,单膝跪地,合手朝着李慕云拜了个标准的军礼。   “小人长安县不良帅陈番,拜见世子。世子可还好?”   陈番拜下时特意侧开了半面身子,好叫李慕云能看到院中的情形。也不为别的,就为待会儿何天潼清算时,能由李慕云来为胡九彰那个一句一个“曹兄”的倒霉蛋儿说句好话。   “我没事……”   李慕云声音虚浮,听着有气无力的,但他瞧向陈番的神色,却仍带着股傲然。这大抵就是皇族子嗣那股子天生的贵气吧?陈番暗叹。   “老胡呢?”   李慕云此话一出,倒把陈番问得一愣。他想了半天才又合手对李慕云应道,“胡九彰一切安好,如今曹易已死,世子大可不必担忧了。”   陈番轻声细语的,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何天潼扑通一下跪倒在李慕云面前,模样那叫一个惶恐。   “下官长安县县尉何天潼,拜见肃王世子!世子莫怕!曹易那厮已经就地伏法,下官这就将差人将世子送回府中,保管不叫世子再受到任何一丝的损伤了!”   何天潼说得大义凛然,但当他说到“回府”二字时,李慕云面上却瞬间显出一丝异色,直瞧得何天潼一愣。   “我此番本就是要出长安的,你现在又叫我回去,是什么意思?”   如上位者般拿腔拿调,那对于李慕云来说,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冷脸一说,音调中无需做出太多的起伏,就已经叫何天潼抖了三抖。   “下官惶恐。”他忙又合手冲李慕云拜下,“下官不知世子何意,世子难道不打算回府?”   “我要去哪儿,与你无干。”   李慕云仍冷着一张脸,大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何天潼这一张热脸帖到了冷屁股上,再世故的一个人,也要面上无光,更何况是这个极好面子的何天潼。   眼见着何天潼愣在原处,满脸不是滋味,李慕云反而眯眼一笑。   “何县尉,我知道你劳苦功高。此次脱险,全赖何县尉相救,你的功劳,肃王府不会忘。”   李慕云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又瞬得把何天潼的兴致给拉回了高潮,刚给了一大棒,接着又抛出个甜枣,直叫何天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在心中扭捏一番,最后还是不得不接了李慕云给的好儿。   这不是何天潼死皮赖脸,只是李慕云这话说得,正点在他的要害之上。   何天潼今晚这一趟,全是为了叫肃王府记得他的情。如今世子爷亲口许诺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   何天潼转瞬又陪上笑脸,“下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只要世子爷无碍,下官这一趟就没白忙。”   “放心。”李慕云对何天潼的那点图谋心领神会,“我不会忘,肃王府更不会忘。如今既然贼人已除,何县尉也不用在这儿陪着我灌冷风了,早些回家歇息吧。此事不要宣扬,明儿一早将事报回王府就好。我母妃见了你,心情该也会极好。”   李慕云随口说着,何天潼听着听着,眉头却忽而皱紧了。   “世子既提及王妃,下官想到有一事困扰,还望世子解惑。”   “讲。”   “世子既不随下官回王府,这万一……王妃她不信下官的话,这该如何啊?”   何天潼皱眉眯眼作苦恼状,李慕云只轻叹了一口气。对方会问到这一出,他也早有预料。   “何县尉,我临行前带出来的东西,都被贼人给收缴到那马车中去了,你叫人去把车里的东西拿出来。”   “偌!”   何天潼见状,连忙招呼人去车里搬东西。没一会儿,就见着两个甲兵搬着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毕恭毕敬的放到了李慕云和何天潼面前。   “世子爷,东西拿来了。”   还是何天潼亲自起身,给李慕云把那藤箱给打开,就见着箱内最上面,放着个用粗布包裹的白布包。 第46章乱局下的未来   面对胡九彰的反问,陈番只是苦笑。   “有些事一时半刻,是得不出答案的。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秤。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只有真的事到临头时,才知道。”   陈番坦然道。他比胡九彰要大上七八岁,二人所处的位置又截然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陈番看到过的事,要比胡九彰多。   二人语罢,便到了该作别的时刻。一旁几十个不良人早已经整队,曹易尸身躺在个破木板上,盖着不良人临时找来的破布。   胡九彰对着那尸身连拜了三下。   “倘若能在军中碰到,该多好……”   对曹易的尸身,胡九彰轻声叹息着。陈番在他肩头连拍了几下。   “别想太多。”   他的情绪似乎已经从刚刚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九彰,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能交到肃王世子这样的朋友,陈番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少在这儿唉声叹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广阔天地等着你闯荡,莫负了这大好的时光。”   “我明白,陈大哥,多谢你。”   “呵呵……谢我倒是不必,有机会把我带到世子面前介绍一番,才是正经啊。”   陈番面上又带上了笑,他随即朝着胡九彰摆了摆手。   “好了,这眼看着没多久就要天亮了,前路漫漫,你也进去歇歇。我这边还要带队回去交差,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啦!”   “有缘再见!”   胡九彰定定看着陈番,那几字咬得格外深刻。   其实这二人一早已经彼此道过别,这时再别,谁都不想啰里啰嗦。只是天大地大,一别之后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虽说惜别,但如何的不舍,也只能把那情绪埋在心底,最终化作一句临别赠言。   再见。   在这时,便不再是一句空洞的结语,而是真心的期寄。   送走了陈番,胡九彰轻手轻脚的回了小庙。他本以为李慕云已经入睡,谁知一进屋,李慕云仍睁着一双眼,若有所思的朝他打量。   “他们都走了?”   “都走了。倒是你,怎么脸色这么差?这些日子病了?”   胡九彰说着坐到李慕云身边,冲着篝火暖着手,也不回头瞧李慕云一眼。   听他这话,李慕云微微一愣。他忘了胡九彰不是长安圈子里的人,不知道他这纸糊的身子,缠绵病榻也不过是常态罢了。   但既然胡九彰不知,李慕云也不想告诉他。   “先前冻着了,养几日也就好了。先别说这个,我晕倒之后,都发生什么了,曹易是怎么死的?”   李慕云撑头瞧着胡九彰背影。   他的确是晕倒后不久就苏醒了,曹易打他那一下,是收着力的。但架不住李慕云身子太虚,他刚一醒来时,头就疼得厉害,缓了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就连现在,他脑仁儿里都阵阵的抽痛,虽也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当时小院中的声音,但他真的不清楚过程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身上最难受的时候,他连身边军医的话,都听不清楚。   “这个啊……”   胡九彰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挑拣着重要的与李慕云一一说了。末了,又不乏伤感的从衣襟中掏出曹易那块破旧的木牌。   “他临终前叫我把这木牌交给高将军。安西军的高将军是哪位?高仙芝将军?”   “高将军?”   李慕云微微一愣,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将军……这……既是曹易口中的高将军,该是那位前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将军。他从大食败归后,入朝受了右羽林大将军一职。这不是去年安禄山军在幽州起兵叛乱,高将军一早就被调去东边抵御叛军了。” 第47章世事莫测   胡九彰被李慕云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一愣。   “你是说……要……”   “我要入世。”   李慕云定定道。   “我这次虽是与家中决裂,才得以出城,但名义上,我仍是肃王的世子,我父也仍是如今的安东大都护。只要父亲还在这个位置上,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他就已经与安禄山叛乱脱不开关系。朝廷倘若腾出功夫要查他,哪怕发现了一丝一毫的异常,肃王府都在劫难逃。”   李慕云眼光锐利,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胡九彰被他这番话说得冷汗直冒,竟下意识的要往回缩脖子。   那可是肃王府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仅一个仆人就能欺得他有冤无处申的肃王府,转眼间,居然就沦落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   但李慕云说话时的坚毅,又让他无从开口。   一时间胡九彰竟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对他激励一番,只得静听着李慕云的话,心中又难免生出点点因为出身地位而生出的卑微之感来,神情只愈发认真了。   “但实际上,直到三天前,我离家那天,府中仍不知我父与两位哥哥的下落。我们甚至不清楚父亲到底是因为参与了叛乱,才刻意与长安这边断开关系,还是因为没有参与叛乱,才音讯全无的。”   “可既然不知道……那该如何是好?”   胡九彰显然慎重了许多,都不敢随意开口了。毕竟这些事对李慕云来说只是家事,但对胡九彰而言,却高不可攀。   “我之前想的,其实是逃跑。”李慕云说到这儿,忽然叹出口气,脸上也露出颇为惭愧的笑。   “因为无论如何,王府的处境已经不能改变了。我虽然是父亲认定的世子,可我本人无职无权,在朝中也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我想,只有趁着朝廷未腾出手处理我们之前一走了之,才有活路。但现在与你聊过……我又觉得,这样不行。”   “如何会不行?难不成现在你就能将肃王与叛军的联系抹消干净?”胡九彰眉心紧锁,脸上还带着十足的困惑。   “不能。”   胡九彰困惑,李慕云却是浅笑。   “反正也撇不清干系,我无论是走是留,都已是罪人之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但……倘若能趁着战乱之时把握机遇,为大唐出力,一旦成了,便是实打实的功绩。我毕竟还姓李,京官恐怕都知道我父亲人在安东的这一层背景,不会敢用我,但地方官就不一样了。我想……倘若能寻到愿意与我合作的地方太守,应该就还有在这乱局中一展抱负的机会。”   李慕云说完,胡九彰又定在那儿愣愣想了好一会儿。   “那便是要去与交战地区的地方官合力对抗叛军了?”他终于开口。   “对。”   李慕云点头,面上仍带着丝笑意。   可他收获的,却是沉默。   胡九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带着些怀疑目光瞧向李慕云。   “小白……打仗可不是儿戏,就算你可能不会亲临战场,但这种时候,关内要战,必然得临时在当地募兵。临时组织起来的军队,哪里能与正规军较量?一旦兵败,能不能逃得出去,都还是两说。”   胡九彰说着,神色愈发凝重。 第48章动乱的初始   从长安到潼关,走官道,路程不算远。胡九彰估摸着,最慢最慢,走上七日,也能到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短短七日的路程,却愣是叫他走出了仿佛改天换地的错觉。   单是这第一日的路程,二人的速度就照比寻常旅人慢下不少。若说胡九彰是腿疼,走慢些,无可厚非。但实际上拖慢了速度的,却不是胡九彰。   “老胡,你脚不疼吗?”   大概是在走出了三四里远的距离后,李慕云忽然开口。   “脚疼?没有啊。”   胡九彰刚一听到这话,还一愣。   他一个人背着二人全部的行李,加上配刀,合起来也有五六十斤了,而李慕云身上可是什么也没背,且这才刚上路没多久,怎么就问到这个了?   胡九彰这一愣,李慕云脸上显然便多了层愧色来,好似十分过意不去。   “老胡……那个,我脚疼。”   胡九彰连忙带着李慕云在路边大石上坐下,李慕云脱了鞋子,露出那一双嫩白脚掌来,眼看着他脚掌上给磨出来的红肿水泡,胡九彰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惊叹还是该同情了。   他手摸到李慕云脚上,只觉得人家的脚比自己的手还细腻,反倒是他这一手的茧子,一触上去,竟好似摸到了女人的软肉上,叫胡九彰心里不由一跳,脸都跟着发烫。   “咳……呃……怎么才走了这一会儿就起水泡了?你这鞋子不舒服吗?”   “未上路时还没觉着,不知怎么走了这一会儿,脚就开始疼起来了。”   李慕云也是疑惑。而胡九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一双鞋里外看了看,绸缎的里子,外面还用极细的青绿丝线绣了棵小小的松柏。胡九彰止不住抿了抿嘴。   要是这鞋子都不舒服,那寻常的鞋,还不得把脚给磨烂了?   “可能是……你的皮肤太细嫩了。多走走就好了。”他想不到更多的解释。   “可这脚上的水泡疼得厉害,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说到这个,胡九彰就是内行了。他随手把腰间短刀拔出来,吓得李慕云往后一缩。   “这要干什么啊?”   “帮你把水泡挑了。”胡九彰说着,从衣襟里掏出块手帕来,在刀尖上擦了又擦。   “没事,不疼。”   “真不疼?”   “反正总比隔着个水泡磨着舒服多了。”   瞧见李慕云的表情,胡九彰脸上不由带上几分笑意,倒像是哄小孩似的。但李慕云却是生咽了几口吐沫,眼看着胡九彰持刀逼近他脚掌,李慕云又皱紧了眉头,紧张到了极致,他干脆直接闭起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李慕云只感到一只大手拍到他头顶,那只手上满是老茧,但却又异常温柔的在他头顶轻揉了两下。   李慕云随之睁开眼睛,迎面就见到胡九彰带着一脸慈爱的笑容半跪在他面前。   “弄好了,怎么样,不疼吧?”   “不疼是不疼,但……”   李慕云仍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脚掌。上面刚刚还给撑得锃亮的水泡,这时居然都已经干瘪了。脚上也看不到一点刀割过的痕迹。原是胡九彰用刀尖一点,只在那几个水泡上戳了个小孔。他下刀的动作十分利落,李慕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他就已经把水泡给挑开了。   胡九彰对自己这一手挑水泡的技术,还是很满意的,毕竟那样嫩滑的一双脚,上面哪怕留下一丁点的伤痕,在胡九彰看来,都是暴殄天物。但不知为何,李慕云低头看完了脚,再抬起头看他时,竟又皱起眉头。   “怎,怎么了?”   “笑什么嘛……”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抓住胡九彰揉过他发顶的那只手,把那手臂往下一拉,自己又撇过头去。   “不就是水泡嘛,你也犯不着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着。”   他声音中虽然带着些不甘,但那张撇过去的白皙脸孔,这时已经涨得通红。   事后,胡九彰又裁了自己的手帕,给李慕云当绷带用,他直到把李慕云那一双脚都细心包好了,这才再度启程。   入夜,二人在星空下入眠。冬夜虽然清冷,但有一边烤着篝火,一边听着胡九彰在身旁讲着旅途中的见闻,这一宿,竟也过得十分安详。   次日一早,再上路时,空气中不由多了几分萧瑟味道。   正是正月,路上旅人本就稀少,但叫胡九彰没想到的是,这大路两旁的田地,竟也多是荒废着的。这里距离长安也不过一日脚程,按理,这种地方的田地,可都是世家大族争抢的焦点,而看到这到这里的田地竟是荒的,胡九彰只觉得后脊发凉。   内乱。   未启程前,他对这两个字还只停留在表明,没有一丝实感,直到了这里,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大唐乱了,这俯瞰万国的中原王朝,正在由内而外的步入衰亡。   然而,荒芜的田地,只是动乱的开场。很快,二人东去的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难民,而随着他们距离潼关越来越近,难民也从先前的零散小队,逐渐汇成了大潮。 第49章初至潼关   那三人来的突然,但胡九彰的反应比他们更快,且更加狠辣,不带有一丝犹豫。   未及他背后二人出手,胡九彰横刀已经出鞘,火光下银刀一闪,只片刻的功夫,那二人胸口已经平白添出两道血痕来。那血痕深刻入骨,直引得二人失声嚎叫起来。   胡九彰嘴角滑出一丝冷笑。   哼……不过是两个再笨拙不过的外行,居然也敢偷到自己头上。   胡九彰忽然亮刀,不单被砍的二人未及反应,就连从李慕云身后摸来的那位,都跟着吓得连退出几步,带着李慕云在地上拖出一米来远。   但胡九彰却并未留给他惊讶的空当儿。他打从拔刀的那一刻,就已经算好了这前前后后的动作。回身斩的那二人,不是他真正的目标,就算挥刀,也不过只用了两三分力气。制住李慕云这个,才是他真正在意的。   却见胡九彰一个箭步俯冲上去,那刀锋看似是斩在李慕云面前,实则,却是劈在李慕云身后斜露出的半张面上。   尺寸间的距离,最考验持刀者的力道。   只听得一声哀嚎,却见胡九彰刀尖一挑,竟直接将那人一边眼珠给生挑了出来。他可没有曹易那般好心,自打他决定与李慕云一同东去后,就已经做好了身为家臣的觉悟。在这时,李慕云就不单是他的救命恩人,更不只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主君。为保主君,杀人当然在所不惜。   “滚!”   那带足了西北粗莽音调的一声厉喝,只将前后三人都震住了,不等他再动一下,那三人果然都各自捂着伤口,仓皇而去。   就连被带得跌坐到地上的李慕云,都被胡九彰这一番举动,给惊得呆住了。他从没想过,胡九彰居然也会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憨笑的随和边兵,发起狠来,竟是如此骇人的模样!   待到那三人都跑远了,胡九彰挥刀甩掉刀刃上留下的点点脓血,收刀入鞘。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好不潇洒流畅。   “没事吧?”   他走过去把李慕云搀扶起来,李慕云却仍止不住往他面上打量。特别是那一双眼,倘若未见过胡九彰认真的模样,他都不知道,原来那双时时闪着暖意的眼中,竟也能放出如此骇人的目光。   “我没事。”李慕云开口时,仍无法把目光从胡九彰面上移开。而再待到他二人在篝火旁坐下,胡九彰又恢复到之前昏昏欲睡的模样,他的困倦也是真的,这一瘫软下来,哪里还能看出刚刚万分之一的凌厉模样。   “我没想到真会有人像这样生抢。”李慕云心有余悸的往四周望了望,忽然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陌生了起来。这里与长安城内不同,两重天地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也孕育着截然不同的人,好像冰火两重天。   "倘若刚刚你是真的睡着了,他们会怎么做?"   “倘若只有我一人睡着,你一个人在这儿,保不准,你我都会受伤。”胡九彰淡淡道,声音中还带着睡意。   “毕竟你不可能坐视着他们就这么来抢东西,你一定会叫我。而从你背后埋伏而来的那个,就是为了让你发不出声音,才出现在那个位置上的。”   胡九彰说着,用手指了指他背后的那片黑漆漆的天空,李慕云又不自觉的回头去看。只要一想起刚刚被人从背后忽然扼住咽喉的惊惧与阵痛,他就止不住的后脊发凉,好像时时都觉得,背后可能有人正蓄谋袭击一样。   “但你突然被人扼住,总是会挣扎的,你背后那人一旦感到威胁,我想……他很可能会痛下杀手。到了那时候,也就晚了。很可能我背后埋伏而来的那两位,也是为了杀我。所以对这种人,我肯定不会留手。”   “就为了来抢这点东西,就要杀人?你我这一路上,也根本没拿出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李慕云眉头微皱。   “胡饼还不够值钱的?”   胡九彰被李慕云这问题给问笑了。   “这些人大多是为了一口饭,才铤而走险的。多吃一口饭,就能多活一天。对他们来说,这可不只是在抢东西,而是在搏命,成了,就多活一日,倘若不成,便不知还有几日可活。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志向,但只要是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   “我明白了……”李慕云长叹出一口气,脸上带着颇显无奈的讪笑,“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原不只是权贵高官不把人当人看,这天底下的百姓若想活着,也得不把他人的命,当做人命去看。”   “是这个理了。日后倘若要在世间行走,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要吃亏的。”   胡九彰也跟着轻叹出一口气。他抬眼直瞧着天边那一轮圆月,眉心忽而紧锁,怕是又想起自己那位在长安枉死的弟弟了。   待这二人终于行至潼关附近时,大路上已经见不到难民,反而是不远处的山隘间,冉冉升起的一簇簇炊烟,叫胡九彰瞬间感慨万千。   “前面应该就是关内驻军之所在了,小白,咱们去投奔驻守潼关的将军?” 第50章对头   潼关地势险要,北临大河,南踞山腰,自古便是紧扼关内诸郡之要冲所在。武后朝时,朝廷在潼关设潼津县,以加强对潼关的掌控。   如今驻守潼关的唐军,就驻扎在这依山傍水的潼津县中。军中大多数人,都是在当地临时募来的农民,这些人没有实战经验,挥起锄头来,比挥刀还有力气。可以想见,这样的一支军队,纵然将领的指挥再高明,论实力,也是比不上安禄山手下征战多年的东北边兵的。   但好在去年年末,封常清、高仙芝二位将军出征潼关时,还从京城带出了一支规模不大的临时部队。这只部队虽然也是临时拼凑出的,但组成这支部队的成员,却不是平日里安享太平的农民,而是散落在长安各处的边兵。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而逗留长安的边兵,在朝廷的紧急动员下加入了两位西北大将组建的临时部队,而随着潼关驻军的人数日益增长,他们也成了潼关驻军中的中流砥柱。一个个按照原来的军衔,连升几级,小兵成了队长,队长成了旅帅,在这支体量巨大的万人军团中,承担起了训练新兵的重任。   如今老将哥舒翰进驻潼关,关内屯兵的数量已经接近二十万。这个体量相对于一向主张精兵强将的西北系将领,已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倘若有二十万西北边兵,就是灭去西域一国,也不是难事。   只是……如今的二十万唐军,十九万多都是农民。如何令这二十万大军发挥出其应有的实力,仍然是个巨大的难题。   胡李二人一进入潼津县地界,就被路上巡逻的守军给拦住了。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二人远远的就见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操着一嘴东都官话向他们奔来,模样似是不善。但这也都在二人的意料之中。   这路是李慕云选的,他不想走大路,便是因为大路上盘查的都是两都文吏,一见着他那份来自长安胜业坊的精致验传,这身份也就藏不住了。   但无论走哪条路,想要进入潼关,都总得有个身份才行。李慕云已经穿上了胡九彰的布衣,这一路下来,纵然他远比胡九彰要讲究许多,但这时浑身上下,也积了不少灰土。倘若排除他那张过分俊秀的脸蛋不看,这一身行头,绝对能让他转眼就没入人群中,想冒都冒不出来。   眼见着那老大哥就要冲至跟前,胡九彰快走几步抢到李慕云面前,合手冲着那人施过一礼,脸上又带上笑。   “兄台,我二人是打西边来从军的,听说这边还在募兵?”   这说辞也是二人早先就商量好的。这种时候,也只有打着投军的名号,才能被潼关守军收留,况且胡九彰本就一身西北军装,他若要投军,定然不会遭到拒绝。   迎面那人虽然不认识胡九彰这身军装,但他认得唐军的横刀。再一听胡九彰口中言语,这表情转瞬就不一样了。   “军爷要到咱们这儿来效力了?那当然欢迎啊!不过还得验过验传才行,不知可否一阅?”   “这是自然。”   胡九彰笑着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验传册子,递到那人手里。   北庭都护府,童叟无欺。那人盯着这几个大字连看了好几遍,再抬头时,已经是双手捧着胡九彰的验传,恭恭敬敬的给他承了回去。   “看过了,军爷收好。我这就去帮您禀过卢将军,咱们这儿募兵的事都是由卢盛将军负责的,倘若他知道有像您这样的边兵前来投奔,定然欢喜的。若是再过了卢将军这一关,回头升个旅帅,甚至是校尉,都是大有可能啊!”   “呵呵……如今想升官都这么容易了?”   胡九彰笑说着,随手收好了验传,又见那人目光打到李慕云脸上。   “军爷,这位是……”   “哦,他是我朋友,我们一道来的。但他是个读书人,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他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嗐,跟着军爷您一起来的,总能找着去处!”   那汉子倒是豪爽,随手查了李慕云的验传,只确定不是从东边来的,就放心引着二人到了靠近关隘一侧的驻军营房中。   二十万的大军,想要叫他们有条不紊的驻扎在一个小小县城中,可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李慕云原以为,这阻击叛军阵前小城,定然是风声鹤唳,混乱不堪。但未曾想,潼津县中非但没有半分混乱景象,反而是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   县中不多的建筑都被文官与后勤的帮工给占满了,街上往来奔跑着的,有通传,有信差,还能看到文吏的身影。而驻军则都各自在关隘内扎营,与后勤部队分离开。   感叹之余,李慕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老将,也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不愧是西北军中的核心人物。才匆匆到任一个月,竟能将后方都治理得如此妥帖,可想他手下的军队,定然只会比后方更加的有条不紊了。   到了营房,李慕云独自一人被隔在了屋外。但他倒也不在意,毕竟隐瞒身份这主意,本也就是他想的。如今见到胡九彰居然被潼关驻军这样欢迎,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而胡九彰这边进了里屋,却只在屋内见到个身着轻甲的灰衣大汉。   “卢将军人呢?”引路的张口问道。   “被赵将军叫去关上议事去了。”   屋中人随口说着,还不住往胡九彰身上打量。此人身上的轻甲与胡九彰别无二致,唯独轻甲下的短打颜色有所差别。胡九彰的是肃杀青黑,而此人则是身泛着白的灰色布衣。   这人生得一张方脸,面颊圆滚有肉,浓眉下却是一双炮眼。他这相貌本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带着些审视意味的严苛神情,便又不叫人觉得如何好笑,反倒是不敢在他面前笑了。   这人一看便知是个老兵。他身上带着只有杀人者才有的肃杀气息,这一点,胡九彰打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呦,西北军的兄弟,新来的?”   他这话是对着胡九彰说的。 第51章断袖   其貌不扬的甘若山,原是陇右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他出身一般,家中也无钱财资助,所以这个小兵,一当就当了好些年。   但甘若山这人要强,他虽然生了张惹人发笑的方脸炮眼,但他做起事来,却是十分的尽职尽责。不单在前线作战时奋勇杀敌,就连被分派到后勤的任务,他也都细心完成。久而久之,他在军中也就有了个细心肯干好名声。   但甘若山的好名声,却只存在于军官之间。同队战友对他的评价,往往少褒多贬。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甘若山这人过分爱拔尖。他有点什么事,都想跟人争上一争,为此,甚至都不曾考虑过他人的感受。   原本去年,他就已经快在原来的小队中待不下去。但幸运的是,当时行军在外的哥舒翰将军突患风疾,一连昏迷数日不醒,军中正缺几个细心肯干的兵,来照顾昏迷的老将军。甘若山就这么鬼使神差的被这份美差砸中了头,叫本团校尉给推荐到了老将军帐下,成了哥舒翰的临时亲兵。   当然,哥舒老将军没几天,也就被快马加鞭的送回长安养病去了,甘若山实际上,根本没接触过哥舒翰几天。但就是这个机会,叫甘若山有幸随哥舒翰的亲兵队去了长安。那之后不久,便是朝廷的紧急动员令。甘若山就这样加入了潼关守军之中,还被破格提成了旅帅。   甘若山这辈子都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当上军官,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升迁来的如此容易。上面居然仅仅因为他是老兵,就给了他破格晋升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也同样发生在那些随他在长安一同入队的老兵身上。几乎所有的老兵都得到了晋升,一些资历老的,甚至比甘若山升得还高!   看着这种局面,一向好强的老甘,这会儿又不甘心了。他生怕自己又会在这一群老兵的队伍中被比下去,所以当他见到胡九彰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开始排斥。   尽管真上战场时,身边有个老兵照应,能安稳不少,但甘若山就是忍不住要多想。   接连冒出的想法压在他心上,转瞬就变成了机警与防范。带着胡九彰往屋外走时,他还忍不住回过头看。   胡九彰。   这小子长得倒是端正,只不知骨子里,到底有几斤几两。   倘若他真能为己所用,那固然好。但倘若不能,那未来的事,便谁也说不准了。   胡九彰着实没想到,自己的归属居然这么快就被定下来了。从营房里出来时,他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   到了院中,胡九彰连忙快走了几步,去寻等角落的李慕云。他身上还背着那五六十斤的行李,连日来的高度警惕已然令他筋疲力尽,那一双小腿更是难捱,白天夜里没完没了的疼,疼到了极处,就连触觉都开始麻木。   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总不能现在叫苦。他只盼着待会儿在文吏那里记上了名,分到队里,能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顺带着再祈求潼关不要太快开战,否则他这双腿,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   “还好吗?”   一见胡九彰出来,李慕云也马上迎了上去。这一路上他就觉得胡九彰的步履愈发蹒跚了,虽然二人路上也没少歇过,但胡九彰毕竟已经快七日没有深眠,李慕云单是想到这一点,就提心吊胆的。他生怕胡九彰下一秒,就要背后那一摊沉重的行李给压倒了,再爬不起来。   “诶,没事,等下安顿好了,我就来找你。”胡九彰随意摆了摆手,眉心却不由得微微紧缩着。那是下意识的,他本人都有没察觉。   “诶!新来的,快点走!”   忽然,不远处传来甘若山的招呼声。李慕云眉头一下就皱紧了。   “这厮是谁?”   “诶……那是我的新旅帅,那位小将军叫我先跟着他。”胡九彰无奈叹了口气,又抬手在李慕云肩头连拍了几下。   “没事,你就按照你想的来,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定然全力以赴。”   “诶……你别逞强!”   李慕云急得直跺脚,声音中甚至带上了点点命令味道。但当他对上胡九彰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转瞬却又放弃抵抗般长叹出一口气。   “你若安顿下了,赶快休息,我去找你。” 第52章佯攻   却见卢盛“啧”了一声,眼光在李慕云脸上犹疑片刻,到底还是站起了身。   “在这儿等着,哪儿都不许去!倘若敢跑,我便是翻遍了潼关,也会把你给翻出来!”   他厉声威胁了一句,转身便随着传信兵一同奔出。   但现在要李慕云为此人劳心费神,他还真腾不出那份儿心思。   不知为何,卢盛触到他手背的那一瞬,他脑中竟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了胡九彰的脸。而再到那小兵进屋通报,李慕云心里直是一怔。   怎么他们才刚到就要开战?老胡那个样子,他能上战场作战?   想到这儿,李慕云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间他周身冷汗直冒,只觉得好似当头棒喝般。万一叛军强攻,潼关驻军没守住怎么办?万一胡九彰在战场上阵亡了怎么办?   想到那最后一种可能,李慕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哪儿还管卢盛临走前说过什么。要是胡九彰死了,他一个人在潼关还有什么指望?莫不如直接投了叛军,说不定还能父子相见,亲人团聚呢!   李慕云单是想到这些,身上就止不住散出一阵阵恶寒。他连站都要站不稳了,踉跄几步跑出营房,只朝着潼关城楼的方向跑。   他不能坐以待毙。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这个金丝牢笼,他如今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胡九彰这边,虽然他与甘若山两个相互都不怎么待见,但这一路走来,倒也相安无事。到了营房,甘若山带着胡九彰去寻文吏录名,折腾半天,胡九彰才终于被带到大军驻扎的营地中。   甘若山所在的团就驻扎在潼关城头下,全团按照西北军一贯的编制,由校尉指挥,下面两个旅帅,各带一半的人。甘若山手下一百零三个兵,加上胡九彰,一百零四人,分成十个小队。甘若山这人,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但真到了指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给胡九彰难堪。   “你即是老兵,我就叫你去做第一队的队长,你们队加上你,一共十一个人,不用我再教你该如何去管了吧?”   甘若山站在营房大门口,胡九彰这时刚卸了行李,只觉得整个人矮了半截。   “不用。”   胡九彰随手擦去额间汗渍,又在额头上留下一抹黑手印。   地上一排排的是十人一组的通铺,正是上午练兵的好时候,此时营房中空无一人,只有他跟甘若山两个站在入口处。   “咱们团加上你,也才五个老兵,校尉王峥,原是朔方军的兵,另一个旅帅石襄,是安西军的。还有个河东军的张芝,跟你一样是队长。剩下一百九十九人,都是上个月募来的新兵,一点经验也没有,全指望着我们五个来带,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甘若山说着,又朝胡九彰身旁的藤箱看了看。   “你先在这儿安顿着,弄好了之后,到校场去与王校尉打声招呼。”   “好。”   胡九彰嘴上虽然应了,但人站在那儿,已经睡意上头。   大抵是回到军营的那种安心感,胡九彰一下就把连日来充斥脑海的警惕与提防统统卸了个干净。在外面时,他还不觉得困,但一进来,见到一屋子的通铺,反而困得一塌糊涂,单是站在那儿都要睡着了。   甘若山见胡九彰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说,正欲转身出门,谁知他身后忽然跑出一人来,险些跟他迎面撞上。   “甘旅帅!叛军攻城,王校尉叫您赶快归队!”   “什么?!”   甘若山吃了一惊。他怕是没想到,沉浸了一月有余的叛军,居然就在今日展开了攻势,他一个箭步就要窜出营房,都已经跑出三四米,才想起应该还有个人。   “胡九彰!快跟我归队!”   甘若山吼出的这一声,胡九彰根本没注意,他已经是半梦半醒,纵然身边发出多大的声音,这缺了一连七日的觉,也得先补回来。   甘若山见他没动静,眉头一皱,再开嗓,已是怒吼。   “胡九彰!还愣着干什么!”   在甘若山的怒吼声中,不远处,出来战鼓阵阵,城中望楼的传信兵,正通过鼓声向阵前的将士们传递消息。 第53章欲拒还迎   李慕云跑出营房,待他奔至潼关城楼之下时,原本空旷的大片空地上,早已经被匆忙赶来的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想在这地方找人,简直天方夜谭。   他只得在大队的唐军人马边缘徘徊。远远的,李慕云能听到潼关之上两军将士的厮杀声,但耳边更多的,却是备战将士的躁动。   潼关内屯了二十万大军,而真正上城守卫的,只有三个团的兵力。三个团,六百余人,放在潼关城头迎敌,都略显拥挤,更何况这城墙后面等待着的数千唐军。   李慕云寻不着胡九彰,只得拉来身边的人询问城上战况。他神色紧张,怎知那被他拉住的兵,模样反倒比他还轻松不少。   “要我说,他们最好是大举进攻!总是小打小闹的,咱们将军又不许我们出关迎敌。如此龟缩在关内,哪儿还又咱们这些人上战场的份儿?”   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冲着李慕云出声抱怨。   “新兵没机会立功,就没办法升迁。如今好位置都被那些老兵占去了,他们凭什么啊?不过是照比我们这些人多当了几年兵,寸功未立,一入军居然就能当上旅帅了——这说出去谁能服气?”   这小兵临到阵前,还有功夫跟一个路过的书生抱怨这些事。只消看这些兵的状态,也知道如今潼关的战斗,定然不会如何凶险了,但李慕云还不放心。   “可我听城上杀声不绝,如今上城迎敌的兵,也是在与叛军真刀真枪的以命相搏。你们在这儿备战,便没有半分紧张?”   “嗐,真要是跟叛军面对面了,那肯定紧张啊。但咱们潼关至今为止,伤亡极少。潼关这两任元帅,都太过谨慎了,向来都是只等叛军来攻,从不主动开关迎敌。这每次出现敌情,都是咱们在关上,敌人的关下,只消小心谨慎些,总能避开损伤。”   瞧着那兵士侃侃而谈的模样,李慕云不住轻叹一口气。原来打仗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似乎与他原先想的,有些微不同啊……   虽仍有些疑惑,但李慕云心里的大石,倒也随之落下。   看这样子,老胡不会有事。那便只剩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卢将军……   李慕云暗自思索着。   不多时,城头上的厮杀声逐渐息了,集中在空地上的队伍陆续散去,李慕云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没寻到胡九彰的身影,反倒看到了那一抹银亮的卢盛,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四处张望。   李慕云嘴里轻啧一声,赶紧撇开目光,谁知他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扬,转眼间,那匹毛色油亮的战马已经冲至跟前。卢盛骑在马上,脸上堆满了笑。   “李先生!”   卢盛倒没有恼怒李慕云擅自离开营房,这时见了,反而情绪愈发高涨。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居然主动跑过来寻我!”   卢盛这话差点没让李慕云直接翻出个白眼来。他原本严词拒绝此人,但瞧见对方笑脸盈盈的模样,李慕云心中竟也冒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念头。   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坐到将军的位置上,想来必然与西北军上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倘若能利用此人打开与哥舒翰之间的言路,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李慕云暗自思托。他如今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条能够直通西北军上层的通道。   卢盛这人或许可用,只是用法儿嘛……恐怕要与寻常的人脉有所不同。   想到这儿,李慕云对卢盛的看法已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他面上仍是清冷的,迎上对方笑脸,也好似无知无觉的站在那儿,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不过碰巧见到了而已,将军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潼津县中比我经验丰富的文吏恐怕俯拾皆是,将军去寻个精明能干的来,不是更好?”   这一番应答,虽说调子仍是冷的,但那话语间的火气却已然消失不见。   卢盛便是瞧上了李慕云的这一副皮囊,对他的一言一行,自然也格外敏感些。此番一见,李慕云好似不如最初那时,对自己格外排斥了。卢盛心下一喜,笑脸愈发灿烂。   “这潼津县中哪个能比先生好?李先生,我对你可是真心相邀啊。你跟了我,以后可就是咱们自己人了,卢盛保管不会让你吃到半点苦头。不单不会让先生吃苦,还会给先生升迁的机会,现在只是做个吏胥,但保不齐来日先生就被朝廷相中,加官进爵了呢?我看先生就不要推诿了。”   卢盛这一张嘴,每每到了要取悦情人的时候,便跟开了光似的,句句都能说到要害上。   这样的一番话,哪个流落在外的书生听了,能不动心的?当真是个无权无势,只想求人收留的读书人,就算要对着男人出卖色相,但面对如此丰厚的报酬,也没什么做不来的。   就连李慕云也觉得,要是真能许以官职,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读书人,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但只可惜,李慕云不是个无依无靠的读书人,他想要的官职,也不是这么个小将军就能满足的。   李慕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无波无澜。他更在意的,是如何想出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叫卢盛对自己抱有一丝希望的同时,又不会心急硬来。   “加官进爵……卢将军,如今东都沦陷,大唐动乱,不要说未来加官进爵,便说眼下,叛军要待到何时才能被根除,你能说出个时日吗?” 第54章撩拨   在卢盛马上的这一小段路程,恐怕是李慕云迄今为止走过的最为尴尬的一段路了。   在马上,他一直埋低了头,生怕被路过的兵士记住自己面容,直到马匹在一处毡布搭起的营帐外停下脚步,他才憋着一脸的通红,抬头朝周围望去。   面前的营帐是单独搭起来的,周围几十米远的地方,还分散着几个与之相差无几的大帐,显然,这里,就是卢盛这类品级不高的小将,在潼关的私人居所了。   而正如拉他上马时一样,卢盛又仗着他那超乎寻常的臂力,动作轻巧的将李慕云抱下了马。   李慕云虽说身体虚弱,长这么大也没少被人照顾过。但他到底也还是个男子,打心底里,他其实不想被人过分关照,特别是那种过分到了已经要将他当做女眷去照料的举动。   被卢盛抱下马时,李慕云下意识的生出一阵厌恶。若是往常,他厌恶的该是被人抱下马的这个事实,而现在,他反而更厌恶卢盛这个人。一站到地上,他就连连向后退出几步,脸色已然转冷。   卢盛察觉到李慕云情绪上的转变,倒也见怪不怪了。   一个男人突然被另一个男人如此对待,心里会觉得反感也实属正常。李慕云的态度越是冷淡,卢盛心里的那股子征服欲便越充足。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般眉清目秀的男子了,心里早已经急不可待,只巴不得赶快将李慕云的脸蛋给清洗干净。他倒要看看,这张带着污渍都能令他神魂颠倒的面孔,到底能美到何种程度。   “先生随我来。”   卢盛不紧不慢的走到营房门口,他亲手掀开了门前厚重的门帘布,引着李慕云进入。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总可以放心了吧?”   卢盛脸上带着笑,李慕云站在帐中环顾四周,清冷的眸子里仍带着点点抵触。   “嗯……但,卢将军,比起我的家世,其实我更想让你知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李慕云沉声说着,神色严正。   “哦?好啊,说来听听。”   人已经被他带到了自己营帐中,卢盛也不着急。他饶有兴致的在李慕云身上打量,心里其实已经忍不住要开始想象那一层层衣料下的鲜嫩肌肤,与那筋骨间的触感。   “我如今实则……已经是个被逐出家门的弃子。之所以要到潼关来,便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无用之人,到底还能为大唐做出点什么来。”   “先生怎么会是无用之人!”   卢盛连连摇手。   “到了我这儿,我绝不会叫先生变作无用之人,我这话可是真心的!”   卢盛说得殷切,李慕云却不由失笑。   “呵呵……卢将军,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李慕云却是不紧不慢。   “曾经我在家中时,便不受父亲的待见。有什么好事,父亲都紧着两位哥哥来。至今为止,我已经快两年未见过父亲,连通信也没有一封,他未曾挂念过我,而我……对他也没有丁点儿眷恋可言。如今我离了家门,便与家中再无瓜葛,在卢将军这儿,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与我那个前后都搭不上一点好处的家,给混为一谈。我的这一点小小心愿,卢将军能理解吧?”   “理解!这我怎么会不理解呢?”   卢盛连连附和,他倒不是真的理解李慕云说出的这些话,他只是觉得,美人儿居然主动与自己说起这些本不该为外人道的家事,该是亲近之举。既然是美人儿主动来与自己增进感情,那他又有何不应之理?   “有卢将军这话,慕云便放心了。”   李慕云说着,居然真的显出轻松模样。卢盛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眼看着小美人儿就要卸去防范,对自己心服情愿了,他心中喜悦溢于言表。 第55章焦躁   “既然将军觉得可行,那今后可就拜托将军了。”   李慕云说着向后退出几步,又冲着卢盛鞠下一礼,二人的距离又自然而然的拉开了。   卢盛嗅不到那香气,心痒难耐。但见李慕云郑重神色,他也只得摆出一副严正的模样。   “卢盛定不会叫世子失望的。”   李慕云离开时,卢盛仍是恋恋不舍。但他想不出其他理由,能把李慕云留下来。只得一路将人送到了小城主路上,见着人要走了,又开始抓耳挠腮。   “世子,你在潼关的住处还未定下,我叫人帮你搭出个独立的营帐吧。否则叫你与那群莽夫睡在一处,也太委屈了些。”   “哦……你说住处。”说到这个,李慕云正想到胡九彰。   “倘若真能有个单独的营帐来住,那自然好,正好我也可以将我那家臣叫到身边伺候。只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卢将军了?”   “不会不会!”   一见李慕云答应自己的提议,卢盛脸上又见了笑。   “我这就去着人安排,期间世子可以到我那募兵的营房里歇息。”   听他如此热情,李慕云嘴角带笑,心里却颇为无奈。合着这老兄是不打算放他自己单独待着了……   “那便听卢将军的。”   李慕云轻声应了,卢盛不由喜笑颜开。   胡九彰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才悠悠转醒。睁开眼时,身上的疲劳已经消去了大半,只两条小腿上仍带着些许酸胀感,提醒着他这一段刚刚结束的东来之路。   傍晚的营房中,烛光摇曳,屋内横七竖八的躺坐着十几个人,营房外,则燃起了几堆篝火,下了训的兵士围坐在篝火旁,互相间有说有笑的,氛围十分和睦。   胡九彰也不知怎么着,他一见到地上的篝火,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李慕云。   之前说好了一安顿下来,就会寻来这边碰面,之前明明都在关下见到他与卢盛一起,也不像是有急事要处理的样子……这都已经晚上了,看样子,李慕云是不曾来过。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篝火旁扫过。他没找着李慕云的身影,反倒是甘若山穿越人丛,朝着营房这边走了过来。   那张方脸看得胡九彰头大。想见的人不知身在何处,不想见的,反而躲都躲不掉。胡九彰眉心紧锁着,他越是瞧甘若山那张脸,心里越是烦躁。   “甘旅帅。”   胡九彰率先开口打了声招呼,倒叫甘若山颇觉意外。他煞有其事的干咳了一声,惹得周围的兵都朝这边投来目光。   “胡九彰,你那腿是不是有伤?若是带了伤,可是要向上面报告过,再重新决定去处的。”   甘若山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好指摘的,但胡九彰十分清楚甘若山话里话外的意思。   军中有专门收拢伤病的军团,而某种意义上,伤残老兵就是军中的弃子。遇到强敌时,伤兵通常是第一波被送出去试刀的。而倘若军粮告急,伤残老兵也是第一批要被饿死的。进了伤兵营,就得做好随时随地为其他部队牺牲的准备,有时候伤兵单单是活着,对于大部队来说,都是负担。   “我腿上是有旧伤,但现在伤已经好了,不算带伤。”   胡九彰起身走出营房,站在甘若山面前坦然应道。 第56章相形见绌   胡九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他直到跑出了营房,才后知后觉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出于对主君的关心,自己侍奉的主上,怎能沦为他人玩物?   可这话前前后后都是破绽。胡九彰信也好,不信也好,此刻,他认定了自己得去找李慕云,除此之外,无足轻重。   胡九彰沿着小街一路跑到了卢盛募兵的营房。夜已深,营房内外早已空无一人,胡九彰绕着营房找了几圈,寻不到人,他心头茫然无措,刚刚涌起的那股子冲劲儿,已然在狂奔过后慢慢消退。   小腿上甩不去的抽痛一阵阵冲击着他几经麻木的痛觉神经,这双重伤过的腿,到底还是没能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内,就彻底缓过劲儿来。他不能再跑,可他心底里却又揪得紧紧的,总觉得什么东西放不下来。   是放不下李慕云?可人家堂堂亲王的世子,再怎么,也不可能在大唐的军营里吃着亏啊。   卢盛倘若硬来,激怒了李慕云,他定然要摆出世子的身份,去压卢盛的。除非是李慕云愿意,否则这潼关上下,敢为难李慕云的,恐怕也就是哥舒翰一类的大人物了,卢盛哪里能欺负到李慕云头上?   想到了这一层,胡九彰心里反而更难受了。李慕云在卢盛怀里红着脸的模样,鬼使神差的在他脑中浮现。胡九彰狠摇了几下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把那画面抹消掉。   空无一人的营房前,胡九彰攥着拳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想,左右都已经跑出来了,该去找人,还得去找。至于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像个家臣的样子,总没错。   胡九彰最终在巡街的兵士口中问到了卢盛的住处,但找到了卢盛营帐外,他居然扑了个空。   到这儿,胡九彰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了。他在那片坐落着几十座营帐的空地上踱步,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世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远处忽而传来人声,胡九彰心里一怔,反应了两三秒,才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眼见着卢盛从不远处的一座营帐中走出,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李慕云。   这时的李慕云已经换下了身上那套脏兮兮的布衣,他穿着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儒士长袍,脚上的鞋子也是全新的。   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那一头长发显然也被人精心梳洗过,一缕青丝从额间垂下,衬着他雪白的肌肤,灵动亦如水墨丹青。   胡九彰几乎是下意识的将自己隐藏在灯架后的黑暗中,只静静看着。   卢盛的目光不曾从李慕云身上移开,而李慕云面上也带着笑。他笑着冲卢盛点头,一副温顺的模样,全然不似昔日长安王府中那种居高临下的清冷面孔。   “若真有事,慕云定会去寻将军的。”   “只要是世子的事,卢盛随时恭候!”   卢将军笑得好似盛夏的骄阳,他眼光炙灼,只停在李慕云眉眼间,而李慕云也对之报以微笑。胡九彰从没见过李慕云那样笑,那笑容甜甜的,生在他脸上,让那张时常带着点点郁色的脸孔,顿时鲜活起来。   他也从没听过李慕云在自己面前自称“慕云”。而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慨。慕云……这二字无论意境还是神韵,都要比干巴巴的一句“小白”,高出许多。   但这样的意境,却不曾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中。   胡九彰下意识的向后退去一步,只看了这一会儿,他便仿佛里里外外都被嘲讽了个透,那滋味比被甘若山当众羞辱还难受。   胡九彰不知为何,只觉得心灰意冷。他向后退步的动静,惊动了卢盛。   “什么人!”   霎时间,上一秒还柔情似水的小将军,这时居然已经剑拔弩张,他手攥在腰间刀柄上,刀鞘有些微的松动,几欲挣出。   李慕云也顺着卢盛目光看去,但黑暗中,却见不到人影。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到底是什么人,赶紧给我出来!否则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卢盛一声厉喝,胡九彰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以往,他怎么会被这种话吓住?可此时此刻,他居然真的有些畏惧卢盛,这个里里外外都远胜于他的男人,一身银甲站在光明中,仿佛拥有了一个军人所能拥有的全部美好与憧憬。   片刻的犹豫,胡九彰到底还是从黑暗中走出。他低着头,烛光下,没人能看清他的面目。却听得李慕云一声惊呼。   “老胡?”   李慕云一见是胡九彰,惊喜异常。他连忙转头瞧向卢盛。   “卢将军,这就是我与你提起过的那位家臣,今天上午你也见过他的。”   “哦……那即是世子的人,该算我多嘴了。”   目光一转到李慕云脸上,卢盛已然没了脾气。他手从刀柄上落下,本是该走了,可又迟迟不肯挪步。   “卢将军,既然我的家臣也已经找来,便不劳你费心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李慕云说完,已经不由分说的冲着卢盛合手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到了这个地步,卢盛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再拖下去,他只得抬手回礼,转身离开前,仍恋恋不舍的往李慕云这边回望了好几次。 第57章机遇   回到营房,看着横放在自己卧铺旁的藤箱,胡九彰愣是说什么也不想打开。他坐在被褥上,盯着那藤箱看了快有一刻钟,直到老徐在旁边拍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过神儿来。   “胡队,发什么呆啊?”   “哦,没事,在这儿歇歇。”胡九彰随口说着,紧接着他就鬼使神差的在铺盖上躺了下来。   仿佛赌气似的,李慕云到底是没有来到军营寻他,而他,也始终没有在这一夜,把李慕云的行李从自己的藤箱里分拣出来,搬进李慕云的新居。   次日一早,叫胡九彰没想到的是,卢盛竟然出现在了第六团的驻地中。他头上没戴头盔,露出一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脑后发髻戴着件闪着流光的银色头冠,冠上还插了个嵌花的玉制发笄,打扮的比昨日还花哨。   看见那唇红齿白的小将军,胡九彰心里又是一沉。   奶奶的,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可胡九彰仔细一想,卢盛没事找一个家臣的麻烦,算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   胡九彰遂轻叹出一口气,不紧不慢的到军务司马处领了潼关守卫军的灰色布衣,顺带验过腿伤。待他回到营地时,已经是辰时三刻,卢盛竟然还赖在第六团没走,由校尉王铮陪着,站在校尉的营帐前。远远看去,那二人好像正聊着什么,面上都洋溢着热切的笑意。   胡九彰见到卢盛,下意识的就想绕着走,怎知他才刚踏进营地,王铮就出声叫他。   “小胡,你过来下。”   已经与校尉大人目光相交,胡九彰头皮一麻,只得把已经向左转了一半的身子给正了回来,往王铮那边走去。   “王校尉,卢将军。”   胡九彰放下手中的衣物,分别向那二人行过礼,他虽是意避开卢盛的目光,可这双眼却又不争气的直想往卢盛身上打量,模样别提有多别扭了。   “小胡,卢将军有事找你。”   王铮神秘兮兮的开了口。   “对,胡九彰,你即是老兵,想来也有些做斥候的经验吧?”   卢盛接过话茬。他说到“斥候”二字时,胡九彰已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正与卢盛目光相交。   “我来这儿,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这……有是有,但……”胡九彰着实没想到,卢盛来找他,居然是为了军务!   “但,为何是我?”胡九彰不由脱口而出,“卢将军,我才刚到潼关来,对着周围的地形还不熟悉,而且……”   胡九彰说到这儿,又锁紧着眉头低下头。   军中的斥候,其实就与谍者无异。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穿越敌阵,为己方探听消息。   而做斥候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腿脚灵便。两军对峙,双方都是会派出斥候,四处搜罗情报的。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敌人发现,每个人能做的,只是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尽可能的夺路奔逃而已。   胡九彰以往在北庭时,曾为团里做过几次斥候,这其中的凶险,他是知道的。可他越是清楚,便越不敢应下这个任务。现在他这双腿,连跑都跑不起来,这时候叫他去做斥候,那不是瞎闹吗?   “诶——小胡,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怎么反倒抗拒起来了?咱们团的老兵不多,每个都得有以一当十的能耐,你也不想为北庭军丢脸吧?”   王铮忽而开口,他反倒显得比胡九彰还积极。   “绝不!”   这话胡九彰答得不假思索,且坚决异常。   他也看出来了,王铮这是在为第六团把握机会。潼关二十万大军,虽说新兵居多,但就算是老兵里,能胜任这种任务的,应该也大有人在。而每个团里,都有那么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哪个团先立了功,便能在各路将军面前先露出脸来,对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   “那既然不想,就别让卢将军难做。”王铮面上带着笑,可他字里行间,却分明强硬到了不许胡九彰退缩分毫的地步。   胡九彰眉心紧锁着怔怔看着王铮,他看了能有三四秒的功夫,把王铮都要给看愣了。   可他始终不能决断,毕竟斥候要想做出名堂来,就必须要敢于涉险,而他这双腿……到时候能不能跑得掉,都是未知数啊……   “胡九彰,你该不是不敢接吧?”   卢盛忽然开了口。   “有人向我举荐你,我才到你们团来的。你若不敢接,我便去寻其他团的人才来接了。”   卢盛这话里话外,还带着几分挑拨的意味,胡九彰一听,心里头憋着的好大一口闷气,便不知为何,猛然冲上了头。   他奶奶的,说谁不敢?   你胡爷爷在北庭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入军呢吧!不过就是做斥候而已,谁没做过啊!更凶险的情况,你爷爷都遇见过! 第58章出发前夕   王铮这话一说完,胡九彰是真后悔答应了。   人最怕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这才刚安稳下来,何苦要接下这种没命办的差事呢。潼关这乌泱泱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唐军,随便谁去,不都比他这个半残跑得快?不是胡九彰心里不念着大唐,不想为国捐躯,这实在是,还没到要付诸生死的时候啊!   想在北庭时,整整一个烽燧堡,也就只有二百余人守卫,少了谁都不行。倘若是那时,拼也就拼了,可现在……要是因为这事死了,还真有些得不偿失。   “不是,王校尉,我腿上有旧伤……”胡九彰这话还真是没底气。昨天他才刚信誓旦旦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跟甘若山吹嘘这腿伤不当误作战,可如今有事找上来,他还真就不敢上了。   王铮一听,也皱起眉头。   “小胡,你是从聪明人,再多的,不用我跟你说吧?这一次你要是不去,这个任务可就轮不到咱们团了。”   “我没说不去啊,王校尉。”胡九彰连忙开口辩解,“我只是觉得,要抓俘虏回来,这……风险太大了。”   “又不是叫你一个人去,不是都说要给你添几个帮手了嘛。”   “那要……都是老兵,倒还好……”   “想得美你——”   王铮朝着胡九彰脑袋上狠敲了一下,胡九彰也只能蔫着不说话。这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不语的站了快一刻钟,终于,还是王铮先松口了。   “那个……五队的队正张芝,我叫他跟你一起去。人家是河东军八年的老兵,可比你资历深。我叫他配合你,总行了吧?”   “呃……”胡九彰蓦然抬起头,嘴巴张开了,却仍然没吭声。   王铮盯了他半晌,却见他鼻腔内猛然喷出一道热气,再开口,也没个好气。   “诶,还有个第九队的赵小羊,原是这潼津县的猎户,身手利落,且对潼关百余里范围内的地形,也都了如指掌。人都叫他山娃子,那小子进山夜行的速度,可比你们这些老兵油子麻利多了。我叫他带你寻路,如何?”   “呃……还有吗?”   胡九彰终于出了声。   “不要得寸进尺啊,小胡。这两个人可都是咱们团的宝贝,我轻易可不派出去的。”王铮眉心就要皱出几道深沟。   “诶……好好好!那就这两个人,轻装简从,但装备武器……”胡九彰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他到不常与人如此这般的谈条件,但这事性命攸关,不学着精明点可不成。   “第六团库房里的装备,你们随便拿!但既然已经讲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这一次,就务必得给我抓个活的回来,要活蹦乱跳的那种!”   胡九彰狠咽了口吐沫,拳头一握,用力点了下头,“王校尉,我豁出去了!能有个老兵在旁策应,我心里也安稳不少。”   “哼哼,那是最好。”王铮一撇头,样子好似还心有余悸,“咱们团算上我才五个老兵,你跟老张,这一下就派出去两个,你们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做出点名堂来!”   “喏!”   敲定了人选,胡九彰便马不停蹄的将五队的张芝,和九队的赵小羊找来了,三人一同聚到王铮营房里,在校尉大人的监督下,商量任务细节,实在是少有的郑重。   五队的张芝队长,不用说,一看就是个远比胡九彰老成得多的汉子。他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壮硕,与王铮一样,也是一脸的胡子。不过王铮的胡子是卷的,张芝的胡子却是顺直的,一抹长须垂在胸口,举手投足都显着威严。   猎户出身的赵小羊则与张芝截然不同。这小伙子才刚满二十,一身瘦削的腱子肉,因为常年在外狩猎,那一身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而就这么一张黑脸,却总带着笑盈盈笑脸,像个小太阳似的,很是活泼。   三个人聚在一起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把这乍一听难以完成的任务,规划出了个大概的模样来。   “诶,小羊,你不是猎户吗?为啥要取名叫小羊啊,这听着可一点也不像猎户。”   中午三人围在一起吃饭时,胡九彰随口问着。   他对自己的两个新同袍的印象都不错。张芝大哥自然没的说,沉稳可靠,虽然话少了些,但但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眼光十分刁钻独到。而赵小羊显然是对潼关,以及潼关一带的山川河流十分了解。刚刚见面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在王铮的地图上为三人标注出了好几条可供潜入的山间小路,瞬间便将这次任务中最大的难题给解决了。恐怕就连叛军,都不会比赵小羊更熟悉自己驻扎的这片区域。   “嗐,这个啊,还得从我爹说起。”   赵小羊嘴里嚼着饼,眼中神采飞扬的,完全没有出战前的紧张。   “我爹说我小时候,曾经被这山上的羊救过命。后来村里人都说,救我的山羊,其实是仙人化形而来的,因为原本那一带,根本没有羊。后来我爹为了感谢羊大仙,就给我改名叫‘小羊’,说是只要这样,我就能继续受那羊大仙拂照。”   “哦?那这么说,咱们这次,还有个羊大仙在背后罩着了?”胡九彰笑着调侃。   “那可不!”赵小羊说着,脸上还带着得意洋洋的笑,一双眼眯得跟月牙儿似的,喜庆极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露脸,咱可不能掉链子。咱们不单要安然无恙,还得顺顺利利抓个倒霉蛋儿回来,好好在那些大将军面前威风威风。”   “哈哈……”胡九彰不由被赵小羊这番话给逗笑了。这小子,倒是敢想!   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芝,都显出笑意。他拿起地上的水壶往嘴里连灌了几口,目光远眺,好似正遥望着远方。   “诶,张队,你想什么呢?别自己偷着乐啊!”   赵小羊伸出手在张芝面前晃了晃,惹得张芝挥手一压,面上笑意倒是愈发明显了。   “没什么。”   他声音低沉,听着闷闷的,但细听,也能听得出那声音中的浅浅笑意。   “张大哥有家室吗?”胡九彰朝张芝面上打量着。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内敛低调,甚至常常表现得有些害羞的高大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有。” 第59章赶路   卯时一刻,正是一夜之中最为安详,最为静谧的时刻。   胡九彰从被褥中直起身,这一夜,他满打满算,也才睡了一个时辰。不知为何,李慕云走后,他躺在铺上,越是想睡,反而越睡不着了。   营房外打更的铜锣声一响起来,他就醒了。熬着时间,终于直等到了该出发的时候,胡九彰轻手轻脚的起身收拾行装,换上一身带着补丁的布衣短打,将短刀藏于衣下,背上布包,到潼关城门下与张芝赵小羊二人汇合。   显然,这三个即将迈入未知前路的普通唐兵,无论这一夜睡眠充足与否,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也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将自己的精神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三个人全作流民装扮,各自背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包袱。他们甚至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为自己准备了印着本地人身份的假验传,虽说货不对板,但只要不被细问,蒙混过关还是轻而易举的。   待城上守卫开关放行,这三人便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大门中间的夹缝中钻了出去,沿着关下城墙漆黑的边缘地带,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关外大山之中。   有赵小羊这个老手带路,三人这一路可谓相当顺利。胡九彰与张芝都是老兵,应付这点山路自然手到擒来,而赵小羊更是行得飞快,像个山猴子似的,一进山,就把胡九彰张芝两个甩出七八米远来。   三人卯时出关,从天黑走到了天亮,到了当日午时,他们已经朝着东方走出三十多里。   午间,日头正大,三人围坐在一处位置隐蔽的小山坳里休息,胡九彰与张芝两个都已经从刚刚出发时的兴奋状态中回过神儿来,只有赵小羊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连吃军粮都比他二人快许多。   “按这个速度,咱们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摸着敌军大营的边缘。”   听他这话,胡九彰不住打了个哆嗦。   “今晚?这一个下午,咱们就能走出四十里路来?”   “说不定。”   赵小羊眼角弯弯,俨然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   胡九彰没接他的茬,一旁张芝往二人面上打量过一番,又将目光停在胡九彰身上。   “九彰,你的腿如何了?”   原是昨日三人在一起商量对策时,胡九彰提过自己腿上有旧伤。但他着实没想到,张芝会关心自己这个。乍一听到张芝问起,他还一愣。   “哦……还好还好,只要有时间歇息,都能缓过来。”   胡九彰感激的朝张芝笑了笑,一旁赵小羊顺势朝胡九彰腿上看看,倒也没多说什么。   午间歇了半个时辰,三人不敢耽搁,收了东西整装出发。而再上路,胡九彰的速度便明显慢下来了。没走出几里,他已经跟不上那二人的速度,非得叫全队放慢脚步,他才能勉强跟上。山路难走,而三人为了隐蔽,又不得不挑山间的偏僻之处来绕弯子。原本没路的地方,被这三人愣是踩出了路,胡九彰这个跛腿的,走在这种路上,更是苦不堪言。   还没等到天黑,他一双小腿已经肿出了一寸来高,每迈出一步都能疼得他头上直冒汗,可他是这整个小队的队长,自己先掉链子,也实在说不过去。   “咱们歇歇?”   夕阳西下,看着天边被晚霞染红的云彩,张芝停下脚步。赵小羊还在他前方七八米的位置上“披荆斩棘”的开路,而胡九彰已经落到张芝身后十几米处。   一见张芝停下,胡九彰连忙加快脚步,忍痛追上去。   “怎么不走了?”   “歇歇。”   张芝话不多,但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透着十足的坚决。胡九彰看着他心头一暖,倒是前面挥舞着砍刀的赵小羊一脸不悦的跑了回来,好像对这二人都不大满意。   “怎么又不走了?” 第60章短兵相接   夜色如墨般浓重,但那黑暗中亮起的一簇簇营火,却又将山丘间的小片营地照得通透。合着天上清冷的月光,本该藏匿在黑暗中的大地,都随之染上了一片清幽银光。   胡九彰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往日里模糊不清的晚景,此时在他眼中一览无余。而夜色下原本只能照亮几米远的火焰,本该是黯淡的,在这时却显得格外闪耀。他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的荒野,这时对着那不远处的火光,只觉得明亮过了头,比夏三月的艳阳还要刺眼。   他的手脚因为体内不断加剧的血流而变得温热,这时,只需要一个信号,他就能一跃而起,以他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力道,冲过去排除任何一个可能会叫他们暴露在敌军视野中的威胁。   而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这样的。一切以赵小羊的信号为起始,张芝抓人,胡九彰杀人。他们要做的,就是要令大营里的巡逻兵落单,只要能吸引出一队士兵,他们距离成功,便不远了。   胡九彰三人在叛军大营外几十米的地方,趴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已经看清了这一带士兵巡逻的路线和人数,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便只等着赵小羊的信号。   叛军大营中,一队三人的巡逻队,正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巡逻队会走到距离他们二十步远的位置上,之后再绕回营中。胡九彰看着那三个身着唐军甲胄的边兵,百无聊赖的朝着自己这边迈着步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忽然间,胡九彰身旁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清脆响动。   胡九彰整个人都随之一怔,那声音在夜色下太过明显,胡九彰听到了,不远处那三个兵,自然也听到了。   “啥玩意?”   其中一人出声发问,听口音,像是东北的。   而他身旁二人,却未出声回应,而是机警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会意,不再出声。三个兵随即将手搭在横刀刀柄上,小心翼翼的朝着发出声音的灌木丛走去。   胡九彰目光瞧向赵小羊。那一声响动,正是赵小羊故意折断了树枝制造出来的,而紧接着,一看三人上钩,赵小羊又发出野鸡特有的嗡鸣声,一时间胡九彰都有些诧异了,倘若不是他亲眼看着赵小羊叫出这种声音,他定然会以为,此时的灌木丛中,是真藏了只野鸡。   而单是一声鸡叫还不算,赵小羊的腿轻轻扇动身旁树木,正是在模仿野鸡穿越灌木时发出的特殊响动。那三个兵听到这里,已然显出笑意。   “嘿嘿,咱们还真运气,这应该是只山鸡……”走在最前面的人压低了声音,生怕惊走了树丛中的野鸡。   “嘘,小点声。”   他身旁二人也是全神贯注,只听着黑暗中的声音,手上横刀已经缓缓出鞘,恨不得马上扑上去,把野鸡给宰了。   但赵小羊不紧不慢,他身材本就消瘦,这时隐在半米来高的灌木中,看不出一点破绽。高压之下,他竟真像只出巢觅食的野鸡一般,偶尔发出一两声私语般的鸣叫,身子还配合着,一面拨动身旁植物的枝杈,一面向后退去,向着远离营地的方向,退入更加昏暗的夜色中。   赵小羊前后退出了整整两米还多,而那三个叛军的巡逻兵,也跟着慢慢走出了营地火光所能够波及的范围。   三人之中,只有赵小羊一人向后退去,胡九彰张芝二人未动。他们已然对那是三个巡逻兵形成了包围的架势,但被无知无觉引入了黑暗的三人,却也正摩拳擦掌。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手中横刀已经出鞘,那刀尖只寻着赵小羊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劈砍下来。   “怎么不叫了?该不会是跑了吧?”   “不会,没听见跑动的声音。”   “嘘……”   “在那儿。”   “哪儿?”   “在那儿,我看到了,快砍!”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一道白光在赵小羊头上闪过,几乎同时,两道黑影从地上凭空闪出,正是张芝与胡九彰——   胡九彰距离赵小羊更近些,他几乎是在巡逻兵拔刀挥刀的瞬间,就从地上窜了出来,但他们这次没有横刀,只有怀里的短刀。   手中武器太短,胡九彰没法一下冲到赵小羊面前,但他仍不由分说的一把捂住距离自己最近那人的口鼻,短刀一横,便在那军甲的细缝间捅出了个血红的窟窿。他太熟悉那身军甲,这一套动作几乎不假思索。   胡九彰手捂得严实,那人连叫都没能叫出声,已经要被他捂得快要窒息了。但胡九彰仍怕自己这一刀捅不死人,他拔出短刀的瞬间,又反手在那人脖颈上狠劲划过。   血光喷溅,这人算是死绝了。雀无声息,且只不过眨眼的功夫。   胡九彰这边进行的顺利,还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好处。赵小羊便没这般幸运了,那横刀就举在他头顶,一刀劈下,他才将将够时间,翻身把自己怀里短刀给掏出来,刀鞘都没来得及拔。   只听“铮”的一声撞击,短刀到底是在最后一刻,抵住了横刀居高临下的劈砍。但挥刀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从身侧冲出的两道黑影,他大骂一声,已然进入了迎敌死战的状态。   这人该也是个老兵,在自家大营遇到敌方的斥候攻击,最好的应对之策绝不是冒死迎击,而是拼了命的要制造出声音,将这里的状况告诉给大营内的其他同袍。而胡九彰三人的大忌,也正是声音。   一见那人出声,胡九彰的心都好像跟着跳空了一拍。   嘛的!   他这时才刚刚结果了那个被自己捂住口鼻的士兵,仓促间,只得丢掉尸体,直奔赵小羊而去。   赵小羊仓促防住了这第一击,可敌人是站着的,他却是躺着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第61章高烧   赵小羊这一刀才刚刚刺下,便听得身后叛军营地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眼间,营地内人声此起彼伏,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能见到结成小队的兵朝他们这边奔来。   胡九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都没想就对赵小羊坚定一句。   “快跑!”   赵小羊居高临下的脸孔藏在一片黑暗之中,胡九彰看不清他的表情。赵小羊绕到了他身后,可却仍未走。就在胡九彰错愣的片刻,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   “胡队,一起走!”   赵小羊是直接拉着他的后衣领,想把他往小丘另一头的树林里拖。胡九彰心头一热,一时间感慨非常。他本以为自己这几日因为赶路的事与赵小羊之间生出了隔阂,未想对方竟然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如此坚决。   胡九彰狠咬了下后槽牙,全仗着那一头的热血,把陷入自己肩胛上的横刀给一把拔了出来,任由血液喷溅,踉跄几步,起身便借着赵小羊的助力,一路朝着撤退的方向跑去。   三人也不知跑出了多远,耗费了多少力气,这一路过来,胡九彰只觉得痛不欲生。他不能顾忌双腿上的剧痛,不能在乎肩膀上的刀口,只能一路跟随着赵小羊判断的路径,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随着那两具尸体陆续被敌军发现,身后追兵的队伍俨然愈发壮大了。   起先只有七八人的小队追出来查看,但三人一路跑,一路藏匿,待到早上快天亮时,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不减反增。   张芝扛着个人,虽说他跑在最前头,但他的负担也不可谓不重,他不单要隐藏自己,还要连同背上的俘虏,也一同藏匿好了,更不能弄出半点声音。而胡九彰身上带着伤,他肩膀上的伤不是最痛,反而最让他痛苦难忍的,是一双小腿。他越是跑,腿上的伤处就越痛。明明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却好像正在内里被瓜分撕裂一般,疼得钻心刺骨。   虽然腿上剧痛无比,但胡九彰仍然得压低了身形,一只手死命捂住肩膀上不断滴血的伤口,不想叫一点血迹暴露了三人逃窜的行踪。   待到三人终于甩开了搜寻的部队,在一处位置隐蔽的小路上汇合时,天已经大量,而胡九彰,也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他只机械的按紧了自己肩膀,由着赵小羊与张芝二人判断方向。   天亮了,初升的太阳将大地逐渐照亮,这该是个大晴天,就连阳光都比往日更加闪烁。   张芝与赵小羊的脸均在那日光下被照得通红,他们大汗淋漓,鼻腔里还不住喘着气,显然都已经很累了。但最为难熬的还是胡九彰,他也喘着气,但他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眉心深深皱出一个川字,明明累极了,但他额间却没有汗液溢出,面上也泛着层青白,不见一丝血色。   “胡队还能坚持多久?”   赵小羊瞧向胡九彰,胡九彰却说不出话,他只是不住点头,表示肯定答复。   “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   张芝沉声开口。   “咱们只要能逃出陕郡,就算成了。小羊,这附近有没有适合暂歇的去处?”   “有,但胡队……”   赵小羊瞧着胡九彰,面上满是担忧。   胡九彰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力气,他用力点了下头,又迈出步子。赵小羊连忙跟上他,神色坚定的给二人指出方向。   “张队,你带着俘虏,胡队身上还有伤,你们先走。我留下把这里的痕迹处理一下,咱们在他们的地盘上杀了两个人,又俘了一个人,他们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有劳。”   张芝只说了两个字,但三人间互相致以的目光,已经胜过万语千言。胡九彰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跟着张芝朝下一个暂歇处前行。他只觉得自己是踩在千万根钢针之上,那针能直接把他整个人穿透,就连呼吸都有撕裂般的痛。可倘若真的停下来,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站住。   痛苦没有终止,胡九彰的视线逐渐模糊,他看不到身边的植被地形,只紧盯着张芝驮着个敌兵的背影,机械的跟上去,当张芝终于停下脚步,将背上的人放下时,胡九彰便再迈不动步子。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整个世界便由此消逝,无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胡九彰感到有人扳着自己的下巴,往他口中灌水喝。他骤然惊觉,猛咳了几声,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好似火烧般,几乎每一根筋骨,每一处皮肉,都被烧得酸痛。   胡九彰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这种情况在伤兵中很常见,而倘若高烧一直不退,那伤兵幸存的几率,便会降得很低很低。   以往,胡九彰都是看着旁人受伤,高烧,乃至于伤重不治。这次换到他自己,他反而没觉着这事有多恐怖了。毕竟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已经成功,倘若张芝与赵小羊两个带着俘虏回营,卢盛依然会认他的功劳,李慕云也依然能够顺顺利利的在潼关入仕。   想到这些,胡九彰甚至感到一丝难得的平静与安详,因为他终于不用再拼了命的奔跑了,不用趋使那两条几乎要再次崩断的双腿。说真的,他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那般叫人肝肠寸断的伤痛。 第62章赌一把   那一瞬间,死亡的阴影骤然罩住了胡九彰全身,他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会死。   这种念头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强烈。以往他总觉得,马革裹尸,血染沙场,这都是一个兵理所应当承受的。但当真正面对死亡时,他才猛然发觉,个人的生死,绝不是区区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他不想死。如果说一个士兵,在任务中死去,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他不想做那个会死的兵,他要活,而且要活出个人样儿!   这片刻间的思绪骤然点燃了胡九彰伤病缠绕的躯体,他想往一侧闪躲,而与之同时,他面前竟忽然闪出一道黑影来。   只听那黑影一声惨叫,竟是个活人!   黑影一来,迎面刺下的横刀显然放缓了速度,那持刀之人恐怕也被这突然“飞”出的人吸引了注意力,胡九彰趁机往左侧一滚,几乎同时,横刀刺下,带出凌然一声,刀刃距离他后背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那兵刃上放出的杀气,几乎要将胡九彰吞噬殆尽。   “快带他走!”   一旁传来张芝的叫喊声,而直到这时,胡九彰才意识到,刚刚在自己面前“飞”过的黑影,就是他们抓来的俘虏,张芝是直接将俘虏抛了出去,只为了吸引敌人一瞬的注意。   但眼前的局势不容胡九彰卧地静思,张芝的脚步声已然冲至跟前,但他却不是奔着胡九彰去了,而是手持横刀,一把将自己抛出的俘虏,又抓回了掌中。   那俘虏欲哭无泪,正想开口向己方救兵求援,怎知这边张芝已经发了疯似的大开杀戒,反应慢的几个兵,已然成了张芝的刀下亡魂。他一手抓着那俘虏的后衣领,正是将那可怜的俘虏当成了人肉盾牌,谁要是砍他,他就推俘虏去接。而俘虏哪有这么老实等着被砍的,他与叛军本是同袍兄弟,一见同袍的刀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已然破口大骂。   霎时间,小小的空地上一串又一串的东北叫骂此起彼伏,一边是俘虏在声色凄惨的边骂边嚎,另一边则是几个被张芝缠住的东北军,在对着张芝痛骂。   张芝与人缠斗的同时,赵小羊也冲至胡九彰身边。   “胡队,走!”   未等胡九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赵小羊已经不由分说的将他背上了身。   但显然,刚刚三人休息的地方,已经被追踪而来的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刚刚张芝发狠杀人,赵小羊根本找不到逃跑的空隙。   “这群人里面定然也有本地人做向导,否则他们根本找不到这地方!”赵小羊愤愤道,而二人身后紧跟着还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有远有近。   密林之中,夜色黑暗,但当那点滴的声音能够左右人命的时候,即便是视线受阻,人的五感也能在压倒一切的求生欲面前,被激发出异乎寻常的潜力。赵小羊健步如飞,还时不时回头确认自己与追兵之间的距离。   “妈的!胡队低头!”   只听赵小羊怒骂一声,转过身便从腰间抽出短刀,要与身后追来的敌兵硬碰硬。胡九彰这时已经彻底清醒,他干脆松开手直接从赵小羊身上下来。双脚刚触碰到地面时,他腿上又是雷击般的一记剧痛,但这时,疼痛不再是痛苦,疼痛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让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高涨。   “小羊,你退后!”   胡九彰从腰间摸到自己的短刀,论夜战,他比赵小羊更强,虽说高烧已经折损了他大部分的体力,但只要能不死,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劲儿,是使不出力的呢?   胡九彰话音未落,赵小羊已经与最先冲上来敌人短兵相接,只听“铮”的一声,赵小羊整个人被震退了好几步,他人都差点因为向后的惯性,而仰倒在地上。   照这样下去,赵小羊说不定还会死在胡九彰前头!   “别接招,往前探路!”胡九彰冲着赵小羊大吼,声音撕扯着他肿胀的咽喉,听得人发憷。   迎面又是一道白光闪过,胡九彰接了这一刀,手腕已经被震得酸麻,仿佛那整只手,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但好歹,他接下了这一击,且没有像赵小羊一样,被震走。   赵小羊见到胡九彰这边已经与敌军接招,他哪里肯自己逃跑,这便绕着圈跑到了胡九彰身旁,二人相互配合着与追来的三个敌兵缠斗,才支撑了两三个来回,便已落得下风。诚然,病中的胡九彰,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打斗。   张芝这边,战斗却已然走向了另外一番局面。   张芝手中握着从俘虏那里缴来的横刀,身上穿着从俘虏身上扒下来的唐军轻甲,他又有俘虏这么个人肉盾牌加持,这时发起狠来,就算东北军人多势众,可竟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张芝且战且退,利用着夜间昏暗的光线,加上手中俘虏吱哇乱叫的干扰声,竟接连得手,杀退了三四个人,眼看着就要摆脱追兵,张芝一把抓住那俘虏后心,便朝着胡九彰与赵小羊的方向奔逃而去。 第63章等待   要说胡九彰刚走的那几日,李慕云在潼关的日子过得倒也算舒适。虽然他心里憋着股火儿,总觉得胡九彰这是又开始疏远自己了,可人已经离开,他能做的,也只是留在营地里,静等着胡九彰回来而已。   好在卢盛那小子,殷勤得很,每日不是送这就是送那,李慕云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虽然比不上昔日王府里的日子,但在军中,这就已经是天大的优待。   卢盛这人虽然缠人,但却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胡九彰前脚刚走,卢盛后脚就已经将李慕云引荐给了自己那个做将军的老爹。这对李慕云来说可是件大事。要知道,卢旷将军在哥舒翰面前举足轻重,倘若李慕云能说服卢旷支持自己,那么来日想获得哥舒翰的青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见卢旷,便成了李慕云几日来的头等大事。他不单精心准备了与老卢将军的见面礼,还特地依照卢旷的喜好,寻了几册兵法典籍来读,以弥补自己常年卧病,不谙军事的弱点。   而一切也正如李慕云期望的那样,当日见了卢旷,老将军虽说不上如何欢心,但也绝对不是排斥疏远的模样,卢旷甚至当即答应,只要李慕云手下有拿得出手的军功,他定亲自向哥舒翰引荐李慕云入仕。毕竟皇族子嗣,又立有军功,正逢国难之时,朝廷定然会格外体恤。   一时间,李慕云只觉得自己这是搭上了一架能引领他扶摇直上的天梯,仿佛那些曾经埋藏于心的抱负与韬略,转眼就能化作现实。   从卢旷处归来,李慕云心潮澎湃,竟一度难以入眠,他已经等不及要将这消息告诉胡九彰,等不及沽上几壶酒,与胡九彰一道举杯相庆了!   可到头来,每日到他营帐中来的,仍只有卢盛一人。李慕云那难得燃起的一腔热血,也随着营地里平淡无奇的日常,而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你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样的任务,怎么人去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胡九彰离开的第九天,李慕云终于耐不住性子,卢盛一来,他就直接开口问了。   “诶,世子莫急,这斥候的任务,就是这样,等个十天半个月,不足为奇。我是派他带人去陕郡一带打探敌军的消息,陕郡距离这里八十余里,就算只是往返,也要花上几日不是?这才第九日而已。”   卢盛笑着解释,李慕云听了,也无从驳斥,只得跟着点了点头,面上却再提不起精神了。这已经去了九日,往后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况且胡九彰那腿……   他想到这儿,眉心便锁紧了。心中纵有千万句忧虑,这时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再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与卢盛随口和应。   李慕云从来不是个没耐性的人,他从小卧病在床,本是最吃得住寂寞的。可一连十几日过去,胡九彰一行仍没有半点消息,李慕云的心,便如何也放不下了。他辗转找到了胡九彰在潼关的顶头上司王铮,一进到王铮营帐,他就憋不住了。   “王校尉,我听卢将军说,他是把那斥候的任务分派给了你,由你,再将任务派给手下兵士。你派出去的斥候小队,如今已经去了十几日。这十几日来,音讯全无,你难道都不曾忧虑过吗?”   王铮那时还在帐中梳洗,一见进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且这公子衣着打扮,又着实华贵奢侈,绝非寻常人能够穿着上身的。他眼光一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人说半月前,潼关来了位微服私访的皇孙,眼前这位,恐怕就该是了。   王铮连忙陪上了笑,冲着李慕云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军礼。   “尊驾息怒。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啊?”   “我姓李。别的,你也无需多问,叫我李先生便是。”李慕云实在没心思过这些虚礼,他朝着王铮一挥手,便免了王铮的礼,自个到他帐中找了个木凳坐下,却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不打算走了。   “王校尉,你手下的胡九彰,是我的家臣,如今他迟迟未归,难道你们所谓的斥候任务,都要耗费如此时日?”   “原是说这事啊……”王铮心里有了数,神色便坦然了许多。   “李公子勿忧,王某派给的任务,是斥候不假,但这做斥候,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啊。王某是想,叫他们潜入敌营后,直接抓个俘虏回来,如此,就算是再苛刻的将军,也不会不认这实打实的功绩,想必李公子当初,也是想叫胡九彰立功,才与卢将军说和这事的吧?”   王铮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李慕云交代明白了,李慕云这时纵然急躁,却也无法再对王铮发作。毕竟叫胡九彰外出执行任务的那个人,终究还是他自己。   李慕云看着王铮,憋着一口气,半天没撒出来,只长叹一声,原本焦急的面上,又添上几分自责来。   “倒是王校尉有心了……”他说得有气无力,“可他们已经半月未归,这期间会不会……”   “诶——李公子,万事还要往好了去想。再说从敌营俘获敌兵,这难度本就不低,我当初没有给他们限制任务完成的时间,就是想叫他们在动手前,能做好充足的准备,以期得胜归来。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日,倘若他们一切顺利,再过得几日,便也该回来了,李公子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那也就是说,王校尉觉得,花上这些时日,也是正常的?”李慕云还不太相信。   “自然。” 第64章归营   下坠的过程叫人心慌,尽管那只有一秒,甚至连一秒都不到,但心脏悬在胸膛里的异样知觉,总能将人的感官在那一瞬放大、延长。   一感到那股向下坠的力,胡九彰就松开了搂着张芝肩膀的手,就算他有能耐这么一直抓着张芝不放,他也不会忍心真让张芝做自己的肉垫。况且倘若这断崖真的不深,自己的全部重量都落到了张芝身上,还不得把他给压死了?所以胡九彰松手,是不带有任何迟疑的,总归都是赌,他也想洒脱一回,将生死交给老天来决断。   胡九彰本以为,当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全身上下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而那必然是痛苦至极的。倘若真的要死,他希望自己能在撞向地面的那一刻,瞬间死去。但事实上,当他真的感到碰撞时,那疼痛却是不间断的。胡九彰不禁有些茫然了。他感到身上像是被利刃割伤,又像是被重物锤击,有重有轻。他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次缓冲下,最终坠到了崖底。   痛感与下坠时的眩晕持续在胡九彰脑中蔓延,真正触地的那一刻,他晕过去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失去意识,醒来再面对的,会是现世,还是幽冥。   又或许,这一次,便是天人永隔吧?   意识彻底涣散的那一刻,他无望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赵小羊的声音。   “胡队,胡队!胡队!”   赵小羊那一声声都带着哭腔,听得胡九彰心烦。他有几次想睁开眼叫赵小羊别再说了,可偏偏又没有力气。   他就这样不知又睡了多久,待到他真正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胡九彰仰面躺在地上,看到头顶上蔚蓝无云的天空,听到耳边清丽悠闲的鸟鸣。   不知怎的,他眼角竟有泪水滑落。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中溢出,他的鼻腔也酸酸的。那一刻,胡九彰脑中没有任务,没有军队,也没有李慕云。他仿佛能在那青空中看到自己远在成州的老娘,和那个多年未归的家,他想回家吃一顿娘烤的蜂蜜脆饼,想喝上一大壶的浊酒,跟娘说说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那一刻的感动,只属于他自己。   活了……就这么活下来了……   胡九彰任由泪水横流,不多时,赵小羊的脸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胡队!!”   赵小羊这一声叫喊,震得胡九彰脑仁都要跟着一起炸了。   “胡队!你醒了!”   看他这一副激动的模样,胡九彰不由嗤笑。   “醒了。你叫这么大声,就不怕被人听见吗?”   胡九彰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衬着他嗓音的底色,却是难以掩盖的欣喜。哪怕他还有一丝力气,这时他都会从地上坐起来,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万里无云的青空,和周遭植被繁茂的大地。   “不怕不怕!胡队,咱们已经快到潼关地界了,最慢最慢,再走上四五日,也能到潼关了。”   赵小羊兴致勃勃,而胡九彰显然有些愣了。   “怎么……这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叫这么快啊?胡队,你可是一连昏迷了五天!要不是我跟张队轮流给你喂水喂饭,你就是饿也饿死了。”   赵小羊说着,已然有些凄然意味。   “诶……能活下来就好。咱们掉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片树林。要不是因为下面树冠茂密,咱们谁也活不了,但也正是因有树枝接着,每个人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张队的左胳膊废了,我这腰上也给划掉了一大条的皮肉。但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听着赵小羊那话,胡九彰不禁有些恍然了。他定睛瞧着赵小羊,忽然发现这一向开朗的小伙子,照比之前更瘦了,甚至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而张芝呢……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去,便瞧见张芝正卧在一棵大树下酣睡,而那树梢上绑着的,就帮着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抓来的俘虏。   张芝一条胳膊上缠着绷带,被用麻布条斜挂在脖子上。而那俘虏身上也多了不少伤,但好在那人还活蹦乱跳的,还时不时朝胡九彰这边张望。   “诶……苦了你们了……”   胡九彰不由长叹。叹息过后,他的鼻腔居然又酸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不幸便是,他不该在小队最需要他的时候,发起高烧。而幸运,能说的就太多了。能认识赵小羊跟张芝两个,便是他这次最大的运气。   “小赵,你扶我起来。”   “诶——不行!张队交代过,你伤势太重,不好好歇着,怕是还得发烧。胡队,咱们已经出了陕郡地界,再怎么也不用急了,我跟张队给你做了个担架,咱们就这么抬你回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养着就行。” 第65章伤势   张芝与赵小羊的伤势,都很快有了定论,唯独胡九彰。那军医给他上身的伤口都包扎处理过,却唯独留下那双已经肿胀走样的小腿。   “你这腿伤……我治不了。”那医官放下手中的药瓶,模样十分为难。   “怎么治不了?”   胡九彰被他给看愣了,他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那双腿,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他小腿断骨处的皮肉,有好几块居然已经坏死了。正常的皮肤都是带着血色的,可唯独坏死的几块,竟是白中带青的,虽然范围不大,但那可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肉,倒像是尸体堆里的腐肉。   胡九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腿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怎么治?没法治啊。”医官没个好气,“你要么,就再去找之前给你接骨的那位大师,这样的伤势,我不会治。要么……我劝你一句,现在就马上把这两条小腿给截了,否则你会被这两条腿给拖累死。”   “什么?两条腿都要截?”   胡九彰没出声,一旁赵小羊倒先惊呼了起来。但见到胡九彰半天没说话,赵小羊也低下头,不再接茬。   “当然要截。你说你之前发过高烧,但后来又好了?我告诉你,你发烧,不是因为肩膀上那道伤口,而是因为你这双小腿。且你上身的伤口之所以难以愈合,也是因为这腿伤,若不赶快截掉,恐怕日后要危及性命的。”   军医怕是担心胡九彰还未能完全明白,又为他解释了一番。怎知他解释过后,胡九彰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只低着头不发一言。   一时间营房内鸦雀无声,胡九彰这个正主不开口,谁都不能替他做这个决定。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办法,再拖上一阵子吗?”   半晌,胡九彰才终于开口。医官一听这话,反而更怒了。   “我说,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腿重要?你这是要为了一双烂腿,打算丢掉性命吗?你这双腿,一日不截,便要疼上一日,你定要等自己的身体也被这双腿拖垮了,才肯就范?”   “可我不能没有腿!”   胡九彰也急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现在倒下。李慕云还在等他,战争还在继续。至少在李慕云找到下一个可靠的家臣之前,他不能倒。   “你这傻小子!”   那医官气得说不出话,忽然营帐外传来一阵问询声。   “胡九彰在不在这儿?有人来看他。”   一听到这个,胡九彰面上反而显出一阵惶恐,他连忙冲着那医官摇了摇头。   别让他进来。现在自己这副样子,不能被他看见!   医官瞧见他眼色,无奈讪笑一声。   “这儿没这人!你们找错了。”   “哦,知道了。”   医官语毕,直等到帐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胡九彰才又开口。   “大夫,我现在不能把这双腿截了,用什么办法都行,能拖上一日就算一日,我不怕疼的!”   “诶……你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那医官跟他脸对脸对视了好一会儿,到底是长叹一声,妥协了。   “你等着,我去寻师父来问问,你这双腿……难搞!”   那医官前脚刚走没一会儿,这营帐门前的大毡就被人给从外面掀开了,帐内休息的三人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向大帐门口。站在门外的,正是李慕云。   胡九彰眼疾手快,他一瞧见李慕云身影,都未来得及仔细打量,便拉过一旁被褥,将自己双腿盖住。随后便没事人似的,半坐半卧的靠在软枕上,也不朝门口看。   李慕云却是怒气冲冲,一个营帐本没多大地方,他几步冲到胡九彰面前,满眼的怒气。但怎知,他一瞧见胡九彰身上那些伤,又瞬得僵住了。那一点锁紧的眉心逐渐化开,而紧接着,他的脸色也白了,那一双紧闭着的薄唇,忽而被门齿轻咬住,有些发紫,还阵阵颤抖着。   “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要不要紧?”   饶得是胡九彰一左一右还躺了张芝与赵小羊,李慕云纵然有万般话语,这时也碍着面子,说不出口了。胡九彰看着他不住轻笑。   “诶,没事,这不都回来了嘛,养一阵子就好了,公子不必担心。”   一看到李慕云的表情,胡九彰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他居然觉得窃喜。倘若能这样,一直这样下去,那他必然会十分乐意。因为这一刻,李慕云的心都牵在他身上,全心全意。但他又舍不得叫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孔,带上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情绪。他宁愿李慕云是笑的,又或者是气愤也好,至少那样,人看着精神,也有生气。   李慕云一见胡九彰笑脸,眉心反而又锁紧了。 第66章置气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需要多养上一阵子,你不必看。”胡九彰随口道。   “不必?”   李慕云眉心一下锁紧了。   “你走了这么久,现在看都不许我看一眼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   胡九彰被问得着实茫然,他朝着李慕云看了又看,只觉得李慕云这反应,实在太过夸张了。如今他人也回来了,伤也都处理妥当,好吃好喝供着,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况且……真要在意,又为何直等到现在才提起?   都是因为还未倒出空儿吧?因为要与卢盛出去。所以自家家臣的那点伤,便可以拖上一拖。总归他又不是大夫,那伤看与不看,也没什么两样儿。   想到这儿,胡九彰眼光黯淡下来,口中却不由轻啧一声。   “别说这个了。这么久没见,这些天……你过得还好?”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李慕云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丝丝怒意。   “这些天……这些天……”   他一连深吸过几口气,面上已然惨白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中,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些天,他心中的痛苦与煎熬,又要与谁说去?这二十几日,他简直度日如年。每日天没亮,他就跑到城门底下候着,直到夜深才回去。李慕云自己也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有什么法子。他在潼关,能说上话的将军,唯独一个卢盛,可卢盛还偏偏没有调兵出关的权力。   从小到大,他何曾如此茫然无措过?李慕云到底还是个皇族子弟,这样一门心思的牵在一人身上,已经是付诸了他的全部心力。可偏偏,那人却对他的等待毫不在意。如今终于见到了,也是一副好像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几句寒暄,都显得平淡无奇。   李慕云气极,却也怨极了。他拳头攥紧了,只恨不得直接往胡九彰的脑袋上狠敲下去。   他想听胡九彰说,终于回来了,这些天,很想你。   可偏偏这家伙……   李慕云欲哭无泪,他只吐出几个字,就咬紧了下唇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胡九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气氛都转而变得尴尬了。   “咳……呃,小白,你是不是太激动?”   到底还是胡九彰先开了口。他这人,有时候就是太过理智了,特别是对待某些感情上的冲动,他理智得能把人噎死。   “我激动?”李慕云听他这话,脸都要绿了。但人家到底是涵养了得的贵族公子,心绪再怎么翻涌,真表现到了面上,也不过点滴的言语。   “好,你不想叫我看是吧?我不看。天色不早了,你快睡吧。”   李慕云说罢,便转身出了营帐。胡九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反而愈发疑惑了。   这人……怎么无端生这么大气?   李慕云走后,胡九彰还真就在心里仔细想了一遍,他自觉对李慕云已经尽心尽力。不说别的,就这双腿,便全是为了他才留的啊。其实早在长安时,胡九彰就想过,如果自己这辈子再走不了路,该怎么办。其实也不能怎么办,无非就是受着呗。高兴也得受,不高兴也得受。   如今腿是留下来了,军中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也拼命给完成了。卢盛之前不是还说,大好的前程就等在他面前嘛。要是连他一个小兵,都能因此受益,就更别提李慕云了。提前祝他一句官运亨通,恐怕都不为过吧?   这横看竖看,都是形势大好,明明里外都是好的,怎么李慕云还偏要与自己置气?难不成……   胡九彰想了半天,忽然觉得,李慕云会不会……是为了自己刚刚的不配合,才生气?   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这么一点小事,哪里至于生那么大的气,还连营帐都不要待了,非得独个跑到外面去——   定然不是因为这个。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那还会是因为什么?   胡九彰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铺上躺得久了,也便昏昏睡去。   他想着第二天一早,李慕云也就该消气了,没想到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对着的竟还是李慕云的冷脸。   这一次,要变成胡九彰欲哭无泪了。这好好的,怎么就置上气了呢?且胡九彰甚至不知道,李慕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与他生这样大的气。   “要么……要么我还是回兵营那边住吧。” 第67章我也喜欢你   李慕云这天出门,可谓是十分不巧,他费心打扮了一番,本已与昔日王府中华贵的模样相差无几,怎奈他路才走了一半,天便阴了,不等李慕云加快脚步,雨点已经从他头顶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   李慕云无奈暗叹一声,只得闷头继续前进。   待他赶到胡九彰居住的营帐时,他那一身暗纹勾花的丝绸衣裳,已经给浇湿了大半,这一早细心梳理过的头发也湿了,丝丝鬓发合着雨水,垂着额间,不单没有半点皇室威严,反倒叫他显得愈发娇柔动人了。   李慕云自然不满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但他人已经到了胡九彰的营帐跟前,雨势也不见丝毫减弱的态势,他只得一把撩开了营帐的门帘,向内一望,便见着小帐内点着三四盏蜡烛,四下无人,只胡九彰一个还躺在边角的小铺上。   李慕云一见这情形,眉心已然锁紧。   “怎么没人在这儿照顾你?”   他快步走过去,声音中已然带上几分斥责意味。   而这时的胡九彰,正在帐中小睡,李慕云这一声,反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却见胡九彰身子一震,睁开眼盯着李慕云直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从铺上坐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   他气色照比之前好了不少,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映衬,李慕云觉得,胡九彰脸上总带着股病气。且他一靠近了,便闻到胡九彰身上浓重的药味,竟比之前在王府治伤时,还要重了。   李慕云的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儿。   “你的伤还没好?”   “呃……”胡九彰被他问得一时答不出话来。   诚然,自打从陕郡归来之后,他的腿疼便再没好过。有时吃了药,能维持大概一个时辰不疼,但药劲一过,他仍要躺在那儿忍着腿疼,什么都干不了,也什么都吃不进。   就这样,他还接连发了几次高烧。那军医前前后后给他换了不下十次药方,到现在,才总是将他腿伤恶化的趋势给压制住了。但他人也跟着虚弱了不少,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但胡九彰知道,自己无论力气,还是体力,都照比之前差了。如今他已经不能祈求自己的身体尽快好转,而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负责治疗他的军医身上。   且倘若照如今的趋势发展下去,只怕日后就连精神,都要依靠药物来吊。   但这些,李慕云不需要知道。至少胡九彰对着他,这点力气,还是使得出来的。   “都好了大半了,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但好的快。”他笑应着,那一双眼只盯着李慕云看得出神,“倒是你,怎么想起来到这儿了?”   胡九彰还是原先那一副温和爽朗的笑,且这声音,也不像是病人的虚弱样儿,李慕云听罢,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中拎着的两个包裹放到一旁地上再转过身来,坐到胡九彰身旁与他说话。   “怎么?我是你的主君,我来找你,难道还需要你的允许?”   李慕云那张方才还忧心忡忡的脸上,这时已然又转冷了。那清冷的眸子中,还带着深深的埋怨。   “不用不用!”   见他这样,胡九彰连忙摇手。   “你能来当然好,我都想你来的。”   他这话可是真心实意。半月未见,要说胡九彰不想李慕云,肯定是假的。他想,且是抓心挠肝的想,想得他夜夜梦里,都要反复念着曾经在长安时,李慕云对他的那些好。   胡九彰此话一出,李慕云的脸已然染红了半片。   一个几乎不可能说得出情话的人,无意间的真情流露,反而更能触到人心坎儿里。李慕云便是被这一句吃得死死的。他对胡九彰横看竖看,都找不出这话语里讨好欺瞒的成分,那就跟二人初见时一样,干净、纯粹。李慕云对这种话,最没有抵抗力。   他连忙低下头,不愿叫自己这羞红的面容被胡九彰瞧去。   “诶……我给你带了几味草药,都是补身子的。你叫这儿的军医帮你煎了,按时喂给你吃。还有点心……我想你在这儿,应该也吃不到太好的东西吧?这些都是军中最好的庖厨做的,也是西北口味,你应该爱吃。”   李慕云把那两个包裹都拆开了,露出两个髹漆工艺的精致木盒。他说着,又把盒子推到胡九彰面前。   “饿吗?要不要现在尝一块点心?”   李慕云轻声问着,哪里还有半点置气的样子。他刚刚被雨水打湿的鬓发上,又随之淌下一道水痕。那透明的痕迹在李慕云侧脸上滑过,映着他透白的肌肤,还显出点点粉红。胡九彰不禁看呆了,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帮李慕云拭去面颊上的水滴。   “你不生气了?”   李慕云一听这个,不由愣了。片刻,他又故意皱起眉头瞧向胡九彰,眼角却还带着笑。   “你说呢?你怎么就不好好想想,我是为了什么才生气的?”   “我……想了,没想明白。”胡九彰不禁挠头。这话也是真的,他真想了,真没想明白。   李慕云瞧他那模样,不由长叹一声。面上虽然满是无奈,但再开口时,眼中却也添上了几分郑重神色来。   “那我问你,你那天,又是为什么执意要走的?”   “这个……那不是……”   胡九彰又挠起了头。按理,他执意要走,是因为腿伤的事,但那日之所以自己主动提出来,却完全是因为卢盛。   胡九彰是个实诚人,特别是对着他在意且信任的人时,他是绝对不想说谎的。所以他把自己当时的想法在脑子里想过几遍,脸上竟也显出一丝微红。   “我住在那儿,也不方便你吧……”他小声说着,“卢将军不是还经常去嘛……” 第68章印记   胡九彰说完这话,自己都被自己给酥得不行。他连咳几声,匆忙松开了揽着李慕云的手。直到李慕云在他榻边坐直了身子,胡九彰剧烈的心跳都难以平复。他着实想象不出,自己刚刚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把李慕云抱进怀里。   那身子真软啊……倘若能再多抱一会儿……   胡九彰想着想着,自己就先忍不住了。他慌忙低下头,又是挠头又是咳嗽的。   “咳咳……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就这么说好了。”   李慕云被他的窘迫模样逗笑了,反而抬手将胡九彰下巴给托起来,让他正对着自己。   胡九彰的脸热得像在发烧,而李慕云盈盈带笑,眼睛几乎要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咱们说定什么了?你不说出来,我可不知道的。”   “呃……就是……那个……”   “哼哼……好了,我不逗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老胡,我把你放在心里,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李慕云说着,逐渐抿去了笑。他神情无比坚定,话里话外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胡九彰听着,眼光也被李慕云那慑人的目光给吸引住了。   “所以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老胡,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嗣,我只是我。你心里想什么,在意什么,厌恶什么,喜欢什么……你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倘若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要告诉我。在这儿,你不是我的家臣……你是我在意的人,是我爱的人。”   李慕云说话时,那手收了回来,就按在自己心口。他眼光驻留在胡九彰带着血丝的双眸中,好像能把那双眼给看穿挖透了似的,某种程度上,他此时的坚毅,也好似阵前豁出了性命的唐兵,坚定之心不容执啄。   胡九彰不禁深吸过一口气,他脸上仍是通红,但目光,却不似最初那般窘迫了。   听到李慕云这一番话,他不觉得兴奋,甚至连喜悦也无从收获。他只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感激,好像下一秒就要热泪盈眶,就连呼吸都带着些哽咽的味道。   “我……”   久久,他才发出声音,可只说了一个字,他又长叹出一口气。   “我何德何能……”   “我喜欢,就够了。本就不需要你如何。”李慕云淡淡道。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应当。他本就是站在高峰上的人,便是这样的自信,是胡九彰从不曾拥有过的。   “呃……那……”   胡九彰沉吟了好一会儿,偏偏组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面前的李慕云好像变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眼前的人。   “那现在……”   “啊恘!”   胡九彰话音未落,李慕云竟忽然打出个喷嚏。   “……”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   原本还神情肃穆的李慕云,匆忙捂住自己下半张脸,面上涨得通红。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样尴尬过,连眼光都有些躲闪了。   胡九彰一见,反而松了一口气。他面上带笑,胡乱抹了抹自己被喷嚏喷过的脸。   “你看看,着凉了吧?快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放在火上烤烤。”   “呃……嗯……”   霎时间,二人好像又回到了往常。李慕云匆匆忙忙的将自己身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做工精致的儒士长袍。他倒没有真拿着自己的丝绸衣裳去到火炉上烤,而是随手将衣服铺到了胡九彰卧榻旁。   “只……这样?”   李慕云一边眉角微挑,朝着胡九彰打量。   胡九彰被他瞧得一愣,想了老半天,才忽然摇手。   “啊,你淋了雨,还是快回去换身衣服的好,否则又要着凉了。”   “回什么回!”   李慕云忽然皱紧了眉头,怫然不悦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他朝胡九彰剜了一眼,只片刻,见到对方衣服里若隐若现的白色绑带,便又心软了。眼光柔了,声音却仍强硬着。   “你跟我一起回去,以后只准住我那儿,没有我的允许,哪都不准去!”   胡九彰愣愣瞧着李慕云面上这一系列变化,末了,他错愣的眼光,也仿佛薄冰般,瞬的化开。   “好好好,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还不成嘛!”   这天说来也是巧,上午的雨只下了那一阵儿,待到胡九彰被抬回李慕云营帐时,户外早已经是一片暖阳。   胡九彰是一路被抬回了李慕云的营帐,随行的还有医官照顾着,谁也没往他腿上多看上一眼。胡九彰自然巴不得李慕云不过问他的伤,在帐中安顿下来后,等到医官退了,他又笑呵呵的牵出了话头儿。   “如今回也回来了,小白,你要不先把身上的那套衣服换下来吧,省得再生病了。”   李慕云一愣,心想这是胡九彰在关心自己,面上随即带上了笑。 第69章为你而战   “这个……咳,这事……”   一提到伤势,胡九彰心里可就没底了,但此情此景,他倘若表现出犹豫,反而会叫李慕云愈发怀疑。好在他早前就与那位为自己治伤的医官交代过许多遍,倘若有人细问,不要再将他腿伤的细节如实交代出来,他还得留下来打仗,多留一天是一天。   果不其然,李慕云换好了衣服,还亲自帮胡九彰更换了被褥衣裳。他看到胡九彰腿上严严实实的绷带,目光虽然凝重,但却没对胡九彰细问。   “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我不问你。”   他淡淡说着,扶着胡九彰让他重新躺好了,转头便叫来了那位在伤兵营照顾胡九彰的军医。   到了当面问询的时候,虽说李慕云用自己的身份压着他,但那医官还真没叫胡九彰失望。   “大人,他那双腿是旧疾,轻易无法根治,只能慢慢养着,给筋骨一个恢复的时间。但若说有多严重……鄙人觉得,也还未到无法痊愈的地步。”   医官拱着手,说得很是恳切。李慕云之后又问了几句,那医官也是绕来绕去的,只说还要修养,至于得休养到几时,能痊愈到何种程度,便全部推说要看病人自身的体质了。   胡九彰如今已经养了半个月,按照医官推算,再养上半个月,便可以勉强下地。胡九彰原以为,潼关的局势,不容他再养这半个月,怎知直到半个月后,到了他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时,潼关居然仍未遭受到过一次,需要调动全军前往迎敌的大战。   守将哥舒翰坚持闭关不出,又在潼关外加筑了规模不小的防御工事。期间,叛军虽有过规模较大的进攻,但由得是潼关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地势,加上这不断加强的防御体系,想要守住潼关,轻而易举。   但凡有些战场经验的人都清楚,对于潼关驻军来说,唯有坚守在关内,才是所有选择中最为明智,也最为稳妥的决策。   潼关背后就是长安,粮草充足,资源补给应有尽有。而关外伺机攻关的叛军,却是劳师远征。安禄山虽然占据了洛阳,但叛军实际上的大本营,却远在幽州。想从当地调度粮草武备,不是做不到,只是实际执行起来难度极大。   所以对于潼关驻军来说,最好的情况,无疑就是这么直接将叛军拖垮,等着他们后继不足,主动退兵。如此,不但守住了长安的门户,也为朝廷在各方调度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无论怎么看,潼关都该是万无一失的。   潼关的守势,着实给胡九彰留出了一段极为宝贵的康复时间。双脚再次接触到地面时,他的腿仍然很疼,但这种疼,他早已经习惯了。   最终,胡九彰等到了他迟来的晋升。   由原本小队长,升任旅帅。不过,不是王铮手底下第六团的旅帅,而是卢旷麾下一个新组建出的步兵团,团中的校尉,是直接归到卢旷手底下管辖的。   这背后,自又少不了李慕云的布置安排。   “这下好了,以后就是胡旅帅了,以后再遇着什么,你可得学机灵点。自己走不快,就叫手下的人多跑几步,总归你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太危险的事你不要去做,若遇上凶险的任务,你马上来告诉我,我去找卢老将军说。”   李慕云说的义正言辞,甚至摆出了几分威严神色。只是他这话,胡九彰听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   这好不容易才升到了旅帅,还是走了个好大的后门,不说他这个旅帅腿脚不好,难以服众。这会儿居然还要畏首畏尾,作战都要靠这个后门支撑。这话李慕云敢说,胡九彰却不敢做。   他要真照着李慕云说的这般出去打仗,不单是胡家这几代军人的脸面,就连北庭军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光了。这种事,胡九彰是宁死也不会做的。但当着李慕云的面,他不想伤了他的心。只支支吾吾的随口应付过去,便当是说笑,不去深究。   “别想太多。潼关如今的策略,是固守。在城头上打仗,我们占尽优势,就算有危险,也总比外出做斥候安全多了,你无需太过担忧。”   “诶……还不是因为你的腿嘛。”李慕云紧锁了眉头,眼中还带着些许埋怨,“卢盛那人也真是的,偏得派你去做斥候,你腿上本就有伤,如今都养了一个月了,我看你走路还不敢使力。是不是腿还疼啊?要不,再多休息几天也是好的……”   “歇不得歇不得!这都歇了一个月了,再不归队,我都可以直接退役了。”   胡九彰满面的无奈,但不得不说,能这样被李慕云念着,他其实挺高兴的。   一早与李慕云短暂作别,胡九彰便赶去他的新军团报到去了。这步兵团的校尉,名叫江坦,是陇右军的老将,由得是有卢老将军的事前关照,胡九彰纵然腿脚慢了些,但在这里,他再没遇到过一次无端的苛责。更没有人敢笑话他腿跛。人家都知道他是因功晋升的旅帅,纵然腿跛了些,但那都是旧伤未愈,腿伤早晚都会好的。   而那江校尉,对他更是关照有加,就连军衣轻甲、武器装备,都额外给了他一套全新的。一时间胡九彰都有些错愣了,他想象不到,原来伤兵归队的待遇,也能变得这样好!这一旦有了后门,真好似换了个天地般,前前后后都不一样了! 第70章城上之战   这日是个大晴天,正是春风和煦,阳光灿烂的日子。   被优先调来的六团,全部部署到了潼关城上,而就在胡九彰随着大队上城时,后续赶来的十几个团,也已经有条不紊的在城墙之下集结起来。   这样的集结,整个潼关上下的官兵,不知演练过多少遍。如今,就算是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在统一的号令下,都能做到井然有序的列队集结,各个军团间前后分明,再没有之前各自成群、三五搭伴的现象。   胡九彰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百余唐军,就守在关上最靠近城墙的一侧的外围。站在不远处的,是他的新校尉江坦。再往中间看,则是指挥这三个团作战的陇右都尉。几位一早上城的将军坐镇中央,再加上将军们各自的亲兵和往来穿梭的通传兵,潼关城墙上已然人满为患。   潼关关隘依山而建,西高东低的走向。关上视野十分开阔,远远的,胡九彰就见到山道上,叛军的大队人马被越来越窄的山道强行分隔成了横列不过百余人的长阵,但尽管队列狭长,这一次,叛军前来攻城的人数,却着实不少。   那长阵一望望不到头,就是肉眼这么乍一看,映入眼帘的便已经有千人以上的规模。胡九彰条件反射的咽了口吐沫,一时间,竟连腿疼都难以顾及了。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出战,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记住,千万别慌。要注意听指挥,注意同队之间的配合。别慌,只要不慌,咱们都能活。”   胡九彰一只手摸到腰间刀柄上,目光紧锁着山道上越来越近的叛军大队,对这身边的兵低声嘱咐着。   相似的场景,他在北疆经历过很多次,且在北疆,敌人可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塞外蛮族,人高马大,凶恶异常。但在北疆时,看着敌人渐渐逼近,胡九彰不觉得紧张。反倒是在这儿,他居然也好像新兵一般,心里莫名的发慌。   “喏!但是……胡旅帅,这次叛军派来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站在胡九彰身边的兵小声说着,眼睛还是不是往两边扫,去看身旁战友的反应。   “管他人少还是人多,咱们该杀的都得杀。你们就记住一件事,冷静下来,别慌。”   胡九彰说着,又狠握了两下刀柄。   无论今日会发生什么情况,不能慌。   不过片刻功夫,走在最前面的敌军,已经进入了城上唐军的射程外围。潼关城头上战鼓轰鸣,唐军这边,人手配备一把弓,三十只箭。随着战鼓号令,胡九彰已然带着全旅兵士架好了手中弯弓,只听那鼓声的忽而急促的一下,城头上,万箭齐发。   耳边箭矢轰鸣而过,一下下尖厉如刀,刺激着胡九彰的神经。他手心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点点汗滴。发射,抽箭,再上弓。听鼓声——   曾做过不下百遍的动作,这时已然成了他唯一的定心丸,让他逐渐安定下来,全身心的投入到作战中。   显然,城下叛军对于唐军的这一出攻势,早有准备。箭雨当头落下时,叛军的盾牌也都纷纷举过头顶,不再贸然前进。   这一波箭雨,并没叫叛军减员几许,反倒平白送出了几百支箭矢。唐军连射两轮,便不再上弓。   唐军箭雨渐息,城下叛军也收了盾牌。而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竟露出几辆抛石车和一连几列的弓兵阵来。唐军的弓只是射程百米有余的普通弓箭。而叛军前列弓弩手配备的,却是需要两人协同才能拉满的百斤强弓。那弓比人还高,盾兵举盾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原地拉满了弓,只待唐军这边,箭雨一息,便直对着潼关城头扑射而来。   “快隐蔽!快隐蔽!”   到了这种需要应变的时候,城上指挥应变的任务,便交到了如胡九彰一般的下级军官身上。   霎时间城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   胡九彰喊出这话时,他身子已经躲到了城墙下。那动作根本就是下意识的,不需要思考。再加上他人本就站在最外围的城墙边上,只要侧身那么一贴,便能将自己完全罩在城墙坚实的石壁之后。可他身边的那一百个兵,却没有这种自然而然的反应。   胡九彰叫喊过后,那十几个跟他一同靠在城墙边上的兵,倒是手忙脚乱的贴着墙垛俯下身来,可那些没贴着墙边,就反应不过来了。   “胡旅帅!”   “贴墙隐蔽!快过来!都贴墙隐蔽!”   胡九彰又连喊了几声,他眼看着那巨箭从自己头顶飞驰而过,有的钉到了关上的石壁上,但更多的,则是直奔着城头密集的人群,呼啸而去。   伴随着那巨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城上开始传出哀嚎。   “有人中箭!有人中箭了!”   “贴墙隐蔽!快给他让地方!”胡九彰几乎是一阵狂吼。他管辖的区域内,有三根巨箭接连钉下,而随着箭矢落地,血腥味儿已然弥散开了。 第71章地狱   这是潼关迎来的第一次强攻,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这一次,二十万守军,似乎都显得不足够了,城上轮守了几十轮,几乎所有的军团都投身到了这一次的作战中。   甲兵守关,与敌军在城头上鏖战了不知多少个回合。期间,两军都不曾停歇。叛军依靠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纵然伤亡惨重,但攻城之士气,却持久不减,反而越战越勇,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但唐军这边,虽然单兵的作战能力不如对方,可架不住指挥战斗的,是身经百战的陇右军诸将,再加上潼关地利。就在阵前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一只出其不意的骑兵军团,为唐军打破僵局。   原来,一直未能在战场现身的骑兵军团,早已经秘密出关,绕着山路摸到了敌军侧翼,骚扰偷袭,为阵前减轻了不少压力。就这样,潼关被唐军牢牢的攥在了手里,第四日黎明前夕,随着敌军最后一次攻关的溃败,大军终于鸣金收兵。   潼关城下,几千叛军的尸首,在城墙脚堆了两米多高,潼关的城墙好像被染上了一层红雾,在初升的日光中,透着股诡异的暖意。   城上也早已经被叠了几层的尸首占据,没有了下脚的空当儿。尸体的恶臭徘徊不去,但凡在城头百米范围内的,都很难不被那股子直冲上头的臭气给熏晕。尸体的恶臭可跟普通的腐肉不一样,腐败掉了极致的人尸味道,是带着毒的,一旦沾上了,几十年都褪不掉。   李慕云是直到叛军退兵后,才被卢家的亲兵护送着,出了自己的营房。   三日来,他没有一刻不挂念这胡九彰的安危,可他见不到卢盛的人,自然也问不到消息,终于等到叛军退兵,他才急急忙忙的跑出去。   “我们赢了?”   他抓住身边亲兵的胳膊,眼中的忧虑不曾减弱分毫。   “嗐,公子不必太过担忧,咱们不都在这儿好好活着呢嘛,关没丢,当然是赢了。”   一旁的亲兵则显得颇为无奈,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稳赢不输的守城战,虽然时间拉得长了些,但潼关的兵员充足,就是再战上三日,也是应付得来的。   “赢了……赢了就好……”   李慕云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只想着胡九彰,声音竟仍微微颤抖着,反而照比之前更加无措了。   唐军赢了,那不就意味着,老胡是可以回来找自己的吗?可他至今没来……他受伤了吗?还是……   李慕云不敢深想,他只觉得自己胸口强压着一口气,好像那口气什么时候消散了,他人便也要跟着一同散去。   在通往潼关城下的路上,沿街李慕云就见到来往穿梭的伤兵,和运尸体的小队。战场上的尸首,大多七零八落的,能被分毫不差的被捡回来,已经是万幸。李慕云眼光止不住的往来往的运尸队身上打量,他本不敢去看那些腐尸,可只要一想到胡九彰,即使不敢看,也强逼着自己去看了。   李慕云一个在长安城里娇惯出的世家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无处不在的恶臭在他鼻腔内横冲直撞,再配合着那些青紫肿胀的零碎尸首,李慕云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些站不稳了,他是被身旁两位亲兵搀扶着,才强忍住腹内的作呕感,一路朝着城墙的方向艰难前行。   在城墙下,李慕云没找到胡九彰,却见到了卢盛。怎知卢盛这时候,竟是春风满面的模样。   “李公子来了!诶,我跟你说,这次咱们可算是结结实实与安禄山那厮狠碰了一下。阵前计算,叛军死伤将近一万,我方减员三千,这是全胜啊!哥舒元帅现在定然正高兴着呢!回头我去与我爹说说,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将公子引荐到哥舒元帅面前,事情定然会十分顺利的。”   看着卢盛脸上爽朗的笑,李慕云不知怎的,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们正站在挥不去的尸臭中,三千……一万……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李慕云从前,从不觉得有士兵阵亡,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只要他想到,这每一条命,都有可能是一个像胡九彰那样勤勤恳恳的兵,他脑中瞬间就懵了。   不容他细想,卢盛这边话音未落,李慕云便骤然俯下身来,胃里翻涌着的酸液,随之穿过喉头,带着浓烈刺鼻的酸苦,从口中呕了出来。   他被那尸臭熏得头痛欲裂,胃里本没什么东西的,这么反应剧烈的连吐了好几口,到底吐出来的,也只是胃酸,叫他平白冒出一身虚汗,脸色愈发难看了。   “李公子!”   卢盛一见李慕云这样,连忙上前将他扶在怀里。   “李公子身体不舒服?诶!你们两个,快去叫军医!叫最好的军医!”   “我……我没事。”   李慕云周身颤抖着,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觉得,潼关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弥漫在整个潼关的尸臭,和道路两旁举目可见的尸体……这所有的一切,都叫他身心剧震,战栗不已。   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回到长安城里。他不想看这鲜血淋漓的事实,纵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本该有的模样。 第72章不是你的错   战后的潼关,仍然散发着蓬勃生气。不到千分之几的损失,对于这座决定了帝国命运的关隘来说,无关痛痒。在身经百战的陇右军将领的指挥调度下,潼关很快恢复如常。回收的尸首被掩埋,曾经一度弥漫在潼关城中的恶臭,也随着春风吹拂,逐渐消散开。   看起来,就好像那场守城战没有发生过似的,晚春里的艳阳天,抹着一片新绿,春花烂漫,绿树茵茵,更让倚山而建的潼津县,散发出勃勃生机。   李慕云在那日吐血之后,身子一下弱了不少,卢盛一如往常的对他嘘寒问暖,悉心照料,着实帮了不少忙,可李慕云对卢盛的态度,却愈发冷淡了。   倒是胡九彰,被在昏迷中截断了两条小腿,身上又受了十几处轻重不一的刀伤,可他痊愈得飞快,自打没了那一双小腿之后,他再没发过一次烧,纵然是深刻入骨的伤口,也是一天一个样的在药物加持下日渐恢复着。   照顾过他的几个军医都说,那腿早该割了。强留几个月,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寿数与伤痛抗衡,到头来,难受的还是自己。可胡九彰觉得,多坚持这几个月值得。至少他等到了这次晋升的机会,还因此亲眼见证了几月来潼关守军的种种变化。能待在这样一支不断成长、不断成熟的队伍中,他心里觉得安生。   可比起胡九彰的安稳,李慕云却愈发茫然了。   “老胡,如果有可能,我带你回长安。”   就在要去面见哥舒翰的前一天傍晚,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低垂着眼眸低声说着。   “回长安?你想回去?”   胡九彰不乏惊讶,而李慕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至少长安比这里安全,你的腿……绝不能再入军作战了,而我又不暗军事,潼关没有我们的位置,必须得走。”说到这儿他目光愈发笃定了。   哥舒翰与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虽然李慕云并不知道自己离开长安这小半年,朝中有无动荡,但凭借着哥舒翰的影响力,只要他肯开口,让自己回京谋个闲置,总不会太难。   “可就算回了长安又能如何?”胡九彰仍然不解。他的腿的确没有了,可他并不觉得潼关会败。就算叛军再强攻十次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潼关驻军,有能力守住潼关。而只要潼关守住了,那么至少大唐的半壁江山,就还在。   “不管回了长安能如何,总之现在绝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退兵那日的情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凡想起,都能将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小白,你怎么了?”胡九彰抬手在李慕云肩头揉了好几下。   “诶……你别怕,我虽然小腿没了,但军中的医官都会做木头假肢的,等伤口好了,换上一对木头腿,一样能走路。”   “可假腿如何能与真腿比较啊。”李慕云忽而抬起头。他的眼圈是红的,胡九彰见到可心疼坏了。但再要如何安慰,他这个长年征战在外的粗人,一时间也想象不来,只是将自己的一双手郑重搭在李慕云肩头,眼中神色愈发坚定了。   “小白,你信我,我能护住你。别怕。”   他沉声说着,李慕云看了他半晌,却忽而长叹出一口气。   “我信你。”   李慕云倾身凑到胡九彰怀里,伸出手轻轻搂着他,小心的避开他身上的伤口。   “这世上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啊……”   那夜,李慕云睡得也不安生,他在心中打了无数腹稿,反反复复的斟酌着自己见到哥舒翰时,该对他说的话,直到深夜才幽幽睡去。第二天一早,他又在胡九彰之前醒了,早早的梳洗装扮,穿戴了好一身精致华服,看得胡九彰都有些认不出了。   “这就要去了?”   胡九彰坐在榻上,反而有点发懵。以往就算在长安时,李慕云对人对事,都不曾如此郑重过,未想如今流落到了潼关,居然……   “嗯,早就跟卢老将军说过了,以他代为引荐,希望能给元帅留下个好印象。”   李慕云神色清冷着,特别是说道元帅那二字时。胡九彰看得出,李慕云心底里对哥舒翰,其实根本连一点敬畏也没有。任凭哥舒翰如何战功卓著、权势滔天,可对他来说,那也只是李家的臣子而已。他身为皇族的骄傲,已然不是胡九彰这个边疆小卒能够想象的。   可纵然如此,李慕云仍然拿出了百万分的精神,以着毕生来都少有的郑重态度,迈出了营帐的门。   望着李慕云消失在大毡后的背影,胡九彰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被李慕云默默保护着的。倘若不是有李慕云在,他如何能够顺其自然的接受自己骤然消失的小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就算他知道早晚得截肢,可到底是自己的腿,现在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   若不是有李慕云在,胡九彰恐怕也是要消沉好一阵子的。那时在病榻上,他第一眼看到自己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时,心里其实也慌乱不已。胡九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成州的老娘。如果还有机会回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娘交代。弟弟没了……自己的腿也没了……大唐出了反贼,说不定,大唐也没了……   他想象不到娘的反应。想不到,也不敢想。就这么干脆一股脑的将慌乱压到心底,只看着李慕云能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李慕云就回来了。这速度可比胡九彰预期的快了许多。   李慕云一进门,胡九彰就笑着跟他打招呼,怎知他那一双眼睛竟是红的,好像哭过,却又像在愤怒,愤怒中又带着些许无助。   胡九彰一下就急了。 第73章风诡云谲   世事莫测,李慕云虽然在哥舒翰面前碰了壁,但此时的潼关,绝非铁板一块。纵然哥舒翰这个元帅如何大权在握,潼关真正的兵马大权,仍掌握在那长安城中的老皇帝手里。   李慕云晋升之路被阻,看似走投无路,可大唐风雨八方的朝局,却没有一刻不在变动着。   天宝十五年四月,安禄山部在初次强攻过后,退守陕郡。此时,驻守在陕郡的叛军将领,名叫崔乾佑,此人虽然只是安禄山麾下众多部将中的一位,但这位崔将军,绝非泛泛之辈。   正是这位崔乾佑,在五个月之前,击败了当时带兵守卫洛阳的安西军名将封常清,逼得封常清、高仙芝部退守潼关,造成了如今朝廷的被动局面。   而半月前,在安禄山针对潼关的猛攻中,这位老兄,也是首当其冲。   这样一个人,即便放眼天下,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号人物。只不过,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却投在了安禄山麾下,他是亲自参加过针对潼关的全部战斗的,哥舒翰脑袋里的战略部署,他自然也猜得透。   靠强攻,攻不下潼关。所以要想取胜,就必须引唐军出关。   崔乾佑是这么想的。而事实即将证明,他的这个想法,即将搅动长安朝堂上,一阵风诡云谲的震动。   为引唐军出关,崔乾佑算是做到了极处。他绞尽脑汁骗过了唐军数以百计的斥候,将麾下精兵藏在陕郡地势复杂的山谷内,反而将军中老弱伤残,充为主力,几次率兵出现在潼关城下。   三四千的老弱残兵,跑到潼关下面兜风。城上的官兵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进攻,只一个劲儿的朝城头这边挑衅,不把当天的守将给气得牙痒痒,就不收手。   但无论如何,打了一辈子仗的哥舒翰,又怎会被如此拙劣的伎俩迷惑?唐军自然是闭关不出,他们眼看着那群伤兵被崔乾佑折腾得叫苦不迭,但最多,也不过是朝着关下骂上几句罢了。   如此看来,崔乾佑的计划,似乎是失败了,可局势,却在悄然变化着。   五月中旬,长安城内的老皇帝,收到了一份来自潼关的奏报。报信者,正是明皇安排在哥舒翰身边的监军宦官。   那宦官在密报中称,“陕郡兵不满四千,皆赢弱无备。”不过两句话,已然叫皇城内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内心产生了波动。   不过几日功夫,来自长安的传令使节,已经出现在了哥舒翰面前。   长安使节入关那日,李慕云还在营帐中陪着胡九彰养伤,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整个潼关的命运,即将随着这一纸诏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病中老人,已经被他的亲生爷爷,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老皇帝勒令哥舒翰即刻出兵收复陕洛。而哥舒翰这边,自然也不敢懈怠。这个风疾在身,卧床不起的古稀老人连夜上书,只言片语,已然将潼关的真实状况,剖析得一清二楚。   但哥舒翰的书是送上去了,至于皇帝信不信,就又是另说。   这事情说来也是不巧,哥舒翰这边,只在潼关据守,就算守住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大唐北边的朔方军,却已经在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的指挥下,在河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战果卓著。   凡事没有对比,就看不出高下来。河北战场的唐军势如劈竹,河南这边,却一连几月没有进展。二十万大军白吃了快半年的粮饷,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心里恐怕都要不平衡。   到此,倘若是对朝政敏感的将领,应该意识到,在这个关头,维系自己与皇帝间的信任,才是重中之重。但哥舒翰到底只是介莽夫,他倒是本分的在潼关驻守,为了长安的安危,不顾病痛,殚精竭虑着,可长安的朝局,却容不得他。   潼关据守的小半年,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支柱——杨国忠,竟然也开始与这位老将产生了隔阂。   五月,已经对哥舒翰心存疑虑的宰相杨国忠,在皇帝面前再开“金口”。   杨某人不说倒好,这一说,便彻底跳动了明皇那根极度敏感,且精于猜忌的神经。   杨国忠进言,表示哥舒翰之所以按兵不动,全为谋已,不在为国。如此这番下去,只会叫唐军错失良机,彻底失去收复东都的机会。   至此,皇帝算是铁了心,将信任的天平,倾到了这位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宰相身上。   来自长安的催战诏令,一道追着一道,皇帝的言辞,也一次更比一次强硬了。事到如今,哥舒翰纵然如何上书解释,也是无用。反而他越是抗拒,便越坐实了杨国忠的论调。   老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如今到了国破家亡的当儿口,竟然愣被这几句话,给逼到了穷途末路。   明皇的最终通牒到达时,瘫痪在床的老将军,在卧榻之上,抚膺恸哭。   只是这些事,李慕云不知道。这时,他正一门心思的陪胡九彰养伤。他对哥舒翰彻底失望,对潼关的战局,也再提不起一丝兴趣了。   “老胡,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他们虽然不待见我,可也不敢公然赶我。咱们趁着现在,把身子养好了,来日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沉声说着,又攥住胡九彰满是老茧的手。   “咱们不回长安了,也不在关中待着。你若是想回成州,我就跟你一道回成州。往后,我不是李慕云,也不是什么世子。哪里清净,咱们就到哪儿去。我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没有一处可供你我安身的场所!”   李慕云目光十足坚韧,胡九彰见了,虽然无奈,却也无比珍惜的郑重应允了。   “你是我的主君,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都认同的。”   他轻声说着,也拉过李慕云的手,温柔按抚。   “你别这么说。”   李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捻眉。 第74章突变   李慕云这一去,自然是去寻卢盛的。虽说上次二人是不欢而散,但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哥舒翰出兵可是件大事。毕竟在潼关待了这几个月,李慕云别的不知道,但哥舒翰的策略,他还是清楚的。   固守。潼关只能固守。轻易出兵,不但捞不着任何好处,反而还会将自己原本的优势拱手让人。而潼关就是阻在安禄山与长安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除非是哥舒翰疯了,否则他绝不会冒着丢掉潼关的风险,率军出关。   可如今唐军居然要出兵了!   哥舒翰那老头子可没有疯。他清醒得很,也固执得很,卧在病榻之上,都不肯给肃王这个诚心投靠的儿子一丁点面子,所以这个决定,一定不是哥舒翰做的。那么,到底是谁疯了?   这世界上能够改变哥舒翰战略部署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皇帝。只不过,远在长安城的皇帝为何突然强令哥舒翰出兵?这背后的原因,就值得深思一番了。是什么人在皇帝的耳朵边上吹了邪风出去……李慕云只在脑中那么一扫,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个答案。   宰相杨国忠。   虽然他不敢肯定,但如今朝中能如此左右皇帝政令的人,除了贵妃,也就剩下杨右相了。只是杨国忠理应与哥舒翰站在一边,怎么他反而要给盟友制造麻烦呢?这其中必然还藏着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李慕云无从得知。但至少,假设他这一番猜测,猜对了,那么如今的局势,也只暗示着一种局面。那就是,哥舒翰在朝中的靠山,已经靠不住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慕云虽说对哥舒翰无甚好感,但他知道,倘若现在潼关沦陷,他与老胡的日子,只会更加的不好过。   李慕云只觉得心焦。虽然他一时间也推演不出,长安城中,究竟还有何种力量在暗流汹涌,但就凭着直觉,他隐隐觉得,上面的局势很可能已经混乱到了他无从介入的程度,若真如此,那这种时候,唯有尽快逃离,才是上上之策。   还未到卢旷那大帐跟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李慕云就听到帐中激烈的争吵声。军中的男人,嗓门都大,而能当上将军的,嗓门可不是一般的大。当着几千几万人的面训话,一嗓子喊出去,气势要足,得百米之外的将士都能清楚听到。   卢旷的嗓门就大,李慕云之前与这老人见过几次,只觉得这人肺腑中传出的声音,就像战场上的大鼓,他要是提起嗓子乱喊一通,都能把人给震晕过去。   而这时,隔着老远,李慕云就听见营帐中卢旷的声音,与几个不逊于他音量的男声此起彼伏着。这几位的嗓门,都不用问就知道,定然也是与卢旷身份相近的将军,只是这一群将军,在出兵前的前一日,聚在一起吵些什么?   李慕云虽是疑窦丛生,但他听着听着,却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他骤然听到,大帐中传出了“肃王”的字眼。   李慕云听得心底一震,竟有些慌了。   一群陇右派的将军在争吵中提到了“肃王”。这意味着什么?那一瞬间李慕云都要以为,是这群将军,已经找到了肃王投靠安禄山的铁证,就要上书告发他了!他的心跳一下就给拉高到了顶点,额头紧跟着就渗出汗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帐中一人道:“都这种时候了,朝廷不顾及我们,我们也不顾得许多了!”   李慕云听得心惊肉跳,这一群将军,难不成,还想要造反吗?   “诶——老张!你这就是在违背哥舒将军的命令了!军令如山,你难道忘了吗?”   “我哪里违抗了元帅的命令?”那姓张的急了,“明日出关,我早已点兵拔寨。就是死,只要元帅一声令下,我也在所不辞!但如今朝廷不单想叫我们死,还想要了元帅的命!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皇上这是自毁长城!这个错,可是要赌上千万条人命的!他是真命天子,不怕报应,可我们呢?你真忍心叫自己带出来的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葬送在外头了?”   “诶——你!你小声点!”   李慕云隔着这好几十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声音是没小到哪儿去,但那话中的意思,却已然听得他寒毛卓竖了。   陇右军诸将这是在公然违抗朝廷出兵的命令啊!   纵然李慕云也知道,对于潼关来说,不出兵,才是上策,可骤然听到这些个中坚将领说出这样的话,他仍然不寒而栗。说到底,他还是个皇族,天下都是他们李家的。倘若潼关丢了,那他固然心痛,可更令他不安的,是旗下的文臣武将对皇帝的背叛。   李慕云接连深吸的几口气,他最里面的衣衫已经要被冷汗给浸湿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营帐里的那些话,已经不是他该听的了,他必须得回去,然后立即带着胡九彰离开潼关——可老胡的伤还没好,李慕云一想到胡九彰腿上还是不是渗血的伤口,这颗心,便又瞬的软下来了。要带老胡走,他得拉拢军中兵士,助他们逃离。可这个当口儿,他去拉拢谁去?卢盛与卢旷父子二人,此时可都在那计划着谋逆的营帐中。   慌乱中,李慕云紧闭起双眸。   冷静……冷静。   这种时候,他不能再依靠胡九彰,他必须独自一人解决这一切。   快想……快想!   而就在李慕云思索的空当儿,他没有注意到,一直守在卢旷营帐前的兵,已经消失了。那兵悄悄进到营帐内,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出来了。   营帐内的争吵声忽然息了,而那亲兵,正奔着李慕云所在的方向,直扑而来。   可李慕云没注意到。原本,他距离卢旷的营帐也还有三十几米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上,本不该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第75章真心实意   有了李慕云这个外人被押在帐中,这些将军们也不再交谈了。他们一个个都沉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那姓张的将军最后冲着卢旷交代了句,便带着这帮人转身出了营帐。   最终,帐中只剩下卢盛父子二人,站在被兵士押着的李慕云面前。   “世子,你还是认命吧……”   须发灰白的卢旷长叹一声,看样子,好像他比李慕云还难受。   李慕云哪里肯吃他这一套说辞,只皱紧了眉头,面上怒意不褪,闷着不吭一声。   “诶……人生苦短,你顺从些,日后也便过得舒服些。”   卢旷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但这一身甲胄下的身子,依旧挺拔着。他年轻时也是个模样英俊的小伙子,如今老了,脸上虽多了几道皱纹,但那一道长须捶到胸前,衬着这身做工精良的银甲,反而更多出了几分威武气势。   卢盛跟在他爹身后,垂眸不住往李慕云身上打量。但他到底还是没对李慕云开口,反而对着父亲插手施了一礼,声音少有的郑重。   “父亲,世子便交给我看管吧,在您这里……总归人多眼杂。”   卢盛说得恳切。却见老将军撇了他一眼,原本还阴沉肃杀的脸上,转眼便显出几分不屑来。   “此事事关重大,你心里可有个数!”   卢旷对着儿子,一开口,便不客气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吗?我告诉你,管好你自己,少动那些个歪心思!”   卢旷说罢,又朝着李慕云这边扫了一眼,才将目光又投回到儿子身上。   “倘若叫我发现世子在你那儿,又任何不妥的地方,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卢旷声音中还带着点点怒意。他话里暗示着什么,显然,这屋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卢盛却面不改色,仍然一副诚挚模样,拜在那里。   “儿子明白!儿谨遵父亲教诲!”   面对父亲训诫,卢盛倒是十分虚心的。他提高了声音,眼光直打在卢旷脸上,诚恳异常。   卢旷看了看拜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又止不住往李慕云那边扫。他还想说什么。但想了又想,老爷子最终还是长叹出一口气,对押着李慕云的亲兵一挥手,便朝着营帐大门走去。   卢旷带走了压着他胳膊的兵,可李慕云却没有因此好受多少。他被压得一边肩膀都已经麻到没有知觉了,他捂着肩膀站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劲儿来。   但身上的疼痛,比起眼前酿成的变故,已然不值一提。但事到如今,他最担心的还是胡九彰,就算是被扣作人质,他都想叫胡九彰跟自己呆在一起。   “世子,肩膀还好吗?要不要我叫军医来?”   卢盛凑到他面前,仍是那副殷勤模样。只是李慕云横看竖看,总觉得卢盛也变了。他话说得虽然客气,但那双眼中,那种为了爱欲,而宁愿居于人下的谦卑,消失了。反而平添上几分自尊,几分笃定。   李慕云何曾敏感的一个人,点滴的变化,在他看来,都意味着背后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转变。现在他成了阶下囚,无论绑架者本人表现的如何温和,但二人的地位已经陡转。倘若卢盛也像曹易那样,转眼便改换态度,李慕云可能还会更适应一些。因为他早在被扣押的那一刻,就在思索逃生的可能性。   他那时就想到卢盛了。他觉得可以利用卢盛对自己的欲念,无论色诱还是蛊惑,总归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带着胡九彰从潼关逃出去。   但现在,卢盛居然还若无其事的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李慕云反而有些错愣了。   他很想摒除杂念,只一门心思的利用卢盛,来创造逃生的时机,但现在,倘若卢盛真的动情了,李慕云反而不忍心。当然,逃还是要逃,但李慕云心底的负罪感,却会因此变得愈发深重。   “卢将军,你不用这样对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我心中都有数。”   李慕云冷着脸,也是极为少有的,把自己心里的抵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了。   卢盛对上他目光,眼中微微一震,竟低下头,不顾李慕云的躲闪,坚持扶着他肩膀,帮他按揉刚刚被亲兵扭伤的关节。   “世子……你若是恨我,我也无从辩驳。但对你,卢盛可始终是全心全意的,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卢盛轻声说着。李慕云连试了几下,想要把卢盛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给推走,但他哪里能抵过卢盛的力气,试了几次,没成功,反而叫卢盛把他给往前拉得更近了。   “如今你跟我说这些话?” 第76章妒忌   李慕云怔怔瞧着卢盛,就连他也不得不说,卢盛选在这种时候,讲出这一番话,实在狡猾至极。   而李慕云接人待物的标准,一直以来也十分明晰。真心的对他的,他也真心相对,至于那些虚以为蛇的,他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李慕云一直觉得,卢盛对自己的爱慕,只是构筑在外表之上的。毕竟卢盛在那方面上的口碑,可一直不太好。李慕云从未对卢盛动过真心,但让他惊讶的是,此时的卢盛,竟好似已经在掏心掏肺了。   绑架肃王世子,必然是陇右军那八位将军共同商议出的结论,而卢盛一个小辈,他居然敢在背地里,说出这种背叛父亲,背叛阵营的话。卢盛应当不是……只说说而已吧?   况且他眼中还闪着热泪,而泪水映衬之下,那双黑眸中,仿佛有火在烧。那是热切期盼的火光,在强烈执念加持下,几乎要将李慕云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卢盛有多想李慕云答应自己。这话不用他明说,此时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这唐突的小子,居然敢拿逃生当成说服对方的筹码——要说李慕云从未心动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一时间,双方都陷入沉寂。只有卢盛迫切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二人之间来回流窜着。   李慕云干脆闭上眼,不去看他的眼神。可只要不看,就能把眼前这位的殷勤期盼给忽略掉了吗?李慕云仍能感到那一双炙热的眼眸,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他的喉头也跟着开始有些发紧,即便抛开个人感情不谈,卢盛的告白,也为李慕云在如此窘境之中,打开了一道切实可行的方便之门。   却见李慕云深吸过一口气。他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过了许久,才狠皱了一下眉,睁开眼睛。   “卢将军……你先冷静些。我不知道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你刚刚说的那些……”   李慕云移开目光,轻叹出一口气。   “容我拒绝。”   他说完那四个字,整个营帐的氛围都随之一变。   卢盛眼底的火焰,仿佛瞬间被李慕云的只言片语给彻底冻结。他愣在原处连吸了几口气,好像搁浅在岸边的游鱼般,在极力维持着呼吸。   卢盛用手按住胸口,脸色一瞬变得苍白。他那双热切如火的眼睛,也陡然被失望与痛苦填满。   “……为什么?”   卢盛发问。   他声音低沉着,一声声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   卢盛忽而高声质问,他失望的眼中,又转而被愤怒占据。   李慕云被他那目光吓坏了,他下意识的往后退。   “我到底哪点让你不满意?你说,你直说出来!”   忽然间,卢盛双掌按上了李慕云双臂。那十只手指深深陷如他肉中,在他两边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红印。   卢盛按得他生疼。但李慕云没有叫疼,反而是在那一瞬间,消散了刚刚骤然升起的恐惧。他抬起头迎向卢盛,直面对方怒火中烧的面孔。   “因为我并不喜欢你,卢将军。”李慕云声音淡漠着。他听得出,卢盛刚刚的表白,是真心实意的,所以他的回复,也必然是发自真心。   “难道我现在违心的答应你,你就高兴了吗?”李慕云反而沉声反问,“卢将军,我很感激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但倘若你觉得,因为这些,就能让我喜欢上你……那未免也太看轻慕云了。我到底还是个皇族子嗣,纵然再落魄,也都还剩些骨气的。更何况……”   李慕云说到这儿,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温存。卢盛紧紧抓住他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喉间哽咽着突然开口。   “是不是因为他?”   他突然发问,倒叫李慕云措手不及。   “是不是因为他!”   紧捉着李慕云眼中的惶恐,卢盛又跟着提高音量。   李慕云心中一颤,他下意识的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好了。我知道了。”   卢盛忽然松开了按着李慕云双臂的手。一瞬间,胳膊上挤压的痛感消失了,但李慕云的神情反而愈发慌乱。他下意识的摇头,想要否定,但卢盛瞧见他反应,反而冷笑了一声,转身便朝着营帐大门疾步走去。   这下,李慕云彻底慌了。   他仓促几步想要拦住卢盛,但却被守在门前的卫兵给结结实实的挡在了帐中。   “看着他!一步都不准他踏出去!”   卢盛对卫兵厉声下令,他甚至没往李慕云身上再看一眼。   大帐门前的毡布,又被卫兵在门外给放下来了。卢盛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李慕云拼尽了气力,朝着那大门连冲了几次,却每次都被卫兵轻易的挡回室内。   被推得跌坐在营帐中的李慕云,脸色青紫,眼中还带着不知何时急出的眼泪。   他全身上下都不住颤抖着。他后悔了,卢盛转身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第77章拷问   “胡九彰,你究竟是什么人?”   卢盛眉心锁紧了,眼中还带着深深的怨恨。   胡九彰被他这话给问愣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卢盛这是发了什么疯,突然把他抓到这里,居然就是为了问这种话的。   “我……我是唐兵啊。”   胡九彰困惑之际,眼中还带着茫然。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卢盛是不是把他给当成敌军派来的间谍了。   胡九彰老实答了,怎知卢盛反而厌恶的咂嘴。   “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李公子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这……”   胡九彰更愣了,但眼见着卢盛提及李慕云时,脸上仍是那一副痴相,至少李慕云这边,他是放心了,遂也冷静开口。   “在长安,就……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你们才认识不到一年?”卢盛听到这话,心底妒意更深。显然,胡九彰并不是李慕云身边从小跟到大的家臣,而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叫堂堂的肃王世子,如此死心塌地呢?   卢盛越想,心里越不平衡了。他原以为自己遭拒,只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可现在看来,胡九彰也没比他早出多少。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难道自己这身份背景,地位能力,就真的比不上眼前这个已经失去双腿的小兵?   “你怎么认识他的,细说出来!”   卢盛语气已然变作逼问。胡九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他直瞧着卢盛愈发狰狞的脸孔,眉头不由皱紧了,竟也显出点点怒意。   卢盛虽说是个参将,军职比他高,但纵然如此,一个参将,也无权私自捉拿伤兵审讯,况且还是在没有任何罪证支持的前提下。   再者卢盛突然问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是为了什么?   胡九彰想过,倘若卢盛真是因为怀疑自己通敌,才把他捉来,那么他绝不可能带着如此剧烈的个人情绪。卢盛会有如此表现,必然是因为他对胡九彰本人有了强烈的不满。   卢盛……卢盛……   胡九彰眯着眼想过片刻,就有了头绪。   翻来覆去的问与小白有关的那些事,这厮……该不是吃醋了吧?   胡九彰目光又打到卢盛怒火中烧的双眸中。   “卢将军,你这是在审问我了?”   胡九彰人虽然躺在担架上,但他的气势,可一点也不比卢盛弱。在他身上看不到畏惧,反倒是卢盛,好像已经气急败坏到了有些失控的地步。   “就算是审问,你又能如何?”卢盛怕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反问于他,吃惊的片刻,下意识的朝着身后木架上的刑具看了眼,心光似更加笃定了。   “胡九彰,你是个兵,兵就要听从命令。”卢盛说着,眼中不乏狡黠闪过,“给我老老实实的交待出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呵……交待这些?卢将军,你是少女思春吗?偏要听人说这些过往。”   胡九彰淡然调侃,而卢盛显然被他这话给气炸了,那暴怒的模样,恐怕就连在战场上,都未必能表现出来。   卢盛被气得阵阵发抖。爱情是最易叫人陷入疯狂的,而他此刻,已然忘记了自己参将的身份与责任,反而好像是被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幼童,陷入到深重的不甘与怒愤中。   卢盛转身便从木架上抽出一支半尺来长的铁针,他目光阴狠,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根针攥在手里。   “你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的吗?”   “卢将军,倘若你在此对我动用私刑,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陇右军的军纪就这样松散吗?区区一个参将,就敢如此违规造次!” 第78章高枝   甘若山面上闪过一丝歉意。他虽然已经在意识到之后,很快撇过脸去,但那表情还是被胡九彰瞧见了。   “呵呵……老甘,你说说,你一面排挤我,一面又跑过来救我,你说你拧巴不拧巴?”   胡九彰的手指虽然还在淌血,但他脸上带着笑。甘若山撇了他一眼,眉头皱得老高。他俯下身来把胡九彰手腕上的麻绳给解开了,还不忘再送胡九彰一个白眼过去。   “我就是看不惯你,但我看不惯你,跟我来救你之间没有关系。”甘若山说得义正言辞。胡九彰双手终于恢复自由,他连忙从担架上支起身子,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食指不住叹息。十指连心,被拔了指甲的那一刻他疼得要死。但这点小伤,远不足以影响他的意志。   “怎么就看不惯了?”听他这话,胡九彰反而很是诧异,“是我这张脸天生不招你待见,还是咱俩上辈子有什么仇怨啊?”   胡九彰笑说着,甘若山看着他,模样反而更加阴沉。   “你这张脸……是挺不招人待见的。”   他低声说着,这话不像是说笑,反倒像是发自内心的。   胡九彰不禁一愣。   “你……什么意思?”   “……”   沉默。   甘若山皱眉盯着胡九彰看,却沉默不语。   胡九彰见他这表情,也抿去笑,随之正色。二人目光相对,甘若山忽然又皱紧眉头,转瞬间,脸上便被不甘填满了。   “我坦白告诉你,我嫉妒你,胡九彰。”他沉声说着,表情认真,但又十分不情愿。也是,谁能面不改色的当着人的面,承认自己心里那些羞于言明的想法呢。甘若山表情虽然拧巴,但他开了这个头儿,再往下说,便坦然了许多。   “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到潼关来的。”   “我不应该?可你又知道我什么?”胡九彰不由眯起眼睛。   “你本来就跛腿,哪有明知道自己有伤,还一个劲儿要往前线凑的?”   甘若山虽是反问,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听胡九彰解释,未等胡九彰开口,他又续道,“但你这小子,跟寻常的兵可不一样。你一来就是带着靠山的,升迁都靠内定,你以为我不知道?王铮会把斥候的任务交给你,那是看了卢盛的面子。而卢盛为什么要卖你面子?定然是因为那日与你一同前来的俊美公子。那是个能叫卢盛看上,却又不敢下手的人……”   甘若山说到这儿,嘴角显出一丝冷笑。   “听卢盛说那人姓李,该是个身份不低的人吧?我承认你长得是不差,但也没有好看到,能靠着脸面吃饭吧?所以人家公子,怎么就看上你了?别说卢盛想对你动用私刑,我看了心里都不平衡。”   “那你还救我?”   胡九彰不由反问,甘若山却咂了下嘴,眼光颇为严正。   “一码归一码。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像你这样靠着旁人的势力往上爬的人,但好在,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而只要有规矩,那么至少在军中,你我所面对的情形,就是相对公平的。”   "诶,不是,我……"   胡九彰刚想解释,自己并非靠着李慕云上位,但甘若山却不容他争辩。   “所以我最讨厌,不安规矩办事的人。你算一个,但你也已经付出代价了,所以我说,老天公平。我虽然理解卢盛想对你动刑的原因,但一旦卢盛这么做,就是有违军规。我甘若山最看重的,就是军规。所以我才出手救你,现在明白了?”   甘若山这么义正言辞的一番表示,胡九彰虽然有许多想解释的地方,但看着这位老兄刚正不阿的面孔,他也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认同了。毕竟在军中,能做到如甘若山这样开诚布公的人,也不多了。   “不过上次守城战,我换防晚了,我承认,我是故意的,但你的腿,可是你自己给闹成这样的。就算我及时带人上城换防,你该截肢,还得截。”   甘若山好似要撇清责任般,又补充了一句,胡九彰被他说得着实无奈,不由连连摇手。   “得得得,我又没说要把这事怪到你头上,再说现在你救了我一次,咱俩就算扯平了。”   “行,我送你回去吧。明日大军就要出关了,我劝你一句,倘若能走,就赶快走。”   甘若山说着拉住胡九彰一只手,是想把他给背出营帐了。但胡九彰反倒没顺着甘若山的拉扯,往他背上搭。   “老甘,你既然知道与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姓李,那你知不知道,那位李公子现在身在何处啊?”   胡九彰瞧向甘若山面庞。比起为自己辩解,他更在乎的,是李慕云的安危。   “呵呵……你真想知道?”   听他这话,甘若山竟笑了。胡九彰不由皱起眉头,松了甘若山的手,干脆就在担架上坐定了。   “你既然知道,就别卖关子。”   “我当然知道,”甘若山不紧不慢,“那位李公子,如今就在距离这间营帐,约莫五米远的大帐中。他就在你隔壁,明白了吧?”   “就在隔壁?”胡九彰吃了一惊。一瞬间他甚至想要高声呼喊,也不知李慕云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隔壁,就是卢盛的住处。”   “什么?!卢盛的住处?”   听闻此言,胡九彰不由大惊。李慕云人在卢盛帐中,而刚刚卢盛却在这边拷问自己? 第79章为谁效力   胡九彰见到王铮时,已经是傍晚。王校尉刚刚从团里回到自己居住的营帐中,一进门,就看甘若山与胡九彰两个。   甘若山正拿着药往胡九彰身上抹,浓重的草药味一下冲进王铮鼻腔。他来不及斥责这两个擅闯的下属,抬起手在鼻子前面连挥了好几下,才慢慢适应营帐里的味道。   “谁让你们俩进来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王铮出声训斥,甘若山连忙放下手中药膏,半跪在王铮面前。胡九彰虽然跪不了,但二人不约而同的做出了下拜的姿势,头都埋得很低。   “回禀王校尉,实因属下得知军中有大变,这才唐突前来。”胡九彰沉声道,他低着头,看不到王铮面上的表情,但刚刚整队归来的王铮,显然已经十分疲倦。他对胡九彰口中的话,也没当是什么大事。   “哼,大变?什么大变?你又从哪儿得来消息了?”   王铮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语气。而胡九彰一见王铮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安稳许多。要与王铮说的话,他也早在心中打了几遍腹稿,如今王铮回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抬起头,只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抬到面前的双手,始终保持着插手行礼的姿势。   “王校尉,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此事……事关皇室宗亲,还请王校尉助属下一臂之力。”   王铮的反应,远比胡九彰预料的平静。他不似甘若山那般惊讶,反而是略显困惑的皱起眉头,想了想,又拉了个垫子,在二人面前盘坐下来。   “诶……你这没头没尾的,什么皇室啊?明日咱们可都要出关了,就算是长安城出了天大的乱子,咱们也管不了。”   “不是在长安城中,是潼关,就在此处!王校尉,您应该也知道,属下在潼关,还有一位效忠的主君在吧?”胡九彰慌忙解释。   “哦?继续说。”王铮不禁眯起眼睛。显然,他是知道的。   “喏。属下效忠的主君,名叫李慕云,是当今圣上的亲孙,长安肃王殿下的嫡长子,也是肃王世子。属下此次之所以投奔潼关,也是应了家主的意思。”   “呵呵……你这左一句主君又一句家主的,就别总属下属下的了。王铮人微言轻,可不敢与皇室宗亲争位份。”王铮摇了摇手,又将目光投到胡九彰被截断的双腿上。   “胡九彰,你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别绷着,有什么说什么。我看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特地寻过来,你要求的,定然不会是小事吧?”   王铮语调坦然。   胡九彰定定看着他,眼中的期望,不由又浓了几分。他遂将白日里赵小羊到访,直到卢盛暗动私刑的事,一一与王铮复述了。当然,至于甘若山充当卢盛的差役,到帐中去捉他的事,就略去不提,只捡着最重要的事实说,末了,还不忘补充句。   “凡此种种,绝无半句虚言。赵小羊与甘旅帅都可作证。”   胡九彰言之凿凿,王峥却撇了撇嘴,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   “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   “既然您问了,那九彰便直说了。”胡九彰目光如炬。   “赵小羊带来出兵的消息后,李公子定然是匆忙外出,去寻卢盛来打探消息的。您也知道,我家主君与卢盛是有些交情的。且据我所知,卢盛一直爱慕着我家主君,所以他离开时,我也并未担忧。但赵小羊离开后,又过了不久,卢盛那边,便派人硬把我给捉了去。卢盛亲自前来拷问不说,还挑了我一个指甲。”   胡九彰说着,把自己已经止住了血的食指抬到了王铮面前,待他看过后,又收回手,瞧向一旁甘若山。   “若不是甘旅帅及时前来制止,我恐怕失去的,就不是这一个指甲盖这么简单了。”   胡九彰说罢,王铮的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卢盛拷问你……问你什么了?”   “就问了些我与主君间的过往,我也如实答了,毕竟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些甘旅帅也能作证,他当时就在卢盛拷问的营帐外不远处。且更加蹊跷的是,卢盛拷问我的营帐,与他本人居住的营帐,是紧紧相邻的。而当时,我家李公子就在卢盛帐中。这一点,还是甘旅帅告诉我的。”   胡九彰说完,甘若山紧跟着轻咳了一声,又接道。   “是,当时李公子就在卢盛将军的营帐中,且门口还有卢家的亲兵把手,我救下老胡后,他托我去给李公子传话,我去了,可门口的亲兵拦着我,说什么也不让进去,更不允许李公子出来,我们猜测……”   “我们猜测,李公子是被卢盛将军给私下囚禁了。”   胡九彰坦然说出了自己最终的推测。他说完,王铮的表情果然一变,但那神情中,却仍带着深深的疑惑。   “胡九彰,照你所说,李公子既然是皇孙,又是肃王的世子,卢盛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囚禁皇室宗亲?”   “王校尉问得是,所以我推测,李公子不是被卢盛囚禁,而是被卢旷将军囚禁的。”胡九彰说着,逐渐压低了声音。王铮的脸色陡然转冷,竟有几分怒意了。   “胡九彰,你慎言。你现在是谁的兵,难道你不知道吗?”   诚然,在场这三人,实则全都是卢旷手底下的兵。他们如今聚在一起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妄加揣测,怕是已经有违军规了。   “我当然知道。”胡九彰语气愈发笃定,“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但倘若我的推测属实,王校尉……那军中,可就出大事了。”   胡九彰声音愈发低沉,而王铮随之升起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 第80章大战前夕   随着晨间的战鼓轰鸣,胡九彰就如其他所有的伤兵一般,被用担架抬上了路。   曙光乍现,二十万大军在鼓声与各自长官的指引下,朝着东方行进。   与此同时,李慕云也被带上了装饰精致的宽敞马车,跟着卢旷的大部队,在小卢将军的亲自护送下,踏上“征程”。   从潼关到陕郡,倘若轻骑快马加鞭,不到一日,便能抵达。但大部队行军,步兵与骑兵,各个军团间的调配,都要相互迁就。这看似不远的路程,最快最快,也要走上两日。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领兵出关,虽说他本人十分抗拒皇帝的这份旨意,但老将军是个实诚人,既然要出关,当然就得认认真真的作准备。   哥舒翰几乎带出了潼关的全部兵力,将近二十万人,再加上重达数千斤的粮草辎重。如此对比,卢旷手下的万人军团,在这大队中,便也不甚显眼了。而处在卢旷军团后方的李慕云,已然成了这浩荡洪流中的一点,虽然他是被关在马车里的,看似与行进中的军团格格不入,但在如此浩大的队伍中,偶然多出一辆马车,也没人会在意。   这时,卢盛气质昂扬的策马行在李慕云马车一边,他时不时的,还要对着马车内说几句话,虽然鲜少得到回应,但仅仅是这种完全掌控的征服感,已经令卢盛内心十分的满意。   但车内的李慕云,样子却远比昨日萎靡。显然,这二人间的关系,也在一夜之间,悄然发生了转变。   昨日下午,李慕云在帐中,他先是听到像极了胡九彰的哀嚎声,本已心痛至极,但紧接着没过多久,他自己营帐的大门前,就传来一句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能听得懂的喊话声。他想,这应该是老胡托人传过来的话,问他日后该如何安排。   那时李慕云的心情,简直像刚从山崖跌落,却又一路升到了峰顶。一瞬间,他的信心,似乎又回来了。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帮老胡传话,那就说明,他此时此刻,是不在卢盛控制中的。   可到了傍晚,再见到卢盛时,李慕云刚建起没多久的信心,就又被卢盛给打破了。   说到底,李慕云自打离开家之后,就把老胡当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与归宿。虽说他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但这位公子哥,从小到大没出过城。卧病多年,全是靠着庶母与府中丫鬟下人伺候着长大的。看他接人待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好像有多稳重。但其实,那也不过是王府粉饰下的面子功夫罢了,他的阅历,与胡九彰这种从小就尝尽了人世辛酸的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慕云打小是被庶母带大的,吃的用的看的学的,其实都源自赵氏。无论他多不想承认,单看他训斥下人时的架子,那无疑就是学的赵氏。   以往,赵氏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那时,还唤赵氏一声:母亲。   而也正是因此,当他得知赵王妃隐瞒的事实真相后,才会那样义无反顾的想要离开王府,离开家,离开他原先赖以生存的一切,与过去切断关系。   如今出了王府,李慕云的重心,便又落到了胡九彰身上。说胡九彰是他的心灵支柱,都不为过。只是遇到了卢盛,这个心灵支柱,反而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世子,你看这是什么?”   夜里,卢盛拿着白手帕,手帕上放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直递到李慕云面前。   李慕云本不想看,可他的视线却又自然而然的被白手帕中的一点血红吸引。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一个生生被从人手指上给撬下来的手指甲。   李慕云倒下了一口凉气,脸色已然变了。   他抬眼又看向卢盛,不解与愤怒充斥眼眸,而卢盛反而对他报以笑意。   “世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这虽是问句,但卢盛却没给李慕云回答的机会。他眯着眼,一面欣赏着李慕云逐渐泛青的脸色,一面轻声道。   “这是我从胡九彰手上撬下来的,喜欢吗?我还有很多呢。世子不是想他吗?要不要我帮你把剩下的也拿过来?”   而这时的李慕云,他岂止是青了一张脸,他身子都跟着不住战栗。   “你给我滚出去。”   李慕云声音阴沉着,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原来他也能发出这种充满怒意,阴森可怖的声音。   卢盛被李慕云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他盯着李慕云看了好一会儿,但李慕云的脸色,只是比此前,更加的愤怒,更加的扭曲,叫人恐惧。印象里一向可人的美人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可是卢盛从未想到的。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很享受李慕云这种因为自己,而陡然转变的样子。   想想现在这一切,可都是李慕云做给自己的啊…… 第81章溃逃   战斗尚未打响时,第六团十几个随军而来的伤兵,就都已经站在大河北岸的高地上,准备好观战了。   跟随而来的伤兵,大多是轻伤,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还能下场作战。而只有胡九彰一个,是怎么看,都不应该再继续随军的。但他,也在出关当天早上,说服王铮,跟着大部队一同前来了。   因为他知道,李慕云不可能被一个人留在潼关,所以只有自己也跟来,哪怕帮不上什么忙,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战斗的进程,也是好的。   且这一次,他们已经十分幸运。卢旷的军团被分到了高地之上,不需投身战斗,且高地上的视野,又极好,整个战场尽收眼底。以往,这可是只有大将军能享有的绝佳观战位置,事到如今能够在此处见证这一场决战,胡九彰不禁觉得,自己在万般不幸中,仍是留有一丝幸运的。   卢旷军团中大半的人,都被派去擂鼓了,只剩下各个团少量的伤兵,和通传兵站在岸边,向着战场的方向观望着。   胡九彰被两个伤兵一人擎着一边胳膊,带到了大车外的横栏上坐定。   看着西原上如此浩荡的唐军列阵,万鼓齐鸣时,就连胡九彰,也难以抑制的湿红了眼眶。他心底的那一腔热血,已然跟着沸腾了起来。   如此阵势,或许真的能赢……   胡九彰暗自思索着,而显然,此时此刻,在北岸观战的兵士,没有一人不对眼前唐军的巨大优势感到欣喜。   眼看着前阵五万精锐冲入敌阵,战场上瞬间杀声震天。在战鼓的轰鸣声中,胡九彰的耳朵,几乎被各种轰鸣着的噪音填满,但他丝毫不介意,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阵唐军与叛军的战况。   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对上唐军的五万精兵,叛军的阵型没过多久,就被打乱了。唐军一边,步兵五人一队三人一组的,在盾牌与刀枪矛戟的相互配合下,步步紧逼。   最先与唐军接触的那几千叛军,很快便溃散开去,单单是胡九彰看见的,就有几百人,在这最初的一刻钟内,成了唐军的刀下亡魂。   唐军的精兵越杀越勇,叛军溃退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了。   唐军战线迅速向前推进,后续十万大军,竟也在身旁气贯山河的战鼓声中,跟着那五万开路的先锋挺进。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叛军一方的前阵就已经不成样子。胡九彰亲眼看到远处叛军指挥官的令旗下达了撤退命令,那指令一出,溃散的兵士们就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以着极快的速度转向东方撤离。   而唐军一方的将士都杀红了眼,见到敌人要逃,哪里还肯放过。前阵的几名将军纷纷下令全力追击,一时间,河岸上的战鼓声愈发高昂了。胡九彰身后的大鼓把他震得浑身上下直颤,但他已然沉浸在前阵激烈的战况之中,对耳畔的轰鸣无知无觉。   唐军主力长驱直入,又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前阵的五万精兵已经追着撤退的叛军,跑得看不着踪影了,后续十万人,也异常亢奋的一路追随着。   再往前……   胡九彰暗自思索。   这条通往陕郡的路,他是走过的。虽然过程痛苦不堪,但所见所闻,他未敢忘却分毫。   再往前,就是一条长达七十里的狭长山路,主路两边,一侧是高山峡谷,一侧是奔涌的大河,若是用这条狭路传递信息,可能十分通达,但换作几十万大军在此行进,可就……   眼看着唐军十五万人一路朝着那狭长道路追将而去,北岸阵地上的鼓声,也便息了。北岸三军即刻派出斥候,追往东边查看。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狭路深处忽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而伴随着那阵阵巨响的,则是千百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起初,胡九彰以为这声音是自己的幻听,他看向周围伤兵,随口问了句,怎知对方的脸上,也显出诧异。   “确实听到了……有惨叫声。”   又有一人在旁肯定道。   “怎么会这样?”   胡九彰眉头皱得老高。   这声音来的太过突然,不单是他,北岸的大多数人,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而更叫人恐慌的是,巨响渐息,人的惨叫声反而愈演愈烈,此起彼伏着久久不息。   “会不会是听错了?”胡九彰不死心。   “咱们离得太远,这也可能是喊杀声吧?”   “……不清楚啊。”   一时间,北岸的众人,都陷入茫然。   岸边接连不断的派出斥候前往查看,但还没等斥候返回,远处的叫声便息了,替代而来的,是将士们熟悉的喊杀声。   “这才是喊杀声。”   刚刚与胡九彰说话的兵,站在一旁补充了句。   “那刚刚是谁在叫?是我们,还是他们?”   “……这……谁知道,但最好是他们。”   这一次,喊杀声逐渐占据了上风。不知那声音究竟持续了多久,北岸上的三万唐兵等了又等,都站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却就是不见有前军的通传回来禀报消息。   约莫正午时分,狭道东边居然升起漫天的黑烟。烟雾硬生生的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日落,而这期间,源自东边的喊杀声,也一直络绎不绝。 第82章凉风朗夜   赵小羊这副身板,背着胡九彰奔逃,显然是有些吃力的。但好在他对陕郡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想要躲开追击的敌军大部队,尚不算难。   赵小羊背着胡九彰沿着河谷地带跑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在月色笼罩的河岸边,二人渐渐听不到身后修罗地狱般的杀戮声了。赵小羊这才在河谷边缘找了个位置隐蔽的岩穴,放下胡九彰,与他坐在岩间休息。   “我这儿还有点口粮,”赵小羊说着,从腰间掏出个小布袋来,从中抓了把粮食放到胡九彰手心上,“咱们先吃这个,等明儿天亮了,倘若能避开叛军,我去给胡大哥打只野鸡来吃。”   赵小羊与胡九彰面对着面。在高大的岩壁下,月光只能将二人的半边身子照亮,另外一半,则隐在了黑暗中。   “小羊,你该不会是想……”胡九彰眉头忽而皱起。   你该不会是想……当逃兵吧?   赵小羊说完那话时,胡九彰就意识到了。按理,他们刚从战场上逃生,本该想着如何与大部队汇合,尽快返回潼关的,可赵小羊偏偏不提那些,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食上。胡九彰紧盯着赵小羊的眼睛,谁知赵小羊被他这么一看,反而长叹出一口气,眼中紧跟着就溢出泪来。   “胡大哥……你以前打仗,也遇着过这种局面吗?”   如今四下无人,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赵小羊也不再压抑,他才刚一开口,声音中就带上了哭腔。   “……没有过。”   胡九彰沉声答道。   被人问到这个,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唐军的在西域,何曾遭遇过这等局面?西域几次大战,最惨莫过于怛罗斯。但就算是怛罗斯之战,唐军不也是与敌军厮杀了整整五日,才退回来的?况且那时,唐军三万人,大食军二十万,三万都能跟二十万拼杀五日,现在怎么就刚一交战,便连连溃逃呢?   胡九彰自己都想不明白,唐军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了?难不成是潼关的兵,与西域的兵素质不同吗?   可负责指挥的陇右系诸将,不也曾经叱咤疆场,在几次针对吐蕃的战役中战功赫赫嘛。潼关守军少说也在他们手下练了半年,怎么现在一打起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胡九彰想不通。无论从那一个角度去想,他都想不通。如今的局面,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唐军变了。   月下的大河静静流淌着,赵小羊低声啜泣着,而胡九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的内心。他们都不知道,大唐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诶……咱们还是得回潼关去。”胡九彰轻声说着,他也没指望赵小羊能马上赞同,但总比看着他一直在面前哭,要来得好受些。   “回去了还能怎么样……潼关万一失守了呢?”赵小羊看着胡九彰,眼中只是茫然与绝望。   “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胡九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质问了一句。可能他无法说服赵小羊,但潼关,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因为只有回到潼关,他才有可能知道李慕云的下落。   “到山里,大不了就当个野人呗。”   赵小羊闪着泪光,声音中带着些委屈的腔调。   “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躲到山里……也挺好。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强留在军中,也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到头来只能一直作小兵,还得叫那些飞扬跋扈的欺负。”他说着,哭腔愈发浓了,“胡大哥,难道你还想再回去吗?你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啊。”   “……”被他说出这话,胡九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轻叹出一口气。   “可我家主君仍在军中,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   “那我会送胡大哥回去,不过我……”   “诶!小羊,你先别想这些,不管怎么说,咱们得先把现在的难关给度过去,只要人活着,想怎么做,那不都是顺势而为的嘛。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儿一早再说。” 第83章吃顿好的   听过了何应天的叙述,二人一时间,都没能接下话茬。胡九彰眉头微微皱着,他不忍去看何应天,就抬头看天边的月。仰着头好像望到了什么,又好像陷入思索。   原本,战斗与他已经没有半点干系了,可乍一听到如此惨烈的,却又如此耻辱的叙述,胡九彰也开始感到茫然了。这时他第一次对自己作为唐兵的身份,感到茫然。   这已经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屡屡能够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唐军了。他想,倘若是在西域,面对屡次的战术失利,和失败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唐兵能战吗?   胡九彰想了许久,他始终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必然能战。   不管是原先那个未曾受伤的自己,还是远在北庭,与他一同奋战了五年的兄弟们,他们都能战。无论战线拉得多远,形势有多不利。只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是那个屹立于大地之上,俯瞰万国,君临天下的大唐。哪怕这一刻,他们都战死了,大唐也会铭记他们的功勋,只要大唐不倒,他们的心里,就都是踏实的。   而现在呢?现在,这是唐人与唐人间的战斗。且不说打赢之后,朝廷会给他们什么奖赏,只要想想一旦战败,兵士牺牲在战场上,不但分毫抚恤都得不到,很可能,自己留在后方的亲眷,也会就此失去救济的军饷,从此无人照料。   将士们心里的大唐倒了,他们的决心,也就都跟着倒了。   胡九彰不住叹息。他既感到忧伤,可却又仍留着一丝庆幸。   他庆幸自己能在这国破家亡的乱世遇到李慕云,就好像只要李慕云在,这残酷无比的败局,与痛苦不堪的当下,就都与他毫无干系。   虽说多出了一个人,可这冰凉的长夜,也总要熬过去。他们三个相互依偎着缩在小小的岩穴里,暖和是暖和了不少,只是姿势不太舒服。但好歹,有了暖意,三个疲倦至极的人,也终于得以入睡。他们约莫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早上天一亮,三人便醒了。   “诶……你们身上带口粮了吗?”何应天打着呵欠开口询问。   初升的太阳散出暖光,将这一片河岸照得透亮,二人这才看清楚何应天的模样。   看样子,何应天约莫三十不到,国字脸,眼睛有点小,但鼻梁挺高。总得来看,这人生得平平无奇,就是站在人群里,会瞬间没影儿的那种。只是这么个相貌平凡的人,配上那身几乎被黑血沾满的军衣,便着实有些触目惊心了。也不知道昨日的战场上,究竟流了多少血,何应天半边身子,就像是在血池里泡过一样。如今血液都已经干涸,凝固在他衣料上,直接把他的衣服给染成了血色。   二人见他这模样,都不自觉的显出点点惊讶,但更多的,谁也没说。   “没有了,我们身上的口粮昨天就吃光了。”   赵小羊摊了摊手。   “那可难办了,咱们从这里走回潼关,少说也得走上两日,要是路上能捉到点什么山鸡野兔倒还好,否则可就有得受了。”   “诶,说到打猎,咱们这小羊兄弟可是个行家里手。他入伍之前就是潼关一带的猎户,对这片地方可熟了。”胡九彰笑着瞧向赵小羊。   “倘若有猎物打,那倒都好说。我就怕回潼关的路上,会找不到猎物。除非咱们绕路,往深山老林里走走。”   “那也行啊。”未想何应天这个一门心思想与大部队会合的人,居然对此十分爽快。   “饿着肚子没法赶路,更打不了仗。小赵兄弟,你若是保证能打到猎物,咱就走这一趟。这一天的时间,咱们好好补充体力,回头多走几个时辰,怎么都能追回来。只是胡兄的腿脚不方便,不知……”   “何老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这么安排。”赵小羊说着,看了一眼胡九彰,又将目光投回到何应天脸上。   “从这儿往西,十里远的地方,有一处入山的小道。咱们先到那儿去寻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之后我一个人进山狩猎。我保证今天入夜之前,一定带回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肉食,但这一路上,你得负责背着胡大哥,我不在时,胡大哥的安危,也由你负责。”   “这我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得保证能带得回肉食,否则咱们的时间,可就真的耽搁了。”   “我保证。”   赵小羊定定道。   对于这个决定,胡九彰始终没有插话。   说实话,他不太习惯成为那个被保护的那个。但他也不得不接受赵小羊与何应天的安排,因为在这一次的归途中,他本身不能为小队提供任何帮助,所以他也没资格要求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胡九彰完全能够接受。 第84章护佑   胡九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如此穷途末路之际,吃上肉。还是鲜嫩多汁,肥瘦均匀的山羊肉!他原本还意识迷离着,光靠喝水硬撑,这一闻到飘香四溢的肉味儿,竟也来精神了。   待那肉烤好,何应天用刀将整块的羊排切成小块,垫着毡布递到他手里。   “诶,你说咱们这命,说不好是真不好,但说好,好像也挺好。”何应天感慨着。三人映着温暖的火光,围坐在一起,而那火堆上,烤得满满的都是羊肉。   “能吃着肉当然好了,过年都吃不上呢。”胡九彰感叹着,他本来还发着烧,但这一有吃的,几口下肚,胃里有了东西,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了。而随着肉块不断下肚,他开始觉得身上有劲了,这便从之前倚靠的草堆上坐起来,长呼出一口气,随之将目光投到赵小羊脸上。   “小羊,你之前不是说,你从小到大,都有羊大仙护佑吗?你说这次,算不算是大仙显灵?”   “这?”赵小羊不由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何,他明明是这顿饭背后最大的功臣,可偏偏他吃的却不多,没吃几口,就拿起一旁的树枝,翻烤起肉排了。   “这……应该算吧?”   他还不是很确定,倒是一旁何应天连声道,“算啊,这肯定算!那羊大仙都把自己的子孙后代拿出来给咱们救命了,这不算,还有啥能算的?”   “但你要说子孙后代……这……肯把自己的子孙后代拿出来给人吃的仙人,也够残酷的了。”胡九彰在旁轻叹,而赵小羊始终没有接话,只是面上带着笑,拿着小树枝给他们两个翻肉。   “这就不是咱们该想的事了。”何应天摇了摇手。   “诶……你说要是天天能吃上肉,那该多好?就不说天天,就是一个月吃上一顿,那不也不错啊!以前在陇西,咱们团就是一月吃一顿肉。”   何应天手里拿着羊排,眼光却望向天边,只看着漫天的星河感叹。   “你要说以前,那不更没得比了?以前我们北庭军,轮到在卫所休息的时候,每过上几天,就能喝着肉汤。那都是咱们卫所里的人,拿屯田种的粮食,跟边境游商换的。那时候还能喝着羊奶,吃奶渣饼呢!”   “诶诶诶!停,打住!”何应天已然向胡九彰摆出了个暂停的手势,“咱们不谈以前哈,就说现在,就现在这顿!就说好不好吃!”   “好吃。”   胡九彰配合的应了句。   “那就行了!来,小羊兄弟,你也吃,再多吃点。剩下吃不完的,咱们把它给烤成肉干带走,还能吃好几天呢!”   何应天说着,也加入了烤肉的行列。   夜深人静,三人吃饱喝足了,脸上都带着少见的红光,别提多滋润。   何应天肉吃的最多,也是第一个倒头睡过去的。胡九彰最后帮着赵小羊把剩下的肉块也给处理了,等到他们俩也趴下来睡觉时,已经快到凌晨。   “小羊……你说你就这么捕了只羊回来,你就不怕得罪你那位救过命的羊大仙吗?”   说话间,胡九彰声音中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他已经好几夜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这样放松了。   “不怕。”赵小羊轻声说着,但声音却坚定异常。   “填饱肚子重要。而且……”   “而且什么?”   “诶,没事。胡大哥。”   赵小羊说着,反而睁开眼,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仰面去看眼前的漫天星斗。   “……如果我说,我想逃跑,你不会怪我吧?”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开口。   “逃跑……”胡九彰的声音有些模糊,他就快睡着了。   “你不适合打仗……”他幽幽说着,“不打仗……可能更好吧……”   胡九彰幽幽入睡。虽然他身上还带着伤,但这一宿他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何应天第一个起来收拾昨夜烤好的羊肉。他装了三大包的肉干,虽然那肉都有些烤焦了,皮上带着炭黑,但得以携带如此奢侈的口粮,仍然叫他振奋异常。   “来来来,咱们三个一人一袋。小羊,你那个……”   何应天该是想问赵小羊逃跑的事。昨天夜里赵小羊没吃多少东西,话也少。显然,他是有心事的,而何应天推测,这小伙子,该是要逃跑了。   赵小羊没去接肉干,反而看着自己的配刀,眉头紧锁着。   “呃……胡大哥,我的短刀,给你用吧。”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短刀,递给坐在地上的胡九彰。   “怎么?你们两个很奇怪啊。”胡九彰接过短刀,分别朝二人面上看去,“怎么了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何应天耸了耸肩,而赵小羊神情凝重,他站在那儿沉默了老半天,才终于开了口。   “胡大哥……我不想继续打仗了。” 第85章愧疚   何应天不愧是前军的精兵,辗转腾挪,片刻便冲入了唐军小队后方相对安全的空地上,他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喘着粗气,气息浮动之大,甚至连被他背在背上的胡九彰整个身子都跟着上下颤动。   胡九彰自然心疼何应天这一番奔劳,但就算他想从何应天身上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形势,却不容何应天喘这口气。   小队的指挥官一声大喝,却是在招呼众人撤退了。   何应天只得背着胡九彰继续跟着小队朝前方山坳跑去,恍惚间,胡九彰只觉得那一声撤退的声音很是熟悉。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在人群中看到了甘若山的身影。   原来他们碰见的竟是甘若山的旅!   一行人在植被茂盛却又碎石丛生的河谷地段跑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终于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兵。当他们站定休息时,几乎所有人都面色通红,气喘吁吁。何应天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胸口上下起伏着,过了老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越是接近潼关,叛军的数量就越密集啊……”   队伍中有人叹声说着。   “那有什么办法?”又一人回应。   “诶……都别嚷嚷了!越接近潼关,唐军的数量也越多!有什么好抱怨的!”倒是甘若山这个旅帅突然怒气冲冲的吼了出来,像是想要其他人都闭嘴似的,声音中满是烦闷。   “呵呵,就巴望着能早点遇着大队汇合吧,否则咱们这点人,早晚得被打没了。”   甘若山在小队中的人望显然不太足,他话音未落,就有兵卒在旁起哄。甘若山也没是见怪不怪了,他朝着那边狠瞪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歇了片刻,就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再见甘若山,胡九彰竟有些无所适从了。先前应给甘若山的承诺,怕是难以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甘若山交代这些,短短的两天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叫他心惊胆寒的事了。   但胡九彰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恐怕是多余的,因为甘若山走到跟前时,竟冲着他显出个大大的笑脸。   “老胡,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不乏惊讶的俯下身,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诶……”应着甘若山的笑脸,胡九彰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赵小羊救的我,不然我也离不开北岸的阵地啊。”他叹声道,眼眶不由有些湿润了。“小羊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胡九彰淡淡说着,声音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哽咽味道。甘若山随之睁大了眼,但他的惊讶,也只是一瞬。   “诶,就说我带的这个旅,出发时是一百个人,现在单我看见的,就死了三十几个了。”甘若山叹了口气,“剩下的不知道是生是死,也可能当逃兵了。”   “……”   胡九彰不忍接话。   他发现自己自从截肢之后,就变得愈发敏感了。要是往常,战斗中死了人,他根本不会哭。无论多么悲痛,多么惋惜,眼泪这东西,就好像跟他绝缘似的,可现在他却绷不住了,本是一副硬朗坚毅的面孔,如今只为了忍泪,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这位是何应天,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昨夜遇着的。”   胡九彰忽然抬起手,将身旁的何应天介绍给甘若山,就好像在转移注意一样。他不敢去缅怀赵小羊,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怕自己哪怕多想一步,就会突然痛哭起来。那样就未免太丢人了……   而相比起胡九彰,甘若山则好似没受到多少影响。他转过脸跟何应天寒暄了几句,说话间只是叹气,但却未见泪光。   “老胡,那位李大人……你有他消息吗?”   “我还想问你呢……”胡九彰轻叹着。说到李慕云,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当时你在队里,卢盛他们撤退时的情况,你看到了吗?”胡九彰神情茫然,他低着头看自己渗血的双腿,也不看甘若山。   “卢盛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看到卢老将军带兵沿着大路走了,他们约莫几千人,都是卢家的亲兵。就是天塌下来,他们都会继续跟随那两父子的。”   “那就好……”胡九彰如释重负般长叹出一口气。有那几千亲兵保护,跟着卢旷父子同行的李慕云,总该能逃出生天吧……   他默默想着,但心里却像有块大石压着似的,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只一直低沉着,不安,无助。   一行人在谷底隐蔽的角落里歇了半晌,眼看着时间不早,甘若山又起身吆喝兵卒动身赶路。照例,还是何应天来背胡九彰,胡九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要叫他开口说些什么,他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因为他除了被人背着,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人家越照顾他,他反而越难受,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命运也好像在与胡九彰作对。小队走出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再度遭遇了敌军的追击。   弓兵们箭矢所剩无几,大家只得结成阵势,互相掩护着,且战且退。背着胡九彰的何应天最是难捱,他不单要顾着背上的伤员,还得腾出一只手握刀劈砍,与身旁兵士配合迎敌。小队战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杀退了袭来的敌兵,可他们这边也损失惨重。   小队死了三个人,另外还有四个人负伤。何应天的胳膊也在迎敌时,被敌人刮出了个三寸来长的大口子,伤口流血不止,可大家身上的伤药也都所剩无几。有几个懂得辨识草药的兵,临时在野地里采了些止血的绿叶子回来,简单处理过后,总算把四人身上的血流都给止住了。而这整个过程中,胡九彰都默默不语。   “诶,老胡,你身上的伤也早该换药了,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何应天吊着自己负伤的胳膊,关切的朝胡九彰看过去。   “诶……我就不用了……”胡九彰声音低沉着,“没事,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紧着你们来。”   “你这话不对啊,都是伤员,还分先来后到吗?”何应天不由皱紧眉头,“老胡,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这两天再难的坎儿不是都挺过来了嘛,你怎么反而越来越消沉啊?” 第86章通向潼关的路   不知是否是众人的绝望情绪终于惹得神明大发慈悲,在他们最后走向潼关的这四十里路上,居然幸运的没有遭遇到任何叛军袭击。整整一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走了将近三十余里,眼看着潼关就在眼前,比起前一天的绝望与无助,这一天的安稳,堪比神迹。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为何没有敌军在来围剿他们,答案很简单。因为早已经在潼关东边集结的唐军大队,已经与敌人展开了最后一次关于潼关的争夺。从陕郡到潼关的最后十里路上,到处都是唐兵的尸体。   有被射死的,被刀砍死的,被马蹄人脚踩踏而死的。血肉铺筑的大路上,血气冲天,恶臭难耐。即便是见过无数尸骨的胡九彰,在这一路上,也止不住腹内翻涌,几次要呕出酸水来。   “怎么,想吐了?”   甘若山的声音悠悠传来。胡九彰伏在他背上,却反而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像是隔着个厚重的屏障在听。   “有点……”   胡九彰的声音发蔫,要是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反问回去。怎么?难道你就能不为所动了?   但如今,他说不出这话了。   他觉得自己很弱,无力抗争,就像溃败的唐军,悬在一根岌岌可危的细线上,随便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他的命。   “有点?哼……我也有点。”   甘若山嗤笑了一声,他眼瞧着道路上七扭八歪的尸首,嘴角朝着一边歪咧着,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着什么。   “快到了吧?”   胡九彰撑着脖子,抬头望向前方。   “快了,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看这样子,还不知道关隘上怎么样了……”   胡九彰轻叹着。   “还能怎么样?开打了呗,就不知道是输是赢。”   甘若山随口应了句,语句中满是不屑,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好像难受得紧。   “输赢……如今唐军是输是赢,对你我来说,难道还有意义吗?”   胡九彰满眼的叹息中,又多了几分嘲讽意味。诚然,无论唐军是输是赢,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半分。往日大唐的荣耀,早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烂摊子,拉着所有还活着的人一同无休止的腐坏变质。   “有没有不都得过?我看你是跟那世子爷混久了,居然也知道说这种专给自己找罪受的浑话。像咱们这种人,根本没必要想这些事。你就想着怎么活着回去就行了,至于天下变成了谁家的天下,跟我们有关系吗?”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   胡九彰嘀咕了半句。本是没关系的事,但如今……   他默默思索着,忽然只觉得眼前一晃,却是甘若山突然停下脚步了。   “停!都停下来!”   甘若山突然高声叫喊着,周围十几个人后知后觉的停下脚步,有几人慌张的四处张望,连刀也随手拔了出来。   “怎么了啊?甘旅帅,敌人在哪儿?”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甘若山身上,而甘若山却盯着前方道路上的一点,那里没有活物,占据整个道路的,是十几具唐军兵士的尸首。   胡九彰顺着甘若山的目光看去,道路中央,尸堆边上,一张尚未腐坏的面孔,吸引了他的注意。   胡九彰跟着心内猛然一紧。   王峥。   路边的尸堆里,躺到道路最中央的,正是早已经气绝的校尉王峥。他身上大半的衣料都被鲜血染红,上身软甲上,还插着三四支箭矢。几根未断,而其中一根,还是被从箭身处掰断的,可见是他受伤之后,为了继续战斗,用蛮力强行折断的。   王校尉……   胡九彰在心中默默念着,心中踌躇不觉又深了几分。   看尸体腐化的程度,王峥该是一天前战死在这里的。他胸前背后接连几处致命的刀箭伤,一看便知,他不是被一个人杀死的,而是被一群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将那具高大坚实的身体破坏殆尽,任他在此处腐烂变质。 第87章几分痴情   话分两头,唐军于大河西岸摆开阵势,迎击叛军之时,李慕云正在卢盛身旁的马车里。   几日来他身子愈发虚弱,但越是虚弱无力,他反而越是不甘,不肯放弃。只觉得胸中一股子闷气徘徊不去,冲得头晕气闷,连脸色都跟着发红。   “卢盛,你把他关到哪儿去了?”   李慕云语调阴沉,一字一句中都带着怒愤。   “诶……暮云,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想着那人?这外面的声音你也不是没听着,如今正是两军交战的重要时刻。倒亏了父亲所部是被领留在这里擂鼓助阵的,不然我可就要带你后撤回去了。”   马车外,卢盛的声音不乏幽怨,配着这震耳欲聋的擂鼓声,竟也有些不相称了。   “你撤不撤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问胡九彰的下落,除此之外,多说无益。”   李慕云声音始终冷漠着,就好像马车外震耳欲聋的擂鼓声,和阵前昏天黑地的喊杀都跟他毫无干系。   “哼……”   马车外的卢盛冷哼了一声。他嘴角微微开合好像要反驳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生吞了回去。只见卢盛骑在白马之上,身披战甲,眼睛盯着坡下前军交战的阵地凝眸望了许久,才开口出了声。   “我本以为你带着那伤兵前来投奔,只为图个新鲜而已,没想到你堂堂的大唐世子,竟然肯与那种人扯上关系。我本也有断袖之癖,但如你那般……那般作践自己,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卢盛自顾自的说着,也不向车厢内去望李慕云的反应。   “你说我是作践自己?卢盛,你又知道他什么?”   李慕云难得出声质问,卢盛的回应却少有的平静。   “当兵的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吗?我卢盛自打出生起就在跟这一群当兵的混在一起。那不过是一群心思单纯的粗犷男人罢了。慕云,你在长安城的王府里,或许对这种人见得少,但我告诉你,这世上,像胡九彰那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你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旦时间长了,你厌倦了,便又会嫌弃他粗俗、不通文雅了。况且那姓胡的已经被截去双腿,是个废人了,你是真想与一个残废共度余生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李慕云冷峻的语调中带着丝丝怒意。这二人相隔不过半米,但这时说起话来,却谁也不看谁的。卢盛凝眸瞧着那阵前的战局不曾移神,李慕云则盯着车前门帘上橙红相间的山字纹直皱眉头,好像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喊杀与擂鼓,都与他无关似的。   “呵……慕云,我如今说服不了你,但只要你人在我手,我便会护着你。”   卢盛音色低沉。   “我这一辈子都会护着你。”   他又沉沉补充了一句,却只得来李慕云一声冷笑。   “卢盛,你又喜欢我什么?美姬伶官你又不缺,何苦要在我身上费这一番无用的功夫?”   听着李慕云问到这句,卢盛终于侧过头,朝着车厢内李慕云绝美却又十分憔悴的侧颜凝眸望去。   “慕云,我见着你的第一眼,就恨不得要把这一颗心都挖出来献给你。在我心中,你便如天人降世一般,就算寻遍天下伶人美姬,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倘若你身旁有美人作伴,又或有权臣贵胄庇佑,我自然不敢僭越分毫。但我见不得那姓胡的玷污你。他也配吗?慕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怎能委身于他?你——”   “我怎么样跟你没有关系。”   李慕云也终于侧过头来,正视着卢盛眼眸。他提高了音量,只是胸中气息不足,反而显不出什么坚决的气势。倒唯独李慕云眼中的冷光,能叫卢盛冷到心坎儿里。   卢盛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呢?   李慕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卢盛视自己为天人,是高看了自己,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可李慕云不想做谁的天人,他只想做个凡人,踏踏实实的在这世间过日子。他想,倘若自己应了卢盛,便如从此悬在高空一般,没个着落,心里也永远都不会踏实。   “怎么没关系!我最恨你说‘没关系’!”卢盛瞧着李慕云,竟是怒了。   “慕云,你便应了我,我保你回长安,为你立军功!一待战事稍歇,我求父亲到御前为你报捷去!到时候,再回长安,开府封王都不是难事啊!倘若长安你不想待,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你何苦要与那姓胡的耗费心力呢?他能给你什么?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面对卢盛激动异常的一番言辞,李慕云神情也是一变。他眼睛微微睁大,眼中竟流露出几分不甘,又带了几分哀怨来。 第88章报恩之人   待李慕云再睁开眼,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是醒在军营中的。   这军营的装饰摆设与先前潼关内的大营并无太大分别,改变的,也只是一些装饰摆设的位置。无疑,这里就是唐军的大营!   李慕云不禁有些恍惚了,他躺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还未等他回过劲儿来,突然闯入帐中的士兵已然惊呼着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醒了!”   那兵士惊讶万分,转身便消失在了营帐的大门后。而李慕云瞧着那转身奔出的身影,忽然从胸中涌起一阵灼痛。他平躺在榻上,伸手按紧了胸口。   老胡……   几乎要压抑住呼吸的灼痛从胸口一路涌上喉头,惹得热泪又从眼角溢出。   李慕云强压住内心的悲痛,他皱紧了眉头,闭紧眼睛,双手下意识的攥住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手掌间熟悉的质感叫他又不由恍然。   这被褥是丝绸质地的……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的将胸前被褥往上拉了些许。   先前在潼关的唐军大营中时,卢盛给他配备的被褥,还是葛布配着皮毛制成的,而这里的被褥,却是丝绸,还是做工较为上乘的那一种。   李慕云不由生出些许疑惑来。他又低头看向自己身子,这不看倒好,一看,反而叫他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李慕云发现,自己身上原本沾着污迹的衣衫已经不知被何人换下。他如今正穿着套丝绸制成的白色中衣,样式竟与昔日长安东市福瑞阁中的极为相似。这番质地的衣服,便是寻常将军,也难穿到吧……   李慕云不由倒吸过一口气,就连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不少。   这是哪儿?谁会帮他做这些事?   难不成,是有人把军营给搬回长安了?   还是说……自己擅自离京的事被皇爷爷知道,他……   李慕云的心越跳越快,没多久,营帐门前的大毡便被人从外掀开。李慕云只见着个小兵身子往后一缩,而那小兵身后快步走来的,则是个面目威严却又不失机敏的中年将军。   那大将一身戎装,面上还带着点点灰土污迹,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似的。李慕云瞧见来人,第一反应便以为他是唐军一方的将军,但待他瞧见那将军甲胄上东北军特有的花纹样式,心里这才咯噔一下,明白了这里是叛军的军营,眼前的这位,也该是叛军的将领。   “世子,你可算是醒了!”   那陌生将军匆匆走来,态度竟是异乎寻常的关切热情。   李慕云愈发困惑了。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嗓,正要支身坐起来,却被迎面坐到床边的将军给生生按了回去。   “诶——世子莫动,你这身子还未大好,得小心些才是。”   “但……你是?”   李慕云被那双大手按回了床上。与那双手的主人四目相对,李慕云面上的疑惑却只增不减。看着将军的表情,显然是对自己没有恶意,可这到底是叛军的将领,不欺辱俘虏便好,怎会如此热切呢?一时间,李慕云竟有些慌了,他紧盯着那将军眼眸,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些许线索,可他越是凝望,反而越觉得这中年武将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他,甚至比卢旷父子都要胜出些许。   一想到卢家父子,李慕云骤然想起最后,自己被卢盛抱出马车的那一幕。   “卢盛……”他不由脱口,“卢旷将军如何了?”   “世子莫急,我这便与你细细说了。”那将军却是不慌不忙,拉来张软垫在李慕云榻边坐定,音调举止,也都显得十分和善。   “世子,与你,咱不来官场上那一套。我名叫崔乾佑,正是这一次攻打潼关的主将。如今咱已经率部入主潼关。那哥舒老将军被囚,你刚刚问到的卢旷,和其子卢盛二位,已在两日前的战事中阵亡。潼关之战,唐军败了,但对你,我定会尽心竭力,还请世子勿忧。”   这男人外表虽然不修边幅,身为一军统帅,连脸都是脏的,但李慕云偏生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吸引。那目光中透着异于常人的精明与机警,这些,可是李慕云在陇右系将领身上未见到过的。他不消细想就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可不是卢旷那等,只知道在阵前发狠拼命的人物。这人的眼神,直让他猛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熟悉,但却又十分陌生的人。他的父亲,肃王李琮。   崔乾佑说着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李慕云如今满腹狐疑,未等李慕云开口,他便又接上了话茬。   “崔某本是安将军麾下参将,全因三年前肃王殿下相助,这才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肃王殿下对我有恩,所以殿下的世子,崔某自然会全力照应的。”   听着眼前的将军亲口说出“肃王”二字,李慕云才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第89章为谁而哭泣   当甘若山与胡九彰二人看到潼关城头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尚有命在的唐军残兵,大多直接缴械做了俘虏。有的是将军带头降的,有的是将军死后,由下面的都尉校尉牵头投敌。总归是没有一点打赢的可能,负隅顽抗,亦或是狼狈出逃,都没有投降这个选项能带来更多好处。毕竟军人,只有在军队中时,才能最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价值。   唐军溃败的如此彻底,以至于当胡甘二人被围,被切断了去路时,包围了他们的叛军小队,居然连刀都没拔出来。   也是,他们才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伤员,这种状态下,不降简直都没天理了。   带头的叛军队长率先出了声。那斜插着刀鞘的老兵油子笑呵呵的冲甘若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诶,交刀吧,大兄弟?”   那人似是一副轻松笑脸,而甘若山的表情却愈发凝重了。他下意识的往后退过几步,头上竟渗出点点冷汗来。   “老甘……”   胡九彰伏在甘若山背上,他很明显感受到甘若山身体的颤动。他在抖,不像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中。   可眼前这场面,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战事已经结束了,交刀投降,虽然屈辱了些,可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而且在这里,敌人也是唐人,总比投降了域外他国来得好。保不准,日后还能在东北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反正天下正统的事,跟他们这些小兵又什么关系?   连胡九彰这个失去了自保能力的残废都一眼看透了眼前的局势,怎知这一向精明的甘若山,反而好像没听懂似的。   “老甘,你怎么想的?”   纵然敌人环伺在侧,胡九彰也不得不问上一句。甘若山这时的反应太不合常理,他看着就心慌,七上八下的好不踏实。   “老胡……我对不起你。”   甘若山的声音好像被蒙在毡布里,听上去闷闷的。胡九彰胸中疑惑更胜了。   “对不起?这话从何说起啊?”   他有些急了。   甘若山现在在想什么,他完全搞不明白。   胡九彰甚至将目光投到了对面那个叛军的小队长身上。他困惑中还带着些慌张,而那叛军的小队长,脸上也浮现出茫然神色。   这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但东北军这边,到底还是比胡九彰他们更能沉得住气。毕竟这战场都已经是叛军的天下了,两个敌兵,还能扰出什么大事来?   “赶紧把横刀交出来!”   好像是在回应胡九彰困惑不已的目光似的,那小队长开口催促,声音又照比之前严厉了许多。他也想尽快将眼前的事给了结了,毕竟这仗打了这么久,就算是作为胜利一方的他们,也已经在这上面消耗过太多的气力。   他话音一落,却见甘若山长叹出一口气,他身上的颤抖逐渐减弱了,可胡九彰却半分都未感到安心,他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妙,就好像感到了大战开始时,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危机。   “老甘,你——”   胡九彰话未说完,只见甘若山突然弯下了腰,半跪了下来。他把胡九彰放到了身后的空地上,又回头说了一句。   “老胡,我对不起你。”   胡九彰毕生都忘不了甘若山回头看他时的那种神情。一双眼浑浊,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可其中的眼光却是坚毅决绝的。那种决绝中,带着深深的无望,好像坠入深渊的人,在下坠的过程中,绝望的看着眼前渐逝渐远的天空,没有救赎可言,也无处可依。   胡九彰眼睛紧盯着甘若山的动作。他看着他弯腰下,松开手,紧接着,那松开的手,又握住了腰间横刀的刀柄。甘若山的头埋得很低,上身也伏得好像卷成了一团。那像是下跪的姿势,但胡九彰眼看着甘若山前膝从地上抬起,他两脚踩在地面上,以脚掌的力量,稳稳当当的支撑着身体。   “老甘,你要干什么……”   胡九彰睁大了眼睛,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很小,但尚在甘若山能够听清的范围里。但甘若山没有回应。或者说,他下一步的动作,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只听“唰”的一声,甘若山手中横刀出鞘,转瞬便劈到了那小队长额头顶。   这攻击来得太过突然,可那几个东北军的兵也不是白给的。为首的小队长只额头被割破了点皮,他人已经斜身躲过这一击,连带着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奶奶的!给你活路你不要,疯了吗?还是当我们东北军都是吃软饭的!”   那小队长已然怒了,而他身边的几个兵,也纷纷拔出横刀。他们与甘若山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横刀,只是有的磨损严重,有的刀刃尚锋。   东北军虽然拔刀,但却并没有一股脑的直接涌上去。他们仍在观察着甘若山的反应,想来,也是想尽可能的留个活口出来。   可甘若山的态度却没有分毫转还。他朝着周围敌兵环视过一圈,手中横刀的攻势,反而愈发凌厉。他朝着那为首的小队长直冲过去,而东北军那边,更是配合默契。他们三人结成小阵,不费功夫便挡住了甘若山的攻击。不单挡住了,前面二人,还好似不经意般,在甘若山胸前各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你小子疯了!” 第90章再会   胡九彰被拉进战俘营时的模样,着实叫人目不忍视了。   他本就没了两条小腿,坐在大车上,还用胳膊挡着脸,身子不住颤动着。那拉车的兵把他胳膊往下一拉,就见着胡九彰这一张脸上,鼻涕眼泪合着灰土,竟哭得像个未经事的半大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兵呢。   “得了得了,你能活就不错了,哭哭啼啼的,咱们这儿也没有余粮养闲人,你就等着退伍吧!”   那兵调笑着,而胡九彰被人猛得一下拉到了地上,他撑着胳膊稳住身子,动作虽然利落,可脸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水。   那话他虽然听到了,可现在的他,还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甘若山的死正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扰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想当初,胡九彰也是个会一心只想着要为国捐躯的兵。小时候,他爷爷告诉他,长大了要去当兵,因为只有当兵,才能对得起军户的出身,他心里也时时都记着,他的爷爷、太爷爷,他们都曾为了大唐今日的安稳,拼过命,洒过血。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大唐的兵。   是到了何时,这种想法变得不再坚定了呢?是家里第一次断粮时,还是二十一岁那年的饥荒?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家,过得并不好。无论爷爷和父亲在战场上为大唐付出过什么,现实告诉他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家人,过得不好。   后来等到他也当了兵,他又觉得小时候爷爷教他的话,是对的。   站在天山脚下的石头戍堡上,背后是皑皑雪山,眼前是大漠荒原。当火红的日头从东方遥遥升起,当同袍们相互配合着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外族的侵扰时,他由衷觉得,自己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唐。他以这一身唐军的军衣为荣,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大唐不好,那他第一个不让。   但等他到了长安,一切又变了。   那时的胡九彰只觉得失望,不但对长安失望,也对整个大唐感到失望。那时他觉得曹易死得不值,可如今看了甘若山这一遭,他又觉得好似当头棒喝,把他从这凄惨至极,也萎靡至极的现实中给敲醒了。   大唐或许真的变了,可大唐变了,人就该跟着变吗?人的可贵之处,难道不正是因为人能够坚守信念,始终如一吗?况且为国捐躯,就算是曝尸荒野,身首异处,可人死得问心无愧,就算下到了幽冥之境,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想当初在北庭时,那张都尉还常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倘若能死得明明白白,那这世上的一切苦厄,都不可怕。   但到底……   他止不住的将甘若山的选择与自己做比。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他不想将甘若山的死看作是毫无意义的愚行。可当他肯定了甘若山的所作所为之后,又不禁发现,与之相比,自己又是何等的屈辱懦弱。   这两种摇摆不定的情绪在他脑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他人进了战俘营,面上还是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旁人都当他是被吓傻了,而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后,他开始变得麻木,开始想不起自己最初拼命求生时,那份贯穿始终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战俘营中最初的几日,胡九彰混混度日,他不与人交流,就连吃饭也提不起兴致,只一个人颓靡在营帐的角落里。就连腿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他也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不出一声。   直到某一天,突然而至的传令官将他从战俘营肮脏的角落里强拉出来,直接抬到了担架上。胡九彰以为他们这是要开始清理闲人,怎知这一小队兵,竟抬着他朝着潼津县的方向越走越深。胡九彰不由诧异,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降兵,不是被拉去赴死,怎么居然竟要被带到对方主力驻扎的营地里了?   胡九彰眼看着身旁的景象越来越不对劲,他止不住从担架上挣扎起身。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他嘶哑着嗓音出声发问。   由得是多日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就好像病中的老翁,毫无生气。而叫他感到意外的是,跟随在旁的传令官居然没有对他打骂,而只是十分平静的朝他看了眼,轻哼出一句。   “哼……还有力气说话?倒是个命大的主儿!”   胡九彰与那传令官对上眸子,他愈发诧异了。而那传令官却在打量他,胡九彰不由跟着低下头。   剩下半截的腿上,疮疤处反复包裹的绷带,已经彻底被凝固的血液染黑。他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还带着股酸臭味儿。   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降卒啊……又怎么值得被这帮人如此特殊的对待?   他到底还留有一丝理智,这时在面上显露出的困惑神情,叫那回头看他的传令官都止不住轻笑。   “呵呵……有一位大人要见你,你就老实躺好吧。”   那传令官说完,不再理会胡九彰,而胡九彰坐在担架上,愈发的茫然了。   有一位大人……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句话,忽然间,心里便好像被雷电从中划过一般。   有一位大人。   一瞬就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他尘封在心底,想要去想,却又不敢想的名字——李慕云。   自打被叛军俘虏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甚至带上了一层恐惧。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做不到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拯救不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助,衬托着那个名字被无限放大,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显而易见。 第91章只为安宁   李慕云这一哭,别人还未如何,倒是把胡九彰给吓得够呛。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一只手撑起身子,一个劲抚着李慕云后背,帮他顺气。直到李慕云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才精疲力尽的躺回草垫上,样子虽然憔悴,脸上却浮现出连日不见的释怀与温柔。   直随着胡九彰躺到草垫上的一声轻吟,李慕云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低着头轻咳一声,几句话将身后一直等待着的兵士打发出去,面上已然一片通红。   他只低着头闷声向那唯一一个还立在近前的军医发问。   “他伤势如何?”   照顾胡九彰的军医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衣着,显然也是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冲着李慕云抿了一下嘴,眉间微挑。   “这小子糙得很,既然之前没死,那现在大抵也死不了,不过是要遭上几日罪,慢慢调养罢了。倒是大人您……我看气色不是很好。”   李慕云听罢连忙抬起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羞红的面皮了,冲着那老医官连连摆手。他生怕胡九彰把这话给听到心里去。   “现在问的是他。”   他下意识提高音量,“你只照料好他一人,就算是大功一件了。记得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倘若这军中有谁敢在这事上为难你,你全来与我说,你也知道,我是你们崔将军的贵客吧?”   李慕云面不改色的说着,自打到了潼关之后,这大抵是第一次,他在下人面前摆架子。只是这一副红脸蛋映着这些话,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了。   那老军医只抿嘴一笑,倒是朝着胡九彰轻笑了一声。   “嘿嘿……这小子倒是有福……”   “你说什么?”   老医官的声音压低了,李慕云也听不大清楚。但那医官却不欲多做解释,只笑呵呵的冲着李慕云俯身应了声“喏”,便退去一旁。   他这一退,反倒叫李慕云眉头紧蹙起来,面上显出些许怒色。   “没叫你走,急什么。”   李慕云嘴上说着,眼光仍留在胡九彰身上。他想看清楚那些伤,一丝一毫都不落下。   老医官被他这么一叫,到底是惊出了一头汗来。直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公子哥要干些什么……忐忑之际,便听得李慕云声音接连追来。   “他身上的伤势你都检查过了?现在用得是哪几味药?如何熬制的?你可要叫那些熬药的小官上心些,还有……”   只见那老医官长舒出一口气,便当即立在原地,与李慕云一一应答过。   此时李慕云的一番心思全都在胡九彰身上,也懒得去在意这医官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只对那医官用药的手法习惯有数了,便挥手将之驱出了大帐。   终于,帐中只剩下他跟胡九彰两个人,知心的话还没说上几句,他眼圈便又红了。   “老胡……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这里是敌营,而我……”他低下头闷了半晌,又抬眼道,“我是随着卢盛一道回来的,潼关被占那日,卢盛死了,我本以为自己也要被俘,怎知……这边的将领竟是父亲在东北时的旧交,他不单留了我性命,还将我奉作上宾,留在军中……”   李慕云说这些话时,声音都是虚的。   他本就是宗室子弟,按理,应该没有谁比他更在意这场叛乱所能造成的后果,但他却反而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叛军将领的礼遇,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叫他千夫所指了,他自然也拿不准胡九彰对此的态度。   老胡虽然曾经说过,从此以后,为他而战。但在国家大事面前,胡九彰身为唐兵,他真能接受吗?接受投降,接受屈居在叛军将领的保护下讨得暂时的安宁……   李慕云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儿里,他很怕胡九彰因此疏远了自己。而身为大唐宗室,他又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期待,已然与背叛无异。   “我……”   李慕云不敢直视胡九彰的眼睛,就连声音也越来越轻。他忽然感到肩膀上传来轻触,紧接着那触感被压实、按紧了。一只粗糙但却力道笃定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别说了……” 第92章离去   长安城的人照比以前少了吗?真要做比,倒的确少了不少,但在陈番看来,现在的这些,还是太多了。   货郎推着一车杂货在市中叫卖,风车、拨浪鼓、花脸面具,绣花的袋子,五颜六色的摆满了木架,生怕浪费了什么地方,叫那摊肆空了哪儿块儿。三四个孩子拉着大人的手挤在摊子前挑拣,带孩子的妇人忙着跟货郎讨价还价,她身后小街上,几个拉货的汉子从窄道上行过,商量着送完了这批货,要不要去西市的小摊上买糖水喝。   这些人,都将随着长安城共同沉沦,陈番看着他们,就好像看了长安城的影子,他们就跟这座城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活生生的人,又与城不同,有些事,他们本可以去做的,可现在,即便战火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却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西市的不良人官署,陈番本是不想去的,但想起这些年跟着他忙前忙后的一帮兄弟,他就心软了,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去,就对不起他们似的。但这世上的事,谁又对得起谁了。谁生谁死,大抵都是命数而已。   陈番一身戎装进了不良人官署,院子里四五个黑衣人正围在炉火前炒米吃。粟米的香气远远的传进陈番鼻腔里,一群人听到他进院的脚步声,一齐抬头朝他看去。   “哟,陈头儿,你这身儿……”   众人目光集中在他那身儿瀚海军的军衣上,军服已经老旧,外面的软甲也染着洗不去的血印子。   “喝……吃着呢?我提醒你们一句,外头的仗可还没打完呢,你们要不嫌命长,就多留个心眼儿,省得以后连炒米都没命吃。”   陈番这话说得怪腔怪调的,他皱紧了眉头紧盯着院子里的不良人,这些人,七八年了,在长安城里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过命的关系。但倘若要以世俗的标准来评价他们,他们都不能算好人。他们有的偷过东西,有的私斗杀过人,还有的不服从命令……他们都是不良人。   可陈番自己也是不良人。且他犯下的罪孽,照比这些人可要重出许多。   “陈头儿,你这话说的……”起身跟陈番打招呼的不良人显然十分不解,但也正是因为陈番这话太过诡异,反倒叫人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了。院子里那几个不良人盯着陈番看了好一会儿,又想说他这身衣服,又想问他话中的意思,到头来反倒一句话也没问出来,都只是愣愣盯着陈番,想看看他下一步究竟能做出什么来。   可陈番只说了这一句,就跟着叹了口气,冲着这群人摆了摆手。   “你们都注意点,这阵子刀不能离身。可别忘了,现在外面还在打仗,长安城也不是与世隔绝的,你们早晚都得做好准备。”   “嗐,这些您都嘱咐多少遍了,我们都记着呢。”   接话的不良人说着拍了拍腰间刀柄,说完还不忘低头看一眼铁锅里的炒米。   “记着就行……”   陈番无奈叹气。实则他们的反应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这时再多说也是无益。他随即转身要走,院子里的人已然更加困惑了。   “陈头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了?”   陈番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那几个人起身追来的脚步声。   “陈头儿,你干嘛去啊!”   “干嘛去也跟你们没关系吧?”陈番无奈应着。   “不是……陈头儿,你今天这样子怪渗人的,你这……”   那不良人追至陈番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伸出手就要拍到他肩膀上。陈番到底是停下脚步,早了身后人一步转过身来,神色却是严肃。   “老赵,如果我告诉你,几日内长安城必会失陷,你信吗?”   陈番压低了声音,只有靠他最近的不良人听清了他口中字句。   “这……陈头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面对陈番凝重异常的神情,姓赵的汉子显然怕了,他不明白陈番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话,只觉得眼前的上司变得无比诡异,冥冥中好像有事要发生,可他们愣是摸不着这事情的边际。   “呵呵……我料你也不信。”   陈番脸上不由显出点点落寞来,可当着他们的面,他也只能干笑一声,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再没有半分迟疑。   有些命就是他救不了的,若是在以前,陈番可能还不信,可现在,他早已经不再做什么拯救天下苍生的美梦了。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长安城里的百姓,他就连自己的属下也救不了。但作为唐人,作为曾经的唐兵,他仍可以选择为长安做些什么。毕竟只有长安,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是有着别样意味的。长安,象征着大唐的一切荣耀与权力,一旦长安倒了,大唐立威于域外列国的根基,也就跟着倒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曾经为帝国在边境上厮杀过的唐兵,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 第93章价值   北疆的风,比刀子还硬,吹在身上,不像是吹风,像是无数枚钢针迎面刺来,无论身上穿了多少层衣服,大风一来,就能瞬间把人刺透。   洛阳城出身的小伙子,不过二十出头。加冠之前都没出过洛阳城,又哪里经历过如此凛冬,才刚到了瀚海军中不过半日,就给冻蔫了。打着哆嗦坐在火堆边上,不说是有多后悔被调到这里,但至少那表情是不情愿的。   “诶,别愁眉苦脸的了,小心待会儿队长来了给你脸色看。”   同样是二十出头新兵入伍,一旁的青年显然要比他乐观许多。   “你是不冷了,军衣里面穿狐裘,将军都没你阔。”火堆旁的青年朝那人白了一眼。本该是外出巡逻的时间,小队里总共十个人,只他俩落得清闲,留在营地看守。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二人的背景都不同寻常。   火堆旁苦着脸的那位,是洛阳城来的公子哥,祖上乃是前朝鲜卑贵族,在朝中根基深厚,遂以,军中特地一级级的交代下来,叫特别关照这位。而至于站在一旁的“狐裘”青年,则是东北来的巨商富户,家里给直属的长官使了钱,才得以在这短暂的空隙间留在营地休息。   这二人都知道,即便不入军,自己也能靠着家族势力谋到一份安稳富足的活计去做。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有选择的权力,但此时此刻,这二人又都自愿选择在瀚海的千里冰封中吹冷风。   “不过……说真的,你一个富家少爷,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火堆旁的青年出声发问。   “你知道我家是花了多少钱才让我进了军籍的?商人的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狐裘青年也在篝火旁坐下。   他们的营地扎在雪山下凹陷的角落里,今天是军团外出巡逻的日子,这处营地是唐军在雪山一带控制着的众多落脚点之一,位置隐秘,易守难攻,北部还有山岩可以避风。但尽管如此,长久不动的呆在这样一处营地里,仍然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在这种温度下,倘若没有火,不用两个时辰,人就会被冻死,更别提要在这样的区域作战了。   但即便如此,被留在营地等候,仍然是众多分工中最为轻松的任务了,两个新兵围坐在篝火旁,就在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帐篷里,是军团其他小队留下的守军,他们被平均分配在营地的百米范围内,看守着军团的物资。   “那也没必要特地跑来北庭啊。”青年将手支在火上,“这鬼天气,冷死个人!”   “你问我……但既然你都已经后悔了,当初又为什么要来这儿啊?”狐裘青年脸上带着笑。他倒没有特意去烤火,只是随意坐在篝火旁,朝着面前同伴脸上打量。就看着这张白嫩的小脸也知道,这洛阳来的大少爷是从没挨过苦的,连肤色都比同龄人白出一层来。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还有,我可没说我后悔了。”   青年神色淡然,眼中还带着丝细不可查的傲意。   一旁的狐裘青年定定看向他,瞄见那神情的同时,便显出了然笑意。   “好吧好吧……既然没有后悔,就先认识一下,怎么样?咱们未来说不定就要把命栓在彼此身上,现在搞好关系,总不会是赔本买卖。”   “啧啧啧……一身市侩气!”   烤着火的青年一脸嫌弃的啧了句,但还是抬手翻了下自己挂在轻甲上的名牌,让对方能清楚看到上面的字样。   “洛阳陈番,你呢?”   “辽东燕昭中。”   ————   北疆的冬季寒冷且漫长,在冰雪笼罩的夜色下,金属撞入血肉,继而抽出引发的崩溅声,比何时都要听得更加清楚。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点点月光就能把四周照得通亮,雪地反射出月光的幽光,投在刚刚激战过后的士兵身上。   以十人为一个小队的唐兵全副武装站在荒原上,地上倒着三具胡人尸体,而小队中,也倒下了一人,另还有几人带上了伤。   “快检查他们身上,把可疑的东西都带走!”一旁高个儿的唐兵果决道。 第94章触手可及   时光飞逝,即便是在北疆,也有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时候。   又一年草长莺飞,在瀚海军驻地的营房里,身着轻便军衣的陈番,站在自己的直属长官面前,态度算不上恭敬,但那位梳着八字小胡的中年军官,可是心情大好。   “陈番,这大好事,可是数十年来仅此一份。这事一完,我的位置就给你坐了,短短三年就要从小兵升至校尉,你可算是咱们瀚海军里升得最快的了!”   诚然,营房中的小胡子军官正是瀚海军第二团的总指挥,校尉王笃。此人军户出身,虽然没什么背景,但靠着其圆滑世故的为人,也一路从小兵的位置上升到了校尉,率领着全团二百余人,在北疆纵横多年,经验老道。   陈番怀疑自己之所以被分到王笃这个团,就是家人背后打点的结果。   须知兵部上层虽然鱼龙混杂,但陈家的势力,也不过仅仅能在两京间走得通而已,真要叫他家出面来买通地方上的实权者,成功与否,也都是要看运气的。真遇到个软硬不吃,一心只知道打仗的硬骨头,任你在京中人脉如何广阔,也跟人家半点关系没有。   但第二团的这个王校尉,却是个圆滑世故之人,这种人在军中并不多见,所以能被分到他这儿,陈番觉得,要么就是自己运气好,要么……只能是家中花钱找人打点过了,否则他怎么会一入军,就被分到了这个极力想要巴结京官的校尉手下?   王笃这人,打从陈番一来,就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入京为官的意图。在陈番的记忆中,自己少说也被这人拉着喝过几十顿酒了,但也不得不说,正是因为有了校尉大人的照顾,陈番在军中的日子,可照比其他兵士舒服许多。   如今王校尉匆匆将他找来,陈番本以为是这老哥又要趁着空闲,与他说些有的没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王校尉却直接说出来了这样的话。   一团校尉的任命,可不是单靠一两个关系交好的长官举荐,就能定下来的。还要经过军中都尉将军们的审核,至少……被举荐人也得是有些傲人战功的。可陈番左想右想,他觉得自己除了靠着王校尉关照,在军中升得快些,也没立下过什么超乎常人的功劳。不过是偶尔在小规模的战役中杀几个人,这种事但凡能活下来的兵士,谁没干过?总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了。   但即便如此,王笃仍然十分肯定的说出了这一番话,且看他欣然神色,也不像是说来打趣人的,陈番困惑之余,也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先问哪句,来解答心中疑惑。   “……不是,王校尉,这事……”   陈番支支吾吾的半天,也只吐出这几个字。   “诶,陈番,我此番绝无半句虚言,你若是不信,便去屯所问罗都尉去,这事是刚定下来的,急是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条件。陈番,你做旅帅才半年,倘若要坐到我这个位置上,说实话,资历还差些。但罗都尉说了,看在你入军以来,始终踏实勤勉的份儿上,现命你带一队人马作斥候,到沙脊岭一带侦察敌情,只要你能把这个任务做出些声色来,我这校尉的位置,就是你的!”   王笃这话不乏激励味道,陈番越是听,却越觉得有问题。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好,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事实在太好了,即便是他也不敢相信,摆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个一举跃升至军团校尉的机会!而把握这个机会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侦查——这等好事……即便是家中老父出手,也不可能叫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   陈番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他见王笃面上笑意不减,眉尖不由微挑。   “王校尉,那要是我顺利接了您的位子,您又要去何处高就啊?”   “诶……这事我还不想声张,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就不卖关子了。上头擢升我下月到兵部任职,来日到了长安,免不了要与朝中贵胄走动的,到时候还得仰仗令尊在长安的人脉,多多帮扶了。”   “嗐,这好说!”   陈番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口应和。他面上虽带了笑,但心中疑惑仍然没有尽数消除。   可以推测,王笃此举,是为了借陈家在两京中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可纵然王笃可以全力推荐他陈番作第二团校尉,那上头罗都尉那一关,又是怎么过的?   据陈番所知,瀚海军的罗钰都尉,可不是随便就能收买下来的。此人武将出身,打从一开始就是北庭都护府的嫡系,跟京中官员并无联系,更没有利害关系。偶尔使钱与他套近乎是一回事,可要叫他在如此重要的任命上为自己说话,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二团说大不大,但单拎出去,却也是能够镇守一方的精兵了。倘若随便安排个关系户作了第二团的指挥,来日出战,一旦出错,也极有可能波及全局,为整个瀚海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陈番不信,那个一向严谨的罗钰都尉,会同意任命他这么个关系户,作第二团的校尉。   这里面定然还有门道儿,不过陈番估摸,就算他这时对王笃询问,王笃定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那罗钰都尉,可是北庭土生土长的人儿,而王笃这个一心向着长安的下属,胳膊肘儿时常是要往外拐的。罗钰瞒他些事,再正常不过。   但即便心里清楚,陈番还是止不住开口询问。   “王校尉,那这事……罗都尉那边什么意思?您也知道,我才来了三年,没立下过什么功劳,团里比我资历深的大有人在,罗都尉怎么就同意我来接您的位了?”   “这刚刚不是说了嘛,在此之前,你要先带队到沙脊岭侦察一圈。至于你此番作为能不能令罗都尉满意,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沙脊岭……上月那边还有回鹘残余兵力逗留,如若我去,真带回了什么消息,岂不是要耽搁您赴京上任的安排了?”   “嗐,沙脊岭就算仍有余兵,数量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前几日我听第一团的苏校尉说,回鹘军已经将主力撤回我军戍堡百里之外,想是一时半刻,不会轻易出兵的。”   “若是那样便最好了……”   陈番不由长叹一声。   听起来,自己这次似乎真的交上了好运。原本他想都不曾想过的越级升迁,已经近在眼前,而只要能坐上校尉之位,整个第二团,便成了他全权负责的军团。倘若是这样…… 第95章选择的权力   陈番被燕昭中拉着跌跌撞撞跑到了坡下,面对两个惊慌的长官,后面的十八个兵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到底……”   其中一个兵刚要开口,陈番就冲着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等会儿再说——”   他沉声命令,直到一行人退至沙脊岭下一处地势低矮的岩地上,陈番才蹲伏下身子,示意众人围到自己身边。   “刚刚我与燕队已经都确认过了,山岭那边,最多距此处十里远,驻扎着回鹘的千人军团。”他低声说着,眼中惊慌已消,转而带上的,是只有看惯了死亡的军人,才有的肃杀神情。   这短短的奔跑过程中,陈番脑内已经闪过无数种结果,但面对着山坡那边乌压压的回鹘军营,他唯一能想到的结局,就只有尸横遍野的戍堡。鲜血染红城墙,那些他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终将化作尸骸,与第二团驻守的狼牙堡一起,化作胡人铁蹄下的尘埃。他们注定成为牺牲品,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诚然,沙脊岭以南就是瀚海军所能涉及的最北端,而瀚海军旗下几十个军团,都是独立分散在边境各个不同的防区内的,每三月一轮换。如今距离第二团最近的第五团和第八团,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求援,等到他们人到了,第二团恐怕也不得不承受极为严重的损失。这还是在不知道回鹘军是否会有增援的情况下。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事实上,以陈番的性格,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   逃走,干脆不要面对就好了。只是他作为这个小队中唯一的旅帅,和未来的第二团校尉,他实在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这么直说出来。   “……你们倘若不信的,可以自己再回去看看,但我估计,他们主力部队集结秘密集结在此,必然也会向营地周边派出斥候日夜巡逻以防走漏风声,倘若再近了,我们也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察觉。”   陈番语毕,在场的十几人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他们有的恐惧,有几个比陈番资历还老得多的中年老兵,只是攥紧了腰间的刀柄,垂眸深思。   “陈旅帅,你说是千人……那到底是几千人?我们总要看清楚吧?”   “这……当然。”   陈番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他料到会有人这样说,但他着实不想再去确认具体的数字问题了,因为不管是三千还是五千,亦或是更多,对于仅有二百人的第二团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老兵好像看出了陈番的犹豫,眼中很快闪过一丝不满。   “陈旅帅,我愿意再带两人一同到岭上探查,半天时间,摸清了虚实就回来。”   “半天……”   陈番喃喃道。他盯着那老兵带着血丝的锐利眼眸,眉心紧锁,额上止不住渗出点点细汗。   “……好。”   犹豫许久,陈番到底还是点头答应。诚然,具体的人数对第二团没有意义,但对瀚海军,乃至整个北庭,却是有意义的。只是陈番私心想着自己的生死,不愿涉险罢了。对上老兵的目光,即便羞愧,陈番却仍不愿把自己的私心抹消。见惯了牺牲,却不代表能够就此接受所有的牺牲,陈番眼光低垂着避开老兵锐利目光。   “再点两人,注意隐蔽。咱们这次出来,我一个人也不想丢。”   他定定说着,唯独这一点,是他不能退让的。   “哼……陈旅帅放心。”   那老兵轻哼了声,便转头叫了两个老战友一同返回了岭上。   陈番被那一声轻哼啧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攥紧了拳头,低着头沉默不语,许久,才仿佛泄了气般,低声道了句。   “大家注意隐蔽,咱们分散几处等他们回来吧……半天之后来这里汇合。”   仿佛溃逃般,陈番起身就朝着南面的沙棘丛跑去了,燕昭中连忙跟上他脚步。   “老陈,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我可不想被当做弃子留在这里。”   面对老友,他的说法就一下直白了不少。虽然这种说话听起来有些自私,可人不就是自私的嘛,陈番可一点也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现在回去了,第二团的调度也不会由你说了算的。你觉得,如果回鹘人进攻狼牙堡,王校尉敢擅自撤兵吗?阵前主将未经允许,弃城而逃,这可是大罪!再就是等待援兵,又或者奏报上峰,请求回调,但这些的变数就更大了。陈番,咱们这次碰着硬仗了,咱们不能逃,你也知道吧?” 第96章光荣   是年初春,陈番与燕昭中带着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兵,直奔王笃校尉的住所。陈番将沙脊岭下的情况如实上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一向圆滑,又善于逢迎的王校尉,居然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陈番的提议。   “不行。撤兵肯定不行。这事一旦被披露,我们全团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笃面色凝重,心中显然也是带着一丝恐慌的,可陈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恐惧,却又不肯为自己觅一条生路呢?倘若真要被上面问罪,花些钱财疏通关系,他就不信这事办不成。   “可留下来死撑,顶多也就几天,到头来损伤的还是我们第二团的全体官兵啊。”   “陈番,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总之不行,绝对不行!唐军就没有不战而退的传统,倘若这一战我退了,我告诉你——这比死还难受!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我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提过这事,但换了任何一个人,若是胆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直接砍了他你信不信!”   王笃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且他离开时看到王笃投来的目光,都是带着寒意的。他是真动了要杀人的心思……   王笃纵然圆滑,但在保家卫国的这种大事上,他又无疑是个合格的长官,宁愿战死也不后退一步。   陈番佩服王笃的骨气,但从王笃屋中退出时,他还是止不住的冒了一头的冷汗。   燕昭中等在外面,一见陈番出来,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去。   “怎么样?”   “不行……王校尉不肯。”   陈番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是虚的。   而此时等在一旁的十几个兵也围了上来。他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只轻蔑朝着陈番扫了一眼。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啊……”   “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信了他了……”   不知是哪几个兵随口说着,陈番心里跟着一个激灵,脸上一下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他不但觉得自己幸存无望,同时跟王笃,以及千千万万北庭军将士比起来,他更加无地自容,好像整个北庭军只有他一个,是贪生怕死的软弱之徒,好像他仅仅是踩在戍堡的石面小道上,都是在玷污唐军的名声。   战役开始时,王笃的嘶吼声,陈番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西北的荒原上,黄沙漫天,留着精致须发的汉子,收起了往常的圆滑笑脸,披甲上阵。他站在戍堡的最中央,那个最明显的地方,身后是两杆陈旧的唐军大旗,迎风飘扬。   陈番攥着弓箭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渍浸满。随着王笃嘶吼着的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在敌军即将进入射程的那一瞬坠向地面。回鹘人举盾抵挡,但仍有不少箭矢嵌入人皮肉。   血液迸溅,陈番眼看着走在最前方的回鹘人在箭雨下踉跄倒地,但他仍控制不住的打颤,敌军数量太多,不单是戍堡正面,就连后撤的小径,也被回鹘派出的骑兵整个切断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那种恐惧感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陈番攥着弓的手不住打颤,某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拉着弓弦的手。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开始痉挛,直到王笃站在高处,在唐军的大旗下,喊出第二次“放箭”——   陈番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全团的节奏,骤然松手,令长箭破空而出,发出响亮的箭鸣声。   可唐军的抵抗在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回鹘军中,不过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拖延作用。回鹘的军官不是傻子,知道唐军居高临下,又有弓箭防守,才不会一股脑的直接冲锋。   在后方骑兵将领的指挥下,他们才刚刚进入唐弓射程,就整肃严明的向后撤去,撤回了十几米,待唐军这边再次架好了弓箭,再令前军持盾的士兵,以更加密集的态势向前进军。   “这摆明了就是要诱我们放箭啊……”一旁的同袍低声感叹着。可倘若唐军一方若不向着那将近千人的盾兵集团放箭,回鹘军可就要攻到城下了。站在戍堡正中央的王笃一遍又一遍的下令放箭,双方僵持着。陈番的胳膊酸了,即便没有恐惧,他的手指和胳膊仍然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着。可王笃没有暂停指令,城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旦他们停止拉弓,那么紧接着的,要吃亏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第97章良机   “那现在怎么办?”   城头上,原本围着王笃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番身上。   “陈校尉,你怎么想的?”   拿着委任状的副官已然改了口,但陈番听着,却只感到自己心脏跟着咯噔一下,好像是被那两个字给刺的。   他满眼是泪,眉心紧锁,脸上仍是痛苦模样,脑中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夕阳西下,月光洒在染血的石堡上,反射出银色亮光。陈番久久不语,人丛中有老兵跺了跺脚,沉声开口。   “当然是继续守下去。总不能叫王校尉白死……再说咱们前天不是已经派人去求援了?现在只要能坚持到援兵到场,狼牙堡就不会丢!”   “陈校尉,你觉得呢?”   副官又转向陈番,所有人都等着陈番的回应。   “额……”   只见陈番忽然仰起头,长叹出一口气。   “各个小队先清点人数,把死去弟兄的名牌都收好。另外,老李老赵,你们去清查咱们剩下的粮草辎重。现在趁着回鹘人消停了,开灶吃饭。”   “对!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打仗!”   在团里一群老兵的吆喝声中,戍堡再次恢复平静。经验丰富的兵卒将炉火架在石壁内侧,不叫回鹘人见到堡上的烟火。各个小队各自收殓战友的尸骨,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冷脸撤下尸体身上的木牌扔进小盒里,最终被呈交到陈番面前。   “三十七死,十九伤。受伤的里,有三个重伤,恐怕挺不过今晚了。另外,军粮还够我们坚持七日,倘若节省些,再挺上十日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箭都射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的箭用咱们的弓弩射不了,等再过几个时辰,夜深之后可以派几个腿脚麻利的下去捡箭。”   眼神坚毅的杜副官拿着散着淡淡尸臭味的木盒,弯着身子跑过墙垛,小心奔至陈番面前。   “嗯,知道了。”   陈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反倒比刚刚开战时冷静了不少。杜副官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进一步指令,可二人对视了能有那么两三秒,陈番还是一言未发,他只好放下木盒,从陈番面前退开。   燕昭中就坐在陈番身旁,陈番现在看起来稳如泰山,可他却看模样却越来越急躁了。   “老陈,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该不会……真的要学王校尉那样?”   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陈番,就像正看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怪物,眼底带着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不解。   “学王校尉怎么了?”陈番声音冷淡,“他做的不对吗?”   “不是……可你之前不是说,撤退才能有活路吗?”   燕昭中声音压得很低,他生怕自己这话被堡上其他人听到。   “是啊……”   陈番声音中带着叹息。   “但我……”   “怎么?”   燕昭中凝目直盯着陈番,月光在墙垛后照射,陈番的连被埋在墙垛下的阴影中,即便离的很近,燕昭中仍看不清陈番眼中的神情。他只听到一丝细不可闻的吸气声。   “呃……我这辈子没受过别人这么大的好处。”   他低声说着,好像是哭了。   “啊?”   燕昭中越听越迷茫。   “诶……”   只听陈番一声叹息,便一手拍上燕昭中肩头。燕昭中能感到那只强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肩膀按压的沉重触感,却又觉得这其中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欠北庭军一条命。”陈番说着,收回手,捶了捶自己胸口。   “但……”   燕昭中眉心紧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陈,咱们是撤是守?”   “啧……你小子,怎么就知道问这个?”   陈番突然啧了一声,脸上表情不乏嘲讽。   “我不想死。”   燕昭中声音坚定,却也阴沉着。   “等着。”陈番淡淡道,“等着,你就知道了……”   戍堡上的寒夜,无人真正入眠,即便他们都靠坐在墙角,缩成一团,闭着眼。   在戍堡两端的烽火台上,旗手抱着将倒未倒的旗杆,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偶尔睁开眼,透过身边围墙上的小孔,偶尔扫一眼荒原上火光片片的回鹘军营。   暂时安全。   旗手闭上眼,正准备休息片刻,忽然听到城头上传来阵阵响动。 第98章不是英雄   那场突围的成功几乎是必然。回鹘人没想到唐军会弃城突围,更没想到他们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突然发难。仿佛白日里的战斗不曾消耗唐军的体力,甚至他们的战斗意志反而要比守城战时更加坚定。   人困马疲的回鹘人还没来得及准备,刀就已经逼到了眼前,千人之众的回鹘部队整个呈扇形铺开,虽然把狼牙堡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原本的人数优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陈番带着这群人一通横冲直撞,轻易便在回鹘战线上撕开了裂口,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整团一百七十余人,一个不落的全部冲出重围,可算是彻底把第二团给保住了。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荒原上蹒跚前行。朝阳在眼前的天际间缓缓升起,寒风呼啸,人群中却不时发出亢奋的呼叫声。   “成了!”   “哈哈,陈旅帅英明!咱们直接回郭将军那儿领功去,保不齐还能回镇上休几天假,好好放松放松咧~”   大伙儿有说有笑的,即便他们横刀上仍沾着血,连血液的腥臭味,都没人在乎了。但陈番的脸色,似乎不曾改变。   他冲向回鹘军营时冷着张脸,眼光如如刀般锐利,不带有一丝情绪,而等到他们甩掉了回鹘的追兵,朝着大本营进发时,他仍冷着张脸,不见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喂,老陈,你想什么呢?”   “想之后的事……”   许久,陈番才开了口。   走在荒芜的旷野上,远处是绵延千里的雪山,近处有低矮的树木。沙地里偶尔窜出野兔狐狸的身影,在太阳的耀光中一闪而过。士兵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这一小撮军队正向着位于西南小镇上的瀚海军总部行进,即便这只队伍真正的长官已经死去,但在严密体系内运作着的士兵们,仍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这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就是在面对这些的时候,陈番却感到无比困窘和慌张。   “之后?之后不就是回去跟上面奏报?就算上头的人对你的做法不满,你不是还能施展手段,找兵部的大人为我们这些人说些好话嘛。我们又不是没有抵抗就直接逃跑的,现在王校尉都阵亡了,上头肯定不会揪着你不放。”   “说得就是啊……”陈番望着地平线上时隐时现的零星树木,眼睛微眯着,说不上安定,也没有任何喜悦可言。   “你说罗钰都尉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来接任王校尉?我资历又不高,拿得出手的战功更是一件没有……这不正常,你不觉得吗?”   “呃……你要这么说……那……”   而陈番显然并不是在等燕昭中的答案,他瞧着天边的云朵,思绪也好像跟着飘到了远方。   “你觉得罗都尉真的就一点也不知道,沙脊岭后面屯着回鹘人五千精兵,准备攻取狼牙堡吗?他既然能派我去探查,为什么在这之前,就不能派其他团的弟兄去查?还有回鹘各部落集结兵力的过程,这中间总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各个团派出去的斥候带回的情报,最终都会汇集到罗都尉手里,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是说……”燕昭中俨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汗一瞬间从他额间渗出。   “你想说,罗都尉明知道沙脊岭有敌情,却还要留第二团独自迎敌?”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陈番淡淡道,“我们派人去向罗都尉汇报敌情,是在五日前,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回鹘人会如何动向,如果罗都尉想在沙脊岭方向加强防范,那为什么我们的信差没有带回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收到的命令,只是巩固防线,加强戒备吧?”   “倒是……但……”燕昭中紧锁的眉头忽然又渐渐舒展开,“说不定我们坚持下去,罗都尉就会派援兵来了呢?万一他只是在试探,借此考验我们的能力……倘若我们能行,击退回鹘大军,那不是大功一件?倘若不行,他事先接到了消息,也能够随时调兵的。总归不客气的说,陷入险境的只是我们,而不是唐军……”   “是啊,但我们到底还是逃了。”   陈番说着,神色显得愈发暗淡,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变得拘谨起来。   “那些老兵说的什么战死沙滩,为国捐躯,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但同样的事倘若要放到我身上,我又是决计不愿做的。”陈番低声说着,将目光投到燕昭中面上,似乎在寻求认同。   “挺自私的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坦白说,我也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错。毕竟人活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要是再能活得有滋有味一点,那是再好不过了。”   陈番说着嘴角滑出一丝稍显苦涩的笑,但他的确笑了,在他眼中,能看到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与珍惜。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该来参军啊?你就应该继续留在洛阳,做你的贵族大少爷。”   见他笑了,燕昭中也笑了。二人又好像忽然变作两个茶余饭后坐在自家后院里聊天的闲汉,在夕阳洒下的一片暖光中,背坐在台阶上侃天侃地。   “嗐,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梦啊。我倒是想当个大将军征伐四方,但奈何本人不是那块儿料,这一个校尉就把我吓傻了,更别提要当大将军!我可承担不起那么多条命!”   “那你现在梦醒了?”燕昭中侧头看着他。   “差不多吧。经历了这次,我也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自己有把握,对事也有把握。”   “那挺好。”燕昭中说着,望着眼前一片昏黄的原野长叹出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便说不上是称赞还是遗憾了。   陈番率领着第二团余部撤回了瀚海军设在天山脚下的大本营,而意料之中的,在面对着第二团主将惨死的严峻局面下,即便是态度严苛的主战派,也无法否认第二团在战斗中做出的牺牲。   无需陈番巧辩,当罗钰都尉神情复杂的将校尉的委任状交到他手中时,第二团的弟兄都觉得他是名至实归。毕竟,跟着陈番这样一个有些贪生怕死的武官,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舒服些。 第99章巧合   离开了长安城,陈番倒没急着远走,而是寻着郊野的小路,去了长安城东面的荒僻小村中。   城外的小村与长安城内已然好似改换了天地般,那村子临河而建,自打传出东边叛乱的消息后,村里逃得逃散得散,荒废的田地间早生满了杂草,房屋内但凡能用的家具,也都被原主人统统拖走,只剩下十几间空房,还立在原处。   而自那村子再往北边走,便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山岗,上山的小路掩在盛夏疯长的灌木里,若不仔细寻觅,恐还寻不到这条上山的小路。   如今正是大乱之时,怕就是逃荒至此的农人,也不会对这荒村后的小山感兴趣,陈番却一反常态,一路穿过小村,左弯右绕的找到那条上山的小道,拔出横刀将碍事的灌木几下削砍去,竟步履轻快的上山去了。   陈番这一副模样,不像是在逃难,倒像是去郊游的,而这后山的密林内,居然也真别有洞天。   一片翠竹掩映间,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小院,院内一大一小两座草庐,虽然破旧,但却被屋主人打理得十分讲究,乍一看,竟也有几分雅士幽居的味道了。   穿过了竹林,小院的全貌也便展示在了来客面前,陈番一路走来,对着这间小院啧啧称奇,眼中却又显出几分困惑意味来。   “喂!昭中,你个老小子,你变了啊!怎么也搞起这种闲情雅致来了?”   陈番这一声吆喝瞬间便将竹林与小院之间营造出的幽静意味撞了个稀烂。而紧接着便见到那间稍大的那间草庐中,走出个布衣大汉,竟正是陈番当年的同袍,燕昭中。   比起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的燕昭中已经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莽汉,且身材还照比当兵时粗壮了许多。   燕昭中出自富商之家,本不该缺钱的,但他这一身行头,却看得陈番直撇嘴。   只见他一头黑发随意盘在脑后,只饰了把小小的木簪,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不像是没梳过头的,倒像是梳好了之后,又被谁给抓乱的。至于那一身衣裳便更不修边幅,麻布缝成的青色圆领袍松垮的裹在身上,黑色腰带斜系在腰间,白色里衣在领口时隐时现,显然与眼前这一番意蕴清幽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见了陈番,燕昭中也是一脸爽朗笑意。   “嗐,这些不是我弄的,不是早跟你在信里说清楚了嘛。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有什么好无奈的?我看你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逼的。”   陈番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老友再见,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燕昭中抿了抿嘴没去反驳陈番的说法,陈番也笑呵呵的冲着燕昭中胸口轻捶了一拳。   “所以你就打算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老陈,那小兄弟其实挺可怜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脑也不清醒。我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   “啧啧啧……”陈番指着燕昭中胸口点了两下,满脸都是嫌弃。   “我说你是不是被人讹上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为了给一个路边捡的不知底细的人治病?你是发烧了还是吃错药了?这怎么还越活越回陷了?”   “诶……连你也觉得我傻?”燕昭中说到这儿,脸上已然显出点点悲哀,可能在他看来,陈番应该是能理解他的。   陈番瞄见老友那副表情,也没再深说,只是长叹出一口气。   “我反正也没觉得你这人聪明到哪儿去了。现在好啦……大唐乱了,我们两个老兵窝在长安边上,想想还挺讽刺的。”   “诶,不提这个。”燕昭中也跟着叹气。   “行了,那现在能给我介绍介绍了吧?那天你在信上说你从龙首渠里捞了个人,到底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大伯来找我那天气成什么样吗?在我那儿还指着天骂你呢,可是一点面子没给你留!”   陈番双手抱臂,说教意味十足。燕昭中则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抬手给陈番指了指刚刚他出来的那栋草庐。   “诶……人就在里面呢,给你介绍,但你可悠着点,别吓着他啊。”   “嗐,那得看那小子识不识相了!”   陈番是半点迁就的意思也没有,燕昭中无奈叹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从屋内带出个身材消瘦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样貌清秀,咋看像是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文士儒袍,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根毛笔,满脸的不情愿,该是在作文的过程中被打断,正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构思呢。   陈番一见人出来,本想上前质问一番,怎知他瞧着那人越看,表情却越错愣了。   “喂……昭中,那个……”   他指着燕昭中身旁的男子,喉结上下涌动着。   “这就是你从河里救上来的人?”   “对啊。怎么了?”见到陈番如此奇怪的反应,燕昭中也是满脸困惑。   “这……这……” 第100章站在胜利一方   至德二年九月,长安近郊,崔乾佑军中。   ——   “老叔,弄成这样就行了,挺好的。”   初秋的艳阳下,胡九彰坐在帐篷内的小榻上,对面前的老人笑说着。他的心情显然不错,因为那老人正拿着一双制作精良的木腿,往他腿弯下的断肢处绑。   那老人是个专门给人做假肢的木匠,原是在长安的医馆做事,如今长安城破,新皇又在西北登基称帝,老人家为了活命,便转头投了叛军一边,成了崔乾佑军中的医官。   而至于胡九彰,他与李慕云一道,随着崔乾佑所部直抵长安,但却又始终游离在大队边缘,不单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就连面都很少露,成日只在自己的营帐中活动,以至于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硬生生叫他俩过成了隐居。   但日子过得好不好,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就结果而言,崔乾佑的确是他们的大恩人,胡九彰的伤好了,那老人家为他绑好了假肢,又递给他一副拐杖。   “大人试试?”   “诶——您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大人,我受不起。”   胡九彰笑着接过老人递来的木拐杖,胳膊一使力,就把自己从小榻上撑起来了。虽然动作不似之前流畅,但要借力走动,还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样?”   胡九彰撑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帐内一直陪伴在侧的李慕云。   李慕云仍穿着当年从王府里带出的衣衫,衣料虽然贵重,但这些日子过来,也破旧了许多,远不及当年的雍容华贵。而他本人,也照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虽说在崔乾佑这儿,吃的喝的都少不了他,但李慕云的气色,就算是与重伤初愈的胡九彰比,都要差出许多。   他见着胡九彰撑拐走出了几步,面上不住显出笑容,只不过他那双眼中总是带着忧郁的,虽然是笑,乍看之下,也好像是在哭。   “很好啊,你再多练练,说不准就能如常人那般行走了。”   李慕云轻声赞着,而胡九彰对上李慕云目光,面上笑容已然抿去大半。   “还不舒服吗?”他柔声问着。   “没有……”李慕云这才算挤出些许温和笑容,“这几天都挺好的,没不舒服。”   “没不舒服……”胡九彰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表情却越发严肃了,“我还是觉得,咱们得找机会回长安一趟。慕云,我知道你的心情,但现在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身子,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死撑着啊。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只要你好,我什么都舍得豁出去。你就听我一次,咱们回长安,长安城里肯定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在的,且就算找不着大夫,得几味名贵药材,也是好的啊。”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些许哀求意味。那老医匠也是识趣,见到二人说起了悄悄话,这便底伏着身子,默默退出去了。   只是对于胡九彰的话,李慕云并没有太大反应。恐怕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老胡,我知道你在意我,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真的有数?可我看你脸色一直不太好。”胡九彰眉头微微皱着,目光打在李慕云苍白黯淡的脸上。   “当然,再说崔将军昨日不是还命人送来了几味补药嘛,我吃上就好了,你放心。”   “那……晚上我可得看着你吃药。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真不想活了。”胡九彰说得无比认真,配上他那张历经风霜的坚毅面孔,不像是情话,倒像虔诚的信徒在对着神明祈愿的模样,满眼的单纯,却又无比执着。   李慕云一对上那目光,面上纵然再清冷,也春风化雪般的给融开了,滑出一丝溺笑。   “你少来。”李慕云侧过头,一手掩住面上笑意,“老胡,你学坏了,知道我受不住,还来跟我说这种话。”   胡九彰反而愣愣的挠了挠头。   “我这都是真心话啊,我说真的,药肯定得按时吃,不能落下,而且最好再找大夫看看,慢慢调理,总能好的。” 第101章不称意   胡九彰这一拔刀,只听一声铮响,紧接着,桌案后面便传来一声惨叫。   “啊!!!”   胡九彰拿着刀,站在那里反而纳闷了。他心说我这只是拔刀啊?这一步还没走呢!难不成是桌子后面那位仁兄给吓得把武器招呼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很快,胡九彰就听到桌案后传出男人颤抖的声音。   “好汉,有有…有话好好说,我我这…我昨天还给孙校尉交过银子呢,您、您您知道孙校尉不?”   只见那人缓缓从桌案后探出头,朝胡九彰身上打量。他声音是抖的,脑袋上的头冠也跟着颤个不停。   胡九彰没有应声,他只是觉得这男人的反应既好笑,又让人觉得厌恶。花钱消灾……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胡九彰脸色冷了下来,桌案后那人恐惧更甚。   “军、军爷……您想要什么都行,我我…我但凡有的,什么都给你!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哼……把你这儿名贵的药材都取出来,包好了给爷递上来,我留你条狗命。”   胡九彰冷哼一声,开口便极不客气。而一听胡九彰是来讨要药材的,店家从桌案后再次探出头来,胆子反而比之前大了许多,他眼睛直勾勾就往胡九彰这边打量,特别是他撑拐的那只手,和地上刚刚被他抛下的拐杖。   “只要药材……对吧?那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拿。”   男人说得爽快,几下从地上支起身子,胡九彰这才看清了此人全貌。这人就算不是仁安堂掌柜,也得是个大管家,身上一套绸缎制成的衣裳,颜色虽然黯淡,但上面的暗纹雕花在日光下隐隐散出微光,这显然就是不是寻常人家能置办下的了。而再看这人面目,倒是个周正的读书人模样,方面剑眉,目光炯炯,年纪虽然不大,倒也有那么点官家相。   胡九彰眯眼看着这人,只见他先是朝着自己背后那一整面墙的药柜上望了望,接着又挪动步子,向靠近胡九彰一边的药柜走。   “军爷,您这是要巩固筋骨的药?还是……”   “你这儿什么药名贵就拿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啊……好,好。”   胡九彰语气颇为急躁,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生抢人家的东西,多少都有些心虚的。只不过他这个抢匪是初来乍到,那店家可不是头一遭被抢。   胡九彰目光直在药铺内游离,他刚听见那人应声,紧接着,便感到身侧一阵寒光乍现。   胡九彰是何等的机警,他这可是在战场上拿命练就的手段,就算如今腿上残疾了,也总比常人要强许多。所以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书生,居然也敢朝自己偷袭。他的确没看到那书生拿刀,但他听到了刀刃出鞘的轻微响动,只那一声,便足以调动他全身感官,一瞬投入战斗。   胡九彰挥刀格挡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只听一声铮响,店家好不容易从袖中抽出的短刀,就轻易被击飞了。而那被震飞了短刀的男人,这时已经傻眼了。   直到那刀掉在地上,男人还愣在原地。而胡九彰可是惧怕这人再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慌忙用一边拐杖转动身子,直接将横刀的刀尖点到了男人脖子上。   “老实点!”   胡九彰狠声说着。他眯眼邈了那男人一眼,只听得扑通一声,刚刚还立在原地的男人,居然已经瘫坐到了地上。   “我……我我我……”   男人脸色铁青,转眼间眼泪就出来了。   “我说你——要么给我老老实实拿药,要么就在这儿真刀真枪的笔画两下。偷袭算什么?你要不愿意被抢,拼死了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你是条汉子。但现在算什么,太难看了吧?”   胡九彰冷面嘲讽着,可那男人眼泪流个不停,居然就当着他的面哭开了。这下轮到胡九彰傻眼了,他当真的第一次做抢匪,他是真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被抢了居然还有能直接在抢匪面前哭起来的。   这模样好不好看,胡九彰是不知道,但他是真的尴尬,连刀都有点握不住了。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放下了刀,但倒没有将刀收回刀鞘,毕竟这人偷袭过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别看他现在哭得跟个大胖小子似的,回过头翻脸不认人,胡九彰这腿脚,他想躲都躲不了。   “好了别哭了!去给我把药包了!”胡九彰出声训斥。 第102章软弱   胡九彰从榻上爬起来时,手都是软的,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转瞬的功夫,头上手上,就都跟着渗出冷汗了。   “卫官!卫官!叫大夫!快去叫军医来!”   他跌跌撞撞的把自己那两条木腿绑好了,站起来时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断肢擦在包着布料的木头截面上,一下就划出血痕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奋力抓住一旁拐杖,把自己撑起来。   “卫官!”   胡九彰走到了帐门外,才终于找到了在附近巡逻的卫兵。那兵是平日里与他熟识的,一见胡九彰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立马跑去叫人了。胡九彰转身又回到榻边,攥住李慕云的手,转眼间眼眶已经湿了。   “手怎么这么凉啊……诶……再等等,大夫马上就来了。”   胡九彰柔声说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这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直到卫兵带着军医进来,胡九彰才猛然回过神儿来,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撑起身子,把榻前的位置让给医官。   诊脉的过程够更让人痛苦难耐。   随着李慕云的胸口呼吸的起伏越来越小,胡九彰的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   “怎么样啊,老叔?”   “……呃……公子体内的寒毒已经沁入五脏六腑,不妙啊。”   “不妙……但总有办法救治的吧?您想想办法!”   听着老军医那话,胡九彰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老朽会尽力而为,但阁下也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老军医不急不慢,诊过了脉,有从药箱内摸出个玄色药丸,送入李慕云口中。   “这是吊命的参丹,寻常人老朽还喂不得。但公子是崔将军的人,现下这丹喂公子含着,暂且稳住他的病情。但胡先生,李公子这病,是经年累月熬下来的,想要根治这病,一是要解毒,二就是要巩固元气,令他自身对毒性产生一定的耐性,但他现在这幅样子……诶,这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若只为保住性命,却还有方法可依。不过即便是如此,能救得了李公子的药材,咱们营中怕也是不多了,老朽给你写一份药方,你若是有本事,讨了药来,喂李公子吃下,便尚可叫他活过几日,否则——李公子便是连这几日,也难活喽!”   老军医神情凝重,而胡九彰的心,则几乎好似坠入寒渊。   他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李慕云怎么会突然病重?   他虽然知道李慕云身子一向虚弱,但却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明明是王府的世子爷……怎么这身子反而会虚弱至此呢?   胡九彰是不知道肃王府里的那些过往了,他只能咬紧牙关,逼着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就算在战场上,他也不曾像如今这般恐惧过。   诚然,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这一次,倘若李慕云也死了,那他真再没有丁点勇气去面对这世界了。   胡九彰不怕死,可老天却偏偏要他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一离去。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恶毒了些吧?   胡九彰嘴角抽搐,他最后握了下李慕云冰凉的手掌,面色惨然,从榻边撑拐站定。   “老叔,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保住他性命,什么药我都有本事找来。”   胡九彰定定说着,眼中目光之坚定,宛如利刃般,竟看得那军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着老军医开好了药方,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从长安药铺抢来的药材。他一瘸一拐的把那装药的布包拿到了老人面前,直看着那老军医在布口袋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来能用的,也只有一两味药而已。   “胡先生,实话说,现在这世道,长安城都被掳过几遍了,你现在就算带着队兵去挨家挨户的搜,都未必能在城里找到什么堪用药材。但这种事……其实也得看人的造化。你不如先去禀过崔将军,看看将军对此事如何表态。”   听了老军医这话,胡九彰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崔乾佑这个靠山可以去求。他也是一路跟着李慕云单打独斗惯了,自打来了叛军营中,就再没想过要靠着哪里的人脉关系去做事。但现下不同于以往,他就算再不习惯与叛军相处,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胡九彰冲着老军医笃定点了一下头,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出了营帐。   午夜时分,军中仍然灯火通明,四下里不乏守夜的士兵,三两一伙的坐在营火旁交谈。这里大部分人都沉浸在攻陷长安的胜利喜悦中,而胡九彰眼下的情绪,便显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第103章仗势   长安的驰道上,胡九彰骑着匹品相上好的黑色军马奔着长安东市径直而去。   虽然一夜未眠,但此时的他,反而看不出一丝怠倦。他骑在马上,身上那套借来的绯红官袍,好似一抹艳阳,飞驰在长安的大道上,映着马蹄急促声响,所经之处,无人敢挡。   这一入城,胡九彰哪里是要去寻药的样子,他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不说是为寻仇杀人来的,也相差无几了。   就连胡九彰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下马时,那双腿稳稳的落到地上,木头隔着靴底牛筋发出一声闷响,听着既像是人落到地上,却又像有什么东西从马上狠狠砸下,总不像是人下马的动静,倒像是恶鬼临门,讨命来的。   早上走得急,胡九彰压根儿也没带那双木拐。他一迈步便失去了平衡,由得是手上麻利,抽出腰间横刀在身前一撑,这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栽倒下去。   那横刀是胡九彰跟人借来的,刀锋锃亮,显然是被人细心保养过的,不像他自己的横刀,用得裂口染锈了,真要这么一撑,还未必能撑得住他。   胡九彰这一番动静,药铺里除非没人,否则就算是睡着了,也得给震醒。   胡九彰撑着刀,步伐沉重。他以前从没试过撑着刀走,但这时居然也稳稳的迈开步子了。迈过了青囊阁的门槛儿,胡九彰也不叫人,而是径直奔着大堂屏风后那一排上锁的药柜去了。   这青囊阁距离胡九彰上次“光顾”的仁安堂不远,都是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儿上,只是青囊阁的店面要比百米外的仁安堂还要宽敞,连着两排屋,从正门进去了,往侧面一看,那一排排贴着墙摆的药箱一眼望不到边儿。   胡九彰一到那上锁的药柜面前,便一只手扶着柜边,另一只手直接挥刀朝那铜锁的薄弱处横砍下去。   刀落锁折。只听“哐当”一声,铜锁落地,胡九彰也没去管,而是用刀撑着自己维持平衡,再用另一只手去翻药柜里面。   扑面而来的浓重药气熏得胡九彰直皱眉头,那柜子里的药胡九彰不认识,但他想只要是店家上锁的药,总得比摆在外面的好。所以胡九彰掏出衣襟里准备好的布包,抓着药便往包里装。   胡九彰还没装进去几把,便听到大堂内侧传来连连几声哀嚎。他抬眼一看,就见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白胡子老翁从大堂内侧的走廊里跑了出来。   “官爷啊!官爷这是为何啊?老朽能交的都交了,就剩下这点,是留给老朽那患病的儿子续命用的,官爷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胡九彰听着那老人在自己面前哀求,可他手上动作却不停。他连头都没抬,只专注着要把这锁在精致木箱里的药材全部带走。而胡九彰每抓一把,那老翁都要哀嚎一声,那老头子既想冲上来拦胡九彰,可又忌惮他那一身官服,和手里的横刀,只得跪在他脚边不住哀求,没说出几句,便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官爷啊……您要这药有什么用啊,老朽用这金钗,用银子跟您换成不成?不能再拿了啊,犬子离了这些药可就活不了了!”   老人的哀求声在耳畔刺得胡九彰额上青筋直跳。他脸色逐渐变白,眼睛里好像起了雾,可很快胡九彰又咬紧了牙关,手上一刻不停的往自己的布包里装药。   “你闭嘴……”   他就快把药箱里的十几种药材都装完了,这才阴狠着声音,与那老人家应了一句。   “不想死的,给我滚远点!”   胡九彰装完了最后一把药,紧了紧布包的束带,抬起头,将布包背到背上。   他眼里的血丝好像比之前更加明显了,那表情就好像正咬着牙,半边额头上隆起的青筋,也一直没落下去。   可那老人家也是拼了命的,跪在地上抓着他一只木脚,还对着胡九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官爷啊,官爷!老朽求您了,您留一点,哪怕一点也行啊!老朽拿银子跟您还!您要什么老朽就去给您备什么,这药要救命的啊!官爷!”   “你放手!”   胡九彰狠声说着,可他声音偏生有些发颤。他直看着那老人额头上逐渐显出青红色的血痕,头也磕得一下比一下响。   胡九彰的木脚没有知觉,他想转身迈步,可要转动身体,还得靠着横刀支撑自己挪步,那老头儿抱着他一只脚,嘴里的话更扰得他心烦意乱,一时间这横刀要往哪儿插,都叫他难以决断。   而就在胡九彰攥着横刀思索着要如何走出药铺时,青囊阁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愣是将那老人家的哭声都给吓断了。   “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此时站在青囊阁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来为胡彦取药的燕昭中。而这间青囊阁,显然也就是燕家在长安的主顾了。   燕昭中身材本就生得高大,这时在大堂门口那么一挡,竟好似忽然在店门前竖起了一面高墙,挡掉了大半日光。胡九彰闻声望去,只见到大门前立了个身着布衣的魁梧身影,恍惚间他还道是曹易复生,实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做派如此威猛的汉子。   “诶呦……诶呦!燕先生!燕先生你可来了!” 第104章倔强   睁开眼时,胡九彰只觉得胸口闷痛,明明已经恢复意识,可偏生使不出力气,要缓好一阵才能感受到自己当下所在。   回过神儿来,胡九彰才发现自己仍青囊阁中,只不过是被扔到了一间无人的小室内。那房间侧面还立着一排药箱,满屋的药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   低下头,自己身上的布包早就被夺走了,而代替布包肩带出现在他身上的,是一圈圈麻绳。胡九彰紧锁着眉头朝着身上绳结看了半晌,忽然身上一震,已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了。这绳子打结的手法,显然是个老兵。   这样的绳结就是一头牛也能给捆结实了,更何况是现在头晕脑胀的他。胡九彰轻叹一声,可心头又马上揪紧了。   “……喂!来人!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但胡九彰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离营的时间。李慕云怎么样了?药还够吗?倘若自己不在,崔乾佑会如何对待李慕云?又或者李慕云醒了之后见不到自己,他又会怎么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胸口揪得死紧,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的胡九彰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极力叫喊着,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   “喊什么喊!吵死个人!”   只见燕昭中极不耐烦的推门进屋,居高临下看着胡九彰。他身上还是刚到药铺时的那身衣裳,被削了半截的竹竿不偏不倚的插在腰侧绑带上。   “我昏过去多久,你快告诉我!”   胡九彰这时的心思也还不在如何脱身上,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离开了多久,又到底放李慕云一个人待了多久。   而燕昭中面对这种反应就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头把胡九彰上下打量了一番,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官员被绑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会是火急火燎的问时间。如今皇帝都跑了,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着急呢?   “过去半个时辰。怎么了,你这是急着要去抢下一家了?”   “你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胡九彰却不理会眼前大汉的问话,他甚至连一点冷静思索自己当下处境的心思也没有。   “诶呦?还跟我横上了?”   燕昭中饶有兴致的蹲下来与胡九彰对视。   “我可告诉你,没杀你都算是大爷开恩了。你这小身板,还想蹦跶到哪儿去啊?”燕昭中一只手扳着胡九彰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一面调侃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若还想从这里出去,就得老老实实听爷的安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你自己也知道吧?凭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况且你这两条腿还是不中用。”   燕昭中说到这儿低头瞄了眼胡九彰的断腿,面上不乏感叹。   “你说你好好的官不做,闲的没事出来抢什么药啊?怎么你们官家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不管你肚子里存了多少借口,今天这长安城里的药,你就别想了,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带走的。”   燕昭中不紧不慢的说,而坐在地上的胡九彰,已然被他这一番话激得双眼通红,亏得他身上绳子绑得结实,否则哪怕再松一点,他可就要跳起来杀人了。   “诶呦呦,急了?”   燕昭中当然看得见胡九彰那一双恨不得把自己挖心剖肝的愤恨眼神,但对于眼前这个疯狗似的残疾军官,他不打算多给出一分怜悯。   “哼……你瞪我也没用,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欺软怕硬,吃里扒外。你受唐恩吃唐禄,却偏生要谋反叛乱,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刚才叫得那么欢,现在怎么没声了?我又没有堵你的嘴,你这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燕昭中松了扳着胡九彰下巴的手,心中不住疑惑。   这官爷虽然瞪着双红眼,好像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自己说了这么多,当官的居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燕昭中这些年虽然只是跟着家里行商,但他也没少跟各级官吏打交道。当官的最是能言善辩,满嘴都是大道理,可这眼前的官……似乎太闷了点,不像当官的,倒像是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亡命徒,满眼只剩杀意。而且,他这眼神……也着实渗人。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燕昭中说着抽出腰间竹竿,点了点胡九彰肩膀,“当官的,我看你也是军人出身,我姑且给你个辩解的机会,说吧,你抢老伯的药是为了什么?” 第105章不打不相识   燕昭中说得郑重,胡九彰听他这话,却反而泄气般的笑出了声。   “尊驾少打趣我了……回头你若拿不出药,你叫我如何是好?实话跟你说,现在谁是叛军,谁是唐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谁能拿得出药我就听谁的,其他说再多都没用。”   “合着大唐在你心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在西北那时,我是日日把大唐放在心上,但自打我到了长安,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胡九彰音量转低,目光却越发尖锐了。   “我若此生从未到过长安倒好,一旦来过,原本能想通的事,现在也想不通了。我弟弟惨死在长安,我这双腿也因那恶徒而断的,你要我继续效忠大唐?我问你,我亦是大唐臣民,我也曾为大唐征战四方,为何只有我享不得这盛唐的荣光?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潼关一战,唐军尸骨堆叠百里,任凭践踏,无人敢葬!我量自己这破落身子救不了大唐,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些家国大事了,我只想管好我自己。”   “……可你现在这样,就算是管好自己了?”   燕昭中抿去了笑,眼光说不上凝重,但也十足认真了。   “好与不好都是因人而异的,我的事几时轮到你来说教?”   “你这人真是……”   燕昭中无奈白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这燕大少本就是个热心肠,与胡九彰聊了这些时候,自然也不忍真把人杀了。况且当他知道眼前这个瘦削的军官并不是真正的军官后,心里的怒气就已经没了大半,现下只觉得这人可怜,倘若能帮,他还是想帮上一把的。   燕昭中有心相助,可胡九彰一直冷着张脸,也不正眼瞧他,搞得燕昭中这话想接都接不下去,到头来他只得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叹自己面软心慈,还是感叹世道艰难。   “得了,说再多也没用。”燕昭中说着,俯身上前将胡九彰背上绳结结了,抖了抖绳子算是给胡九彰松了绑。   “你就说吧,你都要哪些药,这里的你不能拿,但别处的,我还能给你弄来点。”   燕昭中这是笃定了要帮,胡九彰反而兴致不高。也是,他只要一想到李慕云呕血的样子,便是有好事,他也没了喜悦的心思,更何况他本就信不过眼前的汉子。   “我要的不是寻常药材,便单说这人参一项,难道你能凭空变出来?”   “呵呵……人参。”谁料燕昭中反而噗呲一声笑出来了,“不瞒你说,我燕家可是辽东的采参大户,就是靠贩参发家的,燕某人就是缺什么都不会缺人参。”   “你说什么?”   胡九彰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这时才隐约能看出些喜色,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实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你说你有人参?”   “这青囊阁的货都是我家供的,你说我有没有?”   燕昭中笑着,胡九彰神色俨然一变。   “你能给我?不,我花钱买也成!尊驾若真能拿得出药来,叫我拿什么换都成!”   “诶诶,你先别急。”燕昭中笑着拍了拍胡九彰肩膀,“燕某出自药商之家,对医术也有些了解。你那朋友到底什么病啊,有没有药方儿?拿来我看看。”   胡九彰闻言连忙从衣襟里掏出那军医给的药方,递到汉子手上。   “这个,你看看?”   燕昭中原本是笑着的,但只等他接过药方这么一看,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反而眉心紧缩,眼光逐渐凝重了起来。   “这是什么病?好生奇怪!”   胡九彰见他这反应,刚刚燃起希望的脸上转瞬又阴云密布。   “我那朋友身子一直不好,原本每日便要服药调养,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但昨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呕血昏迷,大夫说他病入膏肓,倘若没有药吊着性命,便连几日也撑不过了,我这才出来为他寻药。”   “诶诶,你先别激动。”燕昭中一看他那表情,赶紧出言安抚,“我这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朋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呃……男的,二十几岁。”   “二十几岁就要吃这些东西?”   燕昭中表情更惊讶了。   “这药里有解毒的,有固元的,有大补的,但这几味药放在一块儿……怎么说,我还真没见过敢这么开药的。你这朋友到底是什么病?他中毒了?”   “中毒?你说他这是中毒?”   胡九彰吃了一惊。 第106章焦灼   胡九彰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操纵他人命运的人,掌控某些东西,做出某个重大决定,可能会叫人从中得到快感,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这样的责任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每天守在李慕云榻前,见到人病情焦灼,不见好转,便心焦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出营去,另寻个高明的医师来。但等到李慕云状态好转,安稳入睡时,他又觉得自己决不能带李慕云出营。离开了崔乾佑,他身无分文,腿上还有残疾,他连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得了,哪里还能照料李慕云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慕云的药也一日少过一日。眼看着药匣就要见底,胡九彰这颗心又跟着揪得死紧,吃不下睡不着,思前想后在大帐里熬了一宿,才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崔乾佑。   到了崔乾佑面前,胡九彰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他虽然知道摆出这样一张脸有失礼数,可叫他强颜欢笑,却也做不到。   那大将军见着胡九彰苦着张脸进来,倒也没跟计较这些个。   “李公子如何了?”崔乾佑淡淡问着。   “情况不好……将军,公子的药不够了。”   胡九彰攥着手,低着头,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崔乾佑的表情。反而如果他抬头看了,他或许还能察觉到崔乾佑神情中的一丝疲倦与淡漠。   “哦……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崔乾佑朝他摆了摆手,胡九彰还没看到。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愣了半晌,发现崔将军一直没再说话,这才后知后觉的冲人行了个礼,从帐中默默退了出去。   这让他寝食难安的会面,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结束了。胡九彰也不知道第二天李慕云是不是还有药,他甚至不敢跟崔乾佑再问上一句,这药什么时候才能到。对方可是击败了哥舒翰二十万潼关驻军的大将,这样一个能把整个唐军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他胡九彰又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他呢?   回去的路上胡九彰也一直低着头,他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鼻腔却又不争气的酸了。他只觉得不甘,也失落极了,原来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事,到了人家面前,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可他又愣是不敢冲上去胁迫、去逼问人家。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胁迫崔乾佑。人家能拿得出药,那是对李慕云的关照,而倘若拿不出药,也大可以说是力所不及。战乱之中,他是掌管一军的统帅,人家哪里有时间去帮你找药?   胡九彰纵然不甘,他胸口里好像闷了一团的气,横竖疏不出去。沉沉的压在他心头,让他连呼吸都倍感压抑。   可纵然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是老老实实的走回去罢了。   或许……再等等?   胡九彰想。   李慕云的药够用到明日早上,倘若今日夜里还没有新的药送到,恐怕只能……   胡九彰止不住深吸一口气。   离开。   他真能带着重病至此的李慕云在外面那个纷争不断的乱世中活下去吗?胡九彰不敢细想。他不知道那个药铺里遇到的大汉到底能不能救回李慕云的命,外面有太多危险,也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   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熬了过去,夕阳西下,胡九彰坐在李慕云榻前发呆。这一天与之前的几日并无分别,没人送药过来,而胡九彰的脸色也愈发阴沉了。   “……怎么……不高兴?”   忽然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胡九彰愣了好一会儿,恍然低下头,才看到榻上李慕云已经睁开眼睛。他连忙握了握李慕云被褥下的手,神色随之柔和下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李慕云轻声应着,只是他目光一直锁在胡九彰那双下意识皱紧的眉头上,看得自己也跟着皱眉。   “你怎么了……”   “啊?”胡九彰又是一愣,过了老半天他才强迫自己嘴角上扬,笑着冲李慕云眨了下眼睛,“没事啊,就是担心你嘛。你好好休息,别说太多话,累着就不好了。”   “……嗯。”   李慕云望着胡九彰犹豫了好一会儿,怕是体力不支,终于还是出声应了,闭上眼休息。   胡九彰就这么握着李慕云的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确信李慕云睡熟了,这才撑着拐杖站起身,脸上表情显然越来越难看了。   天黑了,胡九彰一直等到了夜里亥时三刻。临近午夜,他在大帐外来回踱着步子。他想象着崔乾佑的兵在长安城四处搜刮药材的情形,想象崔乾佑靠着自己的人脉在各个军团间搜罗药材。但这只是他想象中的场面。   子时一刻,全黑的大帐外闪着橙红橙黄的几点烟火。没人送药过来。胡九彰再也耐不住性子,终于撑着拐杖再次走向了崔乾佑的大帐。   他急匆匆的赶过去,已经全然没心思去琢磨见了崔乾佑该如何说,如何做。只黑着张脸,越走越急。   到了崔乾佑帐前,那卫兵认识他,倒是痛痛快快的进去通传了,只不过这次胡九彰等了老半天,才把通传的兵给等出来。   “崔将军说,今天太晚了,叫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107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真要离开,也没有胡九彰想的那么难。从他驾着马车从营地离开,再到他在长安东郊的长信村中燃起篝火,也不过才用了一个时辰而已。   他本是怕自己动作不够快,叫李慕云误了服药的时间,但车驾得太快,车内又跟着上下颠簸,着实叫人为难。好在燕昭中口中的长信村距离叛军驻地并不算远,且长安周边的路也远比寻常城镇边的乡间土路好走许多,他这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到正地方,倒也没费多少力气。   胡九彰在村里随意找了些废旧木材,便到空地上燃起篝火,但他着实拿不准,燕昭中会不会因为这堆篝火出现,反而担心自己的篝火引来附近的强盗,杀人越货。他握着刀坐在马车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竹笛脆响,胡九彰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一望,悬着的心才算是有了着落。   燕昭中这汉子倒有雅兴,下山还带了把声音尖细的短笛,那笛子拿在他手里就像握了根小木条似的,声音不婉转动听,反而像哨声似的,忽然吹那么一下,很是刺耳,却也足够引起人注意。   “来了?”   燕昭中面上带笑,加快脚步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胡九彰长叹一口气,他可笑不出来。   “嗯,还劳燕大哥为吾友诊治。”   胡九彰冲着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便腾出位置叫燕昭中上车。只是燕昭中刚一上去,胡九彰又不放心,赶忙跟着挤到车厢里。   “燕大哥,你看他这样……”   “嗯,你先别急。”   车中李慕云仍昏睡着,车厢外阳光明媚,温度不低,可李慕云身上盖着棉被,脸色仍是苍白的。   胡九彰将李慕云一只手从被褥中托出,燕昭中便伸手搭上他脉搏。   “怎么样?”一见到李慕云,胡九彰脸上便不由自主的蒙上一层阴云。   “呃……奇怪。”燕昭中眉心紧缩,“这脉象……分明就是中毒深重,可我看这位小兄弟的气色,又好似得了寒凝气滞之症,非得施上扶正固本,调和气血的药。这纵观下来,便像是……”   “像什么?”   燕昭中偏偏说到了一般又息了声音,急得胡九彰连忙追问。   “就像是……这毒是长在身体里的,好像这位小兄弟的身体本是,就带有毒性。”   燕昭中也是斟酌许久才答出了这一番回应。只是胡九彰听到他回答,表情反而越发困惑了。   “那可有治疗之法?”   “难治!”   这一句燕昭中倒是答得麻利。   “燕某是没本事根治这病,但燕某知道老家有位神医,倘若能寻到他出手,这小兄弟的病便还有治。”   “那我带他去寻那位神医!”   胡九彰本被燕昭中一句“难治”给答出了满面哀痛,听到这后一句,又立马燃起希望。   “嗯,不过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先驾车带你们上山。我便是与友人隐在这后山之中,草庐中尚有些药物可与他服食,至于要去寻神医……我劝你先准备些时日,再动身也不迟。”   这上山的一段路,胡九彰是坐在车厢内陪着李慕云一道上来的。他怕李慕云颠簸,走到了坎坷的路段,便将李慕云抱入怀中,小心护着,直到马车最后停稳,他才搂着李慕云身子让他枕上软枕,盖好被子。   胡九彰的全部心思都牵在李慕云身上,怎知车厢外一声呼喊,竟叫他恍如隔世般,一瞬便定住了。   “哥,回来了?”   车外,胡彦朝着燕昭中轻声招呼着。燕昭中跳下马车,动作利落。   “嗯,这车上的是我朋友,还有个病人,那间大屋子就倒给他们用。”   燕昭中随口嘱咐,而车内的胡九彰,已然浑身颤抖,脑中嗡的一下,竟不知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那一声“哥”,简直跟弟弟胡彦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起离家前弟弟给自己送烧饼的模样。虽然那已经是六七年前,但自己亲弟弟的声音,他怎么会忘!   胡九彰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他定了定神掀开车前门帘,向外一望,这下便是他再怎么叫自己镇定,也震定不下去了。   他看到站在远中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比在家乡时做工更好的布衣裳,他头发梳得整齐,就跟往日长安城里的有钱少爷一样,盘着高高的发冠,佩戴铜簪,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哪里还能看出那个乡下土小子的模样。   那么像,但又……   胡九彰神情苦涩,胡彦已死这个念头,反复在他心上盘旋。   他想否认,但这青年人的眉目面相,又实在不能不叫他想起弟弟。   他想,六年后的胡彦,若换上贵重衣裳好好打扮,大抵也就是这副模样。   但胡彦已经惨死长安,眼前的这人……   胡九彰一时间有些难以判断,他呆立在车门前,而院中的胡彦也朝那马车望了一眼,与胡九彰打了照面,面上竟也毫无波澜,只礼貌的冲人点了点头,算是问好。眼见这边无事,便转头回屋去了。   直到胡彦离开,燕昭中才转过身朝胡九彰看过去。   “对了,未请教兄台姓名?” 第108章前路的方向   胡九彰此前虽跻身叛军营中,但要论天下大事,他可也是许久未曾过问了。原先李慕云身子好的时候,还经常与他分析局势,现在李慕云病了,胡九彰也无心再去了解天下格局,骤然听陈番这么一说,他才惊觉外界的风云变幻。   “新帝在哪儿登的基?”   燕昭中倒是个关心时事的,他知道陈番既然有消息,那必定不会是太含糊的消息。   “在灵武,北边!明皇如今是太上皇了,新帝调集朔方军与西北军在灵武会师,怕是不日便会打回长安来。”   “打回长安?没那么容易吧?现在整个关中腹地都控制在叛军手里,朝廷若想反击,没个一年半载恐难成事!”燕昭中似不以为然,“况且你看新帝,做太子的时候便未见在军事上有何建树,如今到他主政,我看他对付政敌有得是手腕,打仗就未必能行了。”   燕昭中对着新帝嗤之以鼻,陈番反而陷入深思。   “打仗又不是真要叫皇帝御驾亲征,只要他善用人,也未见得不行。大唐尚有良将在!我听闻去年郭子仪将军已经率领朔方军在北方击退过大批叛军,若不是明皇老儿一味催促高将军出洛阳迎敌,哥舒将军也不必苦守潼关,长安不丢,大唐哪里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如今东边河南尚有兵力坚守,江南一带尚且安宁,大唐的补给线未断,但凡新帝能够将朔方军与西北军的实力发挥出来,平叛也不过几年的事情。”   “若能平叛倒好!”   燕昭中叹道,目光又投到一旁胡九彰脸上,“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事,还得是给胡兄弟的朋友治病,那病怪得很!我看除了我辽东老家的廖神医,没人治得了!”   燕昭中振振有词,陈番却忽然笑出了声。   “老燕,你也不看看九彰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人。那可是我大唐堂堂肃王殿下的世子爷!正宗的皇亲国戚。你随随便便叫人家去你那穷山恶水里治病,治不好怎么办?且不说治得好治不好,你便说从这里一路到辽东的路途!万一路上出了岔子,世子爷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是你付得起还是我付得起?要我说,咱们关中也不是一个名医都没有的,先带着世子爷在关中寻医,倘若没有,再去江南。总比千里迢迢跑去辽东要好。”   陈番这一番话把燕昭中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连吞了几下口水,眼睛瞪得溜圆。   “你说什么?世子?”   他看着陈番,目光又转向胡九彰脸上,似乎在向胡九彰求证事实。而随着胡九彰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燕昭中这张脸算是白透了。   “不是……他是肃王的世子?那你们与叛军……”   “诶诶!老燕,人家不方便说的话,你就别问!”   陈番连忙制止。听着这话,胡九彰脸上也不光彩,他垂下眼眸皱了皱眉头,冲陈番摇手。   “诶……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李公子当初与我离京,也是为了避祸,本想着投靠当时镇守潼关的哥舒将军,为日后谋得出路。怎知将军战败,潼关失陷……我当时也是被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   “不是,那你们怎么会跟叛军扯上关系?”燕昭中追问着。   “原本兵败那时,我是必死无疑,获救后我方才得知,当时攻打潼关的叛军将领,正是肃王的旧交,曾经受过肃王恩惠。得知旧时恩人的儿子被属下俘虏,他便立即放了李公子,还奉他为上宾。那时公子身子便不大好了,为了活命也只得留在叛军营中。至于我……便是借了公子的光,顺道被救下的。”   “如此……”燕昭中作沉思状,他瞧着胡九彰看了一会儿,眼中愈发困惑。   “但……他既是肃王的世子,胡兄弟你又为何唤他为友?难不成你也是——”   “诶!老燕,还是那句话,人家不方便说的你就别问!”陈番再度打断燕昭中的话,面上笑意却是掩不住了。李慕云跟胡九彰什么关系,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胡九彰一见陈番笑脸,脸上也架不住跟着发热,他连咳几声,冲着燕昭中摇了摇手。   “我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兵,碰巧在长安被李公子子救下,这才追随至此。非要说的话……燕大哥便当我是公子的家臣吧。”   “嗐,什么家臣!”燕昭中眼睛骨碌碌在陈番跟胡九彰之间转了几转,似乎也看出了些门道儿,“你以为皇室的家臣是那么好当的?你既说是友人便是友人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燕昭中说完冲着二人哈哈一笑,连道了两声“有趣”,这才转身回屋。   待他走后,陈番陪着胡九彰回屋,二人坐在李慕云榻边聊了好些时候,半是叙旧,半是聊着李慕云的身体状况。陈番多次表示愿意护送李慕云到江南寻医,胡九彰被他说得也开始犹豫起来。他看着李慕云憔悴睡颜思来想去,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   李慕云的病,固然是他当下的头等大事。可他一想到弟弟,心绪便更加混乱了……   次日一早陈番又将胡九彰拉出屋子,与燕昭中在院中商议日后的安排。   燕昭中经过了一夜思虑,仍主张要带着胡九彰一行人回辽东,陈番自然是以路途凶险反对之,但闻其二人言语,各有各的理,胡九彰站在中间也好生为难,毕竟他总不能用李慕云的命胡乱去赌。 第109章看海   “那就去辽东,咱们去辽东。”胡九彰攥着李慕云的手定定说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掌心中的纤细手掌也是有着炙热体温的。手掌上的温度让他心底里不住颤动,既让他依恋,又令他感动。   或许正因为是与自身性命相关,反而很多事,李慕云才更有发言权吧……   想到这儿胡九彰不由长叹一声,忍不住感叹自己的迟钝。既然是自己珍爱的人,便更不能忽视他心中所想了。   “睡吧,先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咱们就去辽东了……”   他说着低下头在李慕云额上轻吻,李慕云手上的气力也逐渐松了,安心闭上眼的模样倒像是个被哄睡的孩子,便是将自己完全交到了胡九彰手里,哪还有当年世子爷的样子?   如此一来,心里有了主意,胡九彰的思路也慢慢清晰了。去辽东,路途虽然艰险,但却也是如今状况下的最优解。江南纵是千般好,但李慕云不愿去,那地方在胡九彰心里也便一文不值了。而他也当真是个“好兵”,主帅指哪儿他就跟着打哪儿,纵是千难万险,他也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去辽东。”   第二天一早,胡九彰语气坚决的对陈番与燕昭中二人表示。   陈番的眉头皱得老高,显得十分不解。   “不是,九彰,你再好好想想,世子的命你可是比谁都在乎的。辽东是苦寒之地,你也在西北待过,那种苦,你不会不知道吧?”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今这时节刚好,若是在晚些,拖到了九月再北上,那才叫受罪呢!”   不用胡九彰开口,燕昭中已经在一旁帮衬了。陈番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欲要开口,好似顾及什么,又闭上嘴,只轻叹了一口气。   “诶……反正你可想好了,九彰,这一旦上路,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想好了。”   胡九彰不假思索。   跟着燕昭中,一是遂了李慕云的心愿,二嘛,也能与胡彦再待久些。虽说这个弟弟胡九彰一日也见不了几面,说上话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但他到底还是个做兄长的,自家兄弟的安危,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在这里虽然有燕昭中照应,可总比不上自家人来得安心。况且深想下去,燕昭中究竟为何要这样无求回报的救人帮人?关于这一点,胡九彰心中一直存疑。   陈番见他心意已决,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转头便跟燕昭中研究起了北上辽东的行程。   走陆路必然要经过叛军盘踞的战区,实在太过凶险。可倘若走海路,要经历的路途便愈发长,且海上的风险也不小,李慕云身子虚弱,撑不撑得住都要另说。   这两条路摆到了胡九彰面前,胡九彰也跟着犯难,陈番不住叹气,只叫他仔细斟酌。   白日里陈番与燕昭中二人都下山去购置远行所需的饮食用度去了,胡九彰留在屋里照顾李慕云,喂饭喂水,檫身换衣这样的琐事,也由他一并揽下。他以前没做过这样的细活儿,如今做起来虽算不上手脚麻利,但也磕磕绊绊的一路熬过来了。   李慕云总笑他手笨,远比不上王府里的丫鬟,胡九彰也只能无奈笑笑。李慕云却又见不得他笑,皱眉埋怨几句,非要激得胡九彰愁眉苦脸连连叹气,才又轻笑着声补上句:王府里的丫鬟再好,跟老胡也没法比。惹得胡九彰哭笑不得,脸上又给逗得闷红,只闷头帮李慕云盖好被子,转身躲到房门前煎药去了。   这天倒也巧,胡九彰一个人坐在门口煎药,胡彦拿着本破书,在院子里绕了几圈,竟少有的主动绕到了胡九彰面前。   面对多年未见又死而复生的弟弟,胡九彰自然百感交集。他便是听燕昭中说过弟弟的病情,平时虽然也想去跟胡彦说上几句话,可想来想去,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如今也确实对这个兄弟有心无力。况且胡九彰一门心思都在李慕云身上,这时再叫他去与胡彦说些什么,反而让他更加焦心。莫不如就这么远远的看着,他既然想认燕昭中作兄长,便由他开心。   所以当胡彦走到自己面前时,胡九彰还颇感惊奇。他胸腔里心跳不自觉的加快,止不住便想弟弟下一秒就能认出自己这个兄长了,待到胡彦一开口,胡九彰这颗心到底还是一凉。   “尊驾……这是在煎药?”   “对,煎药。”   胡九彰轻声答着。他自觉情绪已经十分平静,可话一出口,却又止不住的带上颤音。胡彦在他心里就仿佛是一把连接着过去的锁,他一想到过去,想到原先那些日子,喉头便不受控制的哽咽,鼻腔酸涩至极,以至于他只好垂下眼,紧盯着眼前的药炉。   “屋里的病人,是你朋友?”   “嗯……”   胡九彰闷声应着,而眼见对方不抬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胡彦居然没走,反而拉来个小板凳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呃……我看尊驾好似有些眼熟,便来攀谈几句。”   他随口说着,却见胡九彰猛然抬起眼,那双眼周围还带着点湿红。胡彦茫然挑了下眉,倒也没再深问。   “我听兄长说,过几日便要远行,送那屋里的病人看病去。尊驾可是要随我们同去?”   “嗯……”   胡九彰的声音像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他怔怔看着胡彦,眉头逐渐皱紧了,可到底也没多说出一句。   胡彦见他反应平平,反而不介意,又自顾自轻声说着。 第110章往昔,下一个战场   最终,胡九彰一行人还是选择了相对保守的路线,先下江南避过战乱,再向东入海,走海路北上辽东。这一条路按距离算,远比北上的陆路要长许多,但江南水路交通便利,行程花费的时间远远少于胡九彰心中预想,再加上陈番与燕昭中这二位,一个有钱,一个有势,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一路下来,不说畅通无阻,但也着实没遇着太多麻烦。就连胡九彰也不得不感叹,都是同样的战乱与苦难,不同的人面对起来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而也正是在旅途中,他才真正了解了这两位北庭老兵的出身,一个是洛阳的世家少爷,一个是安东的扶余族豪绅。胡九彰原还以为这二人与自己一般,都是普通的军户,但如今看来,这二位跟自己根本也全然不同,出身微末四字虽短,但个中滋味,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真正清楚。   要说胡九彰不羡慕这二人,是不可能。只不过比起羡慕别人的家世,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将来。   便是得了自家老爹的言传身教,胡九彰打小就不是很在意那些物质上的享受。小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在暖呼呼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可他却只能摸黑挨冻,五更天就得跟父亲上山练武。   当然,胡九彰也不是天生就吃苦耐劳的。谁还不知道躺着舒服站着累呢,只不过九彰这个老爹强硬得很,小孩但凡叫苦叫累,迎头就是拳脚伺候,打的虽然不重,但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也已经能叫他疼上好几天了。   须臾间仿佛回到昨日,小九彰挨了父亲的打,心里又恐惧又愤懑,可这时老爹偏偏又换上一副讥讽面容,将横刀甩到他面前。   “哼……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得受着!想打我,就凭你这点功夫……啧啧啧,我看难喽!”胡峦一面咂嘴一面说着,气得小九彰连疼都顾不上,心里只剩下愤怒。   “你若一直这个样子,日后到了战场上,便不是吃我的拳头。胡人的弯刀劈到你脑袋上,可是会要人命的。”胡老爹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锐利的朝小九彰那么一瞪。   可小孩子哪是那么容易服气的?胡九彰仍敢跟他老爹互瞪回去,道,“我为何要上战场?为何只我一人要出来练这些个,小彦怎么就不用?”   “你小子……”胡峦给气得直吹胡子,但倒也没再上手,只闷着口气解释,“咱家是军户,本就是世代从军的命,那有好些人家想求都求不到呢!都要到官府花钱改户。但你兄弟身子弱,就算我强带他出来,也练不出什么,反倒还可能害他丢了性命。你是大哥,胡家这一辈的荣辱,都系在你身上,这个责任,你得扛着!”   胡峦说着又拿脚踢了下地上横刀,叫儿子去捡。可小九彰身上早就疼得好像要散了架,便不说筋骨酸痛,就说刚刚老爹在他大臂上打的那一拳,就疼得他不敢再抬胳膊。   “……可……阿爷,我身上疼。”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这么一开口,小九彰那细嫩的少年音里,就掺杂上哭腔了。但胡峦却不为所动,他转了转腕子好似还要挥拳,只是这拳头到底还是没忍心挥下去,只俯下身,神色愈发严厉。   “九彰,倘若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阿爷,而是来烧杀抢掠的胡人,你举不举得动刀?”   “若是胡人,我……”小九彰对上父亲锐利无比的双眸,只好似寒光冷箭直射入心底般,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我敢。”   “那既然敢,你还坐在那干什么?”胡峦说着,已然摆出攻击的架势,转瞬就要居高临下的挥刀劈下。   小九彰大吓,他那年也不过十岁出头,便是个寻常汉子,见到有刀当空劈下,也是要吓掉半条命的,更何况是出自胡峦这么个经历过无数生死危机的老兵之手!   只那一下,小九彰的裤子就给吓湿了,他胡乱捡起地上的横刀,也不顾胳膊上的阵痛,翻身便朝一旁躲去。未等他在地上站稳,只听一旁老爹的笑声已经如擂鼓般阵阵传来。   “哈哈哈……我的好儿子!尿裤子这事,你回去要不要与你阿娘说?”   小九彰本是“劫后余生”,脸色还是煞白的。紧接着他就听到老爹这话,脸上也跟着迅速窜红。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他那没心肝的老爹却仍提刀大笑,直到他笑够了,才眯着眼睛朝儿子望去。   “这回知道害怕了?”   “是阿爷那一下来得太突然,要不然我不会……”   小九彰低头瞄了眼被自己尿湿的裤子,那三个字就像卡死了似的死活说不出来。   他老爹却不在意,走过来再度俯下身,直盯着儿子羞红的面庞。   “知道害怕,再正常不过。你只有知道怕了,才会逼着自己做出反应。但只会跑,是什么都保护不了的。你以后要保护你兄弟,保护你娘。现在你就得告诉自己,你不能跑。”胡峦沉声说着,伸手重重点了点儿子胸口。   “但我也不希望你变成不知道怕的莽夫,九彰。现在害怕的感觉,你也得给我牢牢记在心上,知道吗?”   听到父亲这话,小九彰原本坚定的脸上反而显出一丝诧异,   “记住……害怕?可不害怕不是更好吗?”   “哼……不害怕的人活不长久。九彰,你记住,你要知道怕,但就算害怕,你也不能跑,你得想办法反击,记住没有?”   父亲的话仿佛尚在耳边。胡九彰猛然睁开眼,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江上,静静洒下的月光将水面染成一片银白,舟中,李慕云正在他身边安睡,江上清风徐来,很快将他额上潮湿的汗液吹干。 第111章肃王的忠心   天宝十四年十月,深秋,红枫似火,却总好似带着点滴萧瑟意味般,笼罩在一片火红枫树中的平洲大都督府人烟冷清,已然不见往日辉煌。   随着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权力被皇帝一步步移交到安禄山手中,肃王在北方的日子,也愈发不好过了。   肃王李琮,唐明皇李隆基的第四子,在他的诸多兄弟中,他本是处境较优的一位。李琮的生母华妃在后宫之中分位不低,而他本人更是幸运的抓住了每一个能在父亲面前展露身手的机会,以至于唐明皇在自己众多的子嗣中,对他这个儿子的印象,一直都还算不错。   开元十三年,李琮受封肃王,领雍州牧,从此在地方任上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封王那日另还有六个兄弟与他一同受封,本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然而这一个“王”字,为他开启的仕途之路,却并不好走。   开元二十五年,三王谋反的惊天大案仿佛一声惊雷,将李琮从开元盛世的美梦中震醒。   当时的李琮只知道,二哥与两个弟弟绝不可能对父皇生有二心,更何况是谋反!当时的二哥李瑛本已是太子,又何苦要勾结兄弟入宫行反贼之事呢?这本就是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事,可事情就是这么突然的发生了!在李琮看来,这显然荒谬到了极致。可一夜之间,太子李瑛被废,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在同日被废为庶人。   惶恐之中,年轻的李琮连夜入宫去见生母华妃,想弄清这事实真相,怎知母亲只说了一句,“你看这事后,何人受益便好”,李琮便瞬间心惊胆寒。   太子地位看似稳固,可他却并非宠妃所生。开元二十五年,那时父皇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而太子之位一空,那么显然,最有可能因此受益的,便只能是惠妃自己的儿子。惠妃会对太子出手,这动机显然也已经足够。   可更叫李琮感到心寒的事,却是这三王被废之后。   他本以为这三人被废为庶人,已经是最终的责罚,即便是想要摧毁一个皇子,那么这样的责罚也已经做到了极致。可怎知,三兄弟被废之后,居然又接连被害,他们或是被无端罪名刺死,或是死于非命,总归这三人,居然没有一个安然活过当月的!   李琮本已肝胆俱裂,可当他在朝会上听父皇谈起此事时,父亲漠然的神情,才真真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入他心口。   什么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到头来都抵不过两个字,权力。   李琮本也是个有心气儿的皇子,可自从太子李瑛被废后,他的心气儿也散了,只在自己府中规规矩矩的过日子,竟然也顺利升迁,做了镇守一方的安东大都护。   可到任安东的肃王已然与过去不同,打那之后,他心头便好似时刻悬着柄利剑,执剑者便是他的父皇。而他只能匍匐在皇权之剑的利锋下,谋反那两个字,他这辈子都绝不敢牵扯。   肃王正是这么一个人。   对内,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而对外嘛,若想要挑出他的过错,那也是万万不可。   自打前太子李瑛被废后,肃王李琮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了。从那之后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皇。哪怕是闭上眼,他都能看到明皇赐死太子后的冷漠眼光。而对那冷漠之人的恐惧与敬慕,又直接把他从里到外死死控制着。   在安东大都护的任上,肃王并未作出什么特别的成就,且就连会为人诟病的过错,他都从未犯过。与其说他是安东大都护,不如说他就是个花哨的摆设,他好像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偶尔施展手段,做些事出来,可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他又会不自觉的缩回头去,把大权拱手让给下面那些外臣。说到底,虽然他人在安东,可那一片心,还留在长安的皇城中。   他始终认为,揣摩出皇帝的心意,才是自己这个亲王最应该做的事。   所以对于安禄山,肃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安禄山受宠,他便对安禄山热情,且不单是安禄山一人,就连安氏麾下诸将,肃王也从没亏待过。   大抵便是因为如此,安禄山始终觉得,肃王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天宝十四年十月,就在安禄山起兵反叛的前一个月,自幽州而来的使者带着珍宝礼物和一封亲笔信,赶到了肃王位于平洲的官邸。只是安禄山的使者是打死也没想到,这位一向对安禄山顺从的软骨头亲王,这一次居然有了骨气!且还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耍威风的那种骨气,而是直截了当,斩钉截铁的。   安东大都督府的正殿大堂内,使者将信件双手呈到了李琮面前。已至中年的李琮面上带笑,伸手将那信件接过。但随着纸张舒展,那信中字句在他眼底一一掠过,李琮先是感到后脊一凉,但紧接着他的血液就跟着好似被点燃了一般,在体内暗自奔涌沸腾起来了。   他先是不动声色的将那信件一下下折回了原样,眉头紧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是要将那信件原样交还给呈信之人,可就在那信纸与使者的指尖相碰触的一瞬,李琮忽然震声开腔,把他面前那使者吓得脸都青了。   “来人!!给我把这厮捆了!”   他到底是皇子,纵然没有建功立业,可他心底始终藏着一团火。   “……等等,殿下!” 第112章叛逆   没等肃王再发话,那使者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就跑出门去。李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长子倒在血泊中,他眼睛跟着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移开目光,快步走出了大堂。   直到李琮走后,一直跪在旁边瑟瑟发抖的李兆朔才扑到大哥尸身旁,抬起脸时已经是涕泪纵横,脸色发青。   “来人!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啊!”   “哥……”   李兆朔小心将地上血泊中的人搂抱起来,他颤抖着手将手指横到了大哥鼻底。   人已经气绝。   肃王这剑便是直接砍在儿子心口要害上的,李兆邠大抵都没有感觉到如何痛苦,便已经魂消。   而弟弟李兆朔跪在地上抱着大哥的尸体颤抖不止,李琮刚刚离开时他甚至不敢哭,直等了老半天眼泪才从眼角滚落下来。   府内几个佣人将大公子的尸身收殓入棺。留在这里的仆人,也都是当年肃王从长安带出来的。府内人烟冷清,再加上主人家出了人命,仆人们各个个噤若寒蝉,纵然是面对着李兆邠的尸身,也连一句多的都不敢说。   当天夜里,李兆朔对着大哥的尸体静坐了整整一宿,直到日出时分,白昼掩过夜色,化出一抹暖橙色的光。   李兆朔忽然挺直了身子,站起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他忽而长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坐得僵直的腰身。   “走了……邠哥。”   李兆朔朝着棺材里的人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而去。他目光中虽有眷恋,但更多的却是无处发泄的悲愤。   府里的小厮瞧见二公子在门廊间走过的身影,不过半刻的功夫,一个衣着简陋的下人急急忙忙跑到了李琮歇息的书房大门前。   只听他小声叫了句“王爷”,便得到屋内人肯定的回应。   “进来。”   李琮坐在书房侧室的小榻上,面色阴沉,但却不见半分伤感。   门外的仆人连忙点头哈腰的一路小跑进了屋,跪伏到李琮近前。   “王爷,二公子在大公子棺材前坐了一宿,今天一早,有人看到二公子提着袋东西骑马走了,他身边伺候的婢子也不知他这是要往何处去。”   “你说兆朔走了?”   李琮眯起眼睛,仿佛他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昨日才刚刚亲手斩杀了大儿子,一夜过去,他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就连独自一人时,那双眼也是阴鸷灰暗的。   “是,今早守门的武卫亲眼见到的。”   仆人的身子几乎蜷成了一个半圆,低着头跪在主人身边,不敢抬头僭越。   “哼……他要走便走,你们不必管他。黄毛小子,他若能寻得一隅偏安,我倒为他欣慰了……”   李琮低声说着。   他目光中的阴鸷意味慢慢淡去了,转而好像显出了一丝远望般的悠远味道。可他书房的房门是关着的,李琮坐在不过半尺来高的小榻上,清晨初升的太阳还没能完全把他的房间照亮。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那仆人连说了两次,见主人没有更多吩咐,便跪着往后挪了几步,直到退出两三米远了,才弯曲着身子快步退出了屋。   李二公子从都护府离开时,昨日前来的那位使者已经连夜策马赶回了范阳城。   安禄山对于肃王的反应也有些许惊愕,但远未到愤怒的程度。那胖得连坐都坐不稳的男人好像一座肉山,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支起身子,眼中不乏轻蔑。   “我会让李琮后悔的。”   他淡淡说着。   而与此同时,李兆朔正骑着马奔驰在通往范阳的官道上,这正是他对着大哥的尸体想了一宿,才想出的决定。   李兆朔比大哥李兆邠小两岁,他与李慕云同年出生,仅仅比李慕云大一个月而已。不过李二公子的身子,可比他那个金贵的弟弟好上许多。早年在长安城中,他与哥哥两个便常常外出狩猎,一身的功夫算是继承了李唐皇室百年来尚武的传统。   不过李兆朔比起哥哥,心思要细腻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常常要站在哥哥身后,所以很多时候,他总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的东西自然也就比大哥多。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李兆朔当然知道,当面拒绝安禄山的使者是十分危险的。但父亲的决定却也是他们作为大唐宗室唯一的正确选择。   李兆朔看得多,想得也多,他想到了大哥会在这个关头来劝说父亲,可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会一怒之下斩杀大哥。   越是心思细腻的人,在意的也就越多。两边都是自己的至亲,眼看着哥哥死在父亲剑下,李兆朔当场其实是懵的。   对于自己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他是又敬又怕的。李兆朔轻易不敢违逆父亲,可对于大哥,那便是他真正放在心窝窝里的至亲了。 第113章宗室之耻   项闻天是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将军,而给李兆朔拨出来的一百个兵,则是由一名叫做董俊生的参将带领,指挥权并不在李兆朔手上。原本这种安排也是在意料之内的,只不过当真跟着这一百零一个人踏上了回平洲的路,李兆朔心里还是不痛快。   说到底,人是安禄山的人,将是安禄山的将,他这个大唐正牌的皇孙,反而像是个领路的喽啰似的。   但好在这位叫做董俊生的参将没有叫他失望,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平洲,百十个兵轻轻松松就把都护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内本就人烟冷清,如今兵将一围,反倒给这清冷的府衙填了丝活气。   进府时,李兆朔一个人走在前头,府中管家仆役一见是二公子带头,自然不敢阻拦,但那些被李琮训练得鬼精的下人,早就将府邸被围的事通报给了主子。只不过李琮并没有走,他仍端坐在书房内,等待着这场意料之内的骚乱。   随着门外躁动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琮拿起一旁桌面上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   他的神情肃然,泛着淡黄的眼白里布满血丝,也不知是多久未睡过了。但他腰背直挺,好似镶了一块铁板似的端坐在那里。肃王不着戎装,但他坐在椅上的姿势,却好似将军骑在马上,正远望着不知何处的动乱局势。   当他儿子带着几十个兵冲入屋中时,李琮仍端坐着。李兆朔骤然迎上父亲目光,身子不由一震,恐惧悄无声息的蔓上心头。一见这公子哥面上泛白,一旁带兵的董俊生一个箭步跨到了李琮面前。他倒是个胆子大的,指着肃王殿下的鼻子便大声喝道:“大胆李琮!如今圣上为奸佞所误,你身为人臣,不上书劝谏,反倒诬陷一心想为圣上分忧的安将军!你是何居心!”   话毕,李琮神情未改,站在董俊生身后的李兆朔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并不是能够随意亲近的人,反而更像是某种权威。便是再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怎知这小小的参将竟……   “哼……何人家犬,竟也胆敢到我面前吠叫来了?”   李琮冷言以对,是直接将面前的武人比作狗了。   那董俊生虽说只是个带兵的小官,但毕竟是安禄山的亲信,他在京城都未受过这种气,如今乍一听来,脸一下就给气绿了,头上也跟着冒出汗来。   “你——你——”   他连憋了两次,脸都憋红了,但他不知又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面上神情明显又舒展开来。   “总之安将军不日便将率军西进,大事在即,一切皆在为圣上分忧。我知肃王殿下是朝廷的忠臣,何不趁此机会,随着大军一同入京,将功补过呢?想必殿下也是愿意的吧?”   一听他这话,李琮面上反而显出不屑冷笑来。   “你想叫我跟着你们一道谋反?呵呵……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何人给你的权力,敢在我府中狂吠?我宗室难道便无人了吗!”   李琮说着瞬间站立起来,他熟练抽出腰间长剑,惊得李兆朔周身一颤,止不住向后退过几步。那顶在前面的董俊生倒是不紧不慢,他一身软甲横刀傍身,本就是个武官,自不怕被人以武力威胁,况且他手里还带着兵。   “李琮,我叫你一句殿下是给你面子。我好心邀你入京效忠圣上,如今你却宁顽不灵,还对朝廷忠良拔剑相向,我看你才是反贼!来人!!”   只听董俊生一声令喝,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边兵便冲进了屋,将李琮团团围住。   “给我把这个逆贼拿下!”   距离李琮最近的两个卫兵驾着刀直扑上去,只听李琮一声怒吼,他手中长剑被轻易击落。顷刻间,本还堂堂而立的肃王已经被踢折了腿弯,跪倒在了董俊生面前。而无论李琮如何威胁怒骂,押着他的两个卫兵都不曾松懈。   “带走!去外面找个僻静地方,直接结果了事!”   董俊生语毕,正要转身返程,怎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李二公子,这时忽然拉住他胳膊,脸色一片惨白。   “董将军,肃王到底还是圣上亲自册封的亲王,这么做,不妥吧?”   董俊生的这一番风行雷厉可差点把李兆朔吓破了胆。他纵然埋怨父亲杀死大哥,可父亲到底还是父亲。他眼看着堂堂大唐亲王被这一群不知从何处发迹的腌臜鼠辈欺辱,心里又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可把这群人引来的是自己,当初投奔安禄山,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是万万没想到,安氏手下一个小小的参将,居然敢对大唐的亲王动用私刑!   这意味着什么,就算他再愚钝,这时也该察觉了。安禄山是真心要反!他哪里是奔着杨国忠去的,他剑锋所指,分明就是大唐的江山啊!   李兆朔本也是宗室子弟,他如何能够容忍自己与反贼一同谋事,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留下父亲的性命。   “不妥?李二公子,刚刚的话你没听见吗?这李琮可是反贼,对待反贼,难道不该除之而后快?” 第114章帝国的余晖   天宝十四年,初冬,自东北方向而来的一支孤骑奔着长安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上,带着肃王信件的使者手握主上令件直通过皇城正中的朱雀门,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行至宫城所在的承天门之前。   只要越过了这道门,他手中所带信件,便能通过内侍上呈至皇帝面前。   到了承天门,使者下马步行,在龙武军将士的验看下,他拿出了肃王托付给他的玉牌,又卸下腰间配刀,还另朝着那守卫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才得到了放行的通报。   使者踌躇满志踏入宫城,走在通往太极宫的步道上,他心中惴惴不安。   他不求这次通传能够得到天子单独召见,但平洲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入长安的。   安禄山要反!   只要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到皇帝的耳朵里,就算达成使命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直白的一次通传,却令这位经验丰富的传讯使者面上阴云密布,心中满是不安。   究其原因,大抵还是因为皇帝对安禄山无以复加的宠信。这位许久没有回过京师的通传使,实在拿不准,在如今的皇帝心里,肃王这两个字,究竟还剩下多少分量。   很快,使者内心的不安就得到了校验。   太极宫前,侍卫态度强硬将其拦下,纵然他拿出了肃王的贴身令件,那侍卫全当没看见似的,左右是不让他进去,就连通报也不肯通报一声。总而言之:圣上正在与宰相商议军国大事,不准任何人打扰。硬生生叫他站在太极宫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夕阳西下,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使者站在太极宫的大殿前,纵然疲惫,也不敢懈怠半分。他一见太极宫前门被微微向外推开,便几步迈上前去,摆好了随时能够唱喏行礼的姿势。   然而,这扇门后被内侍送出的,却是一位身着华丽紫袍的魁梧大汉,单是瞄见那一袭紫袍,使者心里就紧跟着打了个寒颤。   这多半就是当朝的宰相——杨国忠了。   猜到是宰相大人出来,使者连忙退到一旁,单膝跪下静候其离去。只是他刚跪下没多久,头顶便传来一句让他颇觉意料之外的问话。   “廊下之人,有何事要禀?”   这声音是那紫袍人发出的。使者大着胆子抬头瞄了眼那人身上装饰。胸前绣着的正是大科(大团花),腰上围一金玉勾带,另配有十三銙。   的确,这正是宰相该有的装饰无疑。确认了对方身份,使者连忙张口。   “……回禀大人,卑职乃肃王殿下府中随侍,自平洲而来,有要事禀奏圣上。”   使者姗姗开口。他是肃王身边的近侍,也知道安杨二人素来不睦,这来意是老实交待了,至于禀报之事……他实在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该将自己带来的消息说给宰相大人听。   “哦?圣上回后殿歇息去了,既是要事,你报与我,也是一样的。”   杨国忠淡淡说着,眼睛目光直盯着那使者发顶头冠,眼睛微眯,显然他也知道肃王与安禄山之间的关系。   “呃……喏!”   留给使者思索的时间不多,他来不及细想违逆宰相之言的后果,只想到此人既与安禄山为敌,那便该是对自家主上有利,这便应了声。   “回禀大人,卑职得肃王殿下令,前来通报,殿下得知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暗养私兵,里通外族,不日便将从范阳起兵,实为谋反重罪,肃王殿下以为应立即知会朝廷,卑职这才快马加鞭赶来长安通传。”   “哦?谋反……”   杨国忠眉尖微挑,似乎对着二字颇有兴趣。   “那肃王手中,可有安禄山起兵的证据?”   “这……这……”   使者支吾半天,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主上是否真的留有安禄山起兵叛乱的铁证,总归他此行长安,是未带任何能够作为证据的实物。毕竟这等大事,多是以人言相传,且安禄山大军早已在范阳城内驻扎,能冲出幽州已是万幸,哪还会有人特地去寻个实物作证据?   “没有?”杨国忠眉头挑得更高了。   “目下……卑职不知殿下手中是否有实物可作证。”   “哦……”   杨国忠思索着应了声,一只手在自己颚下长须上轻轻抚动。   “此事事关重大,我看你还是再进去向圣上如实禀报过才好。”   “喏!” 第115章暗流   又一年深秋时节,胡九彰坐在马车上默默无声的进了辽东城。这是他第一次到达帝国的东北边境。   关于辽东,胡九彰知道的不多。他依稀记得多年前,自己还跟在父亲身后满街跑的时候,有一伙打东边来的商人,到他老家的客栈歇脚,偶然与村里的老人谈起多年前发生在帝国东北角的战争。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以李世勣为将,远征高句丽。次年,太宗亲征,世勣将军率军进攻辽东城,太宗率精兵与其汇合,大胜。唐军杀敌一万多人,最终攻克辽东,定其名为辽州。   这就是胡九彰对辽东的全部了解,而相比起许多与他同龄的西北兵来说,这样的了解已经算得上博学。所以初到之时,他并没觉得东北的边境与西北有何不同,不过是外族的习俗有所区别罢了,但进了辽东城,他才意识到,这里与北疆实在截然不同。   这其中最大的区别便在唐军对城镇的掌控力度上。打从进城到一行人安置妥当,胡九彰便没见着几个身着唐军衣冠的士兵,他本以为安东都护府会与北庭一样,都是由唐军的军屯来撑起边地城镇的,但显然并不是。辽东城内的唐兵数量极少,就算有,也都是吊儿郎当,不当事的。反倒是街上偶尔见到的外族兵,一个个器宇轩昂,好像走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这种事在北疆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军堡被占,又或者是唐军主动放弃了军屯和土堡,否则如何能让作外族装扮的兵走在大唐的疆域上?但这里的情况却与北疆截然相反,路上往来行人既有唐人,也有外民,但都相安无事,兵也是一样,互相间显然早已习惯了对方。   “难不成……辽东城如今已经被外族占了?”   胡九彰实在疑惑,刚进城时还问过燕昭中。   燕昭中倒是见怪不怪,大手一挥,随口道,“辽东一直都这样。早些年薛仁贵将军在时,唐人还算占些分量,后来东北驻军缩回了幽州,辽东也就完全归那些臣服于大唐的高句丽遗民来管了,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且我们这儿不单有高句丽遗民,还有契丹人,女真人,新罗人,百济人,突厥人,南来北往的什么人都有,也算是热闹。”   听他这话,胡九彰除了感慨上几句,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他倒不在意这辽东城究竟是谁主事,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给李慕云治病,便一切都好。   送了李慕云到燕府安顿下来,胡九彰才算是心绪稍定。只是一路上旅途劳顿,李慕云的状态一直不大好。胡九彰也不敢离开,始终守在李慕云身边直到当天傍晚,燕昭中带着个背着药箱的白胡子老者回来,那老者把手往李慕云腕上一搭,诊了不过半刻,便皱着眉头抬起手,面色几度凝重,惹得胡九彰出了一头的虚汗,差点没把心脏给从胸膛里跳出来。   “大夫,怎么样?”   “怎么拖到这时候才治?”   那老人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正音叫胡九彰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他本想解释,但仔细想过,才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从去年才与李慕云相识,期间也见他病过几次,但那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受寒,李慕云自己未说要治,他这个皮糙肉厚的,自然也没想过要寻医去治。   “诶,姜伯伯,现在您就别追究这些了,有什么法子,您倒是快说啊。”   胡九彰一时未答话,燕昭中在一旁帮着他开解。他说的是东北一带的方言官话,字句间还掺杂着当地土语,与那老人家你一眼我一语的,胡九彰听得云里雾里,直忍不住挠头。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见燕昭中与那老人终于言罢,才开口询问。   “燕大哥,李公子的病,大夫说要如何治了吗?”   “诶,你别急,姜伯伯定是有办法治的,只不过现在你家公子身子太弱,需要些时日慢慢调理。”   “那……倘若调理了,日后可能大好?”   “这个……”   燕昭中朝着那老人看了一眼,又操着一嘴方言开口询问。   “九彰,要说大好,姜伯伯也不敢保证,不过你放心,总不会叫你家世子爷丢了性命。姜伯伯说了,李公子这是久积之症,下猛药吊命,反而更要伤及元气,如今只能用药性温和的草药慢慢调理,大好不敢奢求,但只要能熬过这一年,日后再靠饮食配合日常的作息调理,总还能将陈毒除祛八九分的。”   “如此……”   胡九彰轻叹一声,眉头又止不住皱到一处。   “……可他是王府的世子啊,怎么会中毒?”   胡九彰小声嘀咕着,他这话是用自己老家的土语说的,在场几人只道他是在叹气,倒未有坐在屋内茶桌旁的胡彦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人能解答胡九彰的困惑,他也不可能直接去问李慕云。   姜姓的老伯走后,燕昭中便要去自家药铺里取药,胡九彰虽然腿脚不便,但仍撑着拐杖跟燕昭中一同出门,他倒不为别的,只想出去多转转,好打听那个人的下落。   肃王。   李慕云不常提起父亲,但胡九彰知道,他之所以要来辽东,很大可能就是为了肃王。   辽东城并不大,在薄暮笼罩的夜色下,胡九彰跟着燕昭中去了药铺。燕家的药铺位于城南的一处陋巷中,门面极不起眼,但进到内部,胡九彰才发现别有洞天。   外面看来,燕家的小铺只是个十几平米的破木房,进到内部,也仍是寻常无奇的药铺,与长安城那些大店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然而进了屋内,却还不是药铺的内部,燕昭中又领着他打开了铺子角落里的一道地下暗门,下到了地下,胡九彰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对眼前体量巨大的地下仓库直是瞠目。   “燕大哥,这些都是你家的?” 第116章探听   那汉子身上满是牛羊的膻味,胡九彰扶稳手里的拐杖,借着巧劲儿一转腕,便从那人的拉扯中脱出身来。   “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诶……往事休得再提。”   胡九彰很是感慨的摇了摇头,眉头微微下搭着,脸上满是沧桑。   那汉子目光从胡九彰手里的拐杖望向他双腿,又从那双腿一路看到他脸上,眉头不由微皱,眼珠骨碌碌一转似思索状。   “我看阁下这样子……能到辽东来,也该是有贵人相助吧?”   “哪来的什么贵人,不过是靠朋友帮忙而已!”   胡九彰冲着那人连连摇手,说着便操起拐杖,转身要往回走。   “诶,时候也不早了,兄台,先行别过。”   “呃……你……”   汉子思索着还欲说什么,结果胡九彰转过身去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那汉子盯着胡九彰背影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把他叫住。   胡九彰走后,那汉子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他原是辽东县衙门的小吏,祖上是前朝隋炀帝远征高句丽时遗在此地的隋军士兵。如今百年已逝,中原王朝如何更替,与他也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谈资而已,他在意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比如几月前被一伙唐军官兵带到这里软禁的大老爷,还有从那时起就占了他们县衙营房的几十个幽州兵。   此时,县衙营房内,李兆朔坐在土炕上。他如今一身的布衣,显然是落魄了,也只剩下腰间那把价值不菲的长剑,还能看出他贵族公子的身份。   穿着破落了些,但他人倒不像是山穷水尽的模样。   这时李兆朔正拿着手里的一叠文书反复研究着,而那文书的背面隐隐约约还能透出些字:门下,天下之本……至德二年四月……王事西巡,修集兵马,遂使卿等……   以“门下”二字为首,这显然是一份诏令。官府中有皇帝诏令的抄文,实属寻常。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地方,李兆朔手中会有至德皇帝的诏令,便是极不寻常了。   马嵬兵变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年号至德,也便是颁布了这份诏令的至德皇帝。而李兆朔手中的这份抄本,显然是四月是颁布的,如今已是深秋九月。当年四月发布的诏令,过了整整五个月才流转到李兆朔的手里。显然,在这里想要得到外界的消息,是极难的。   李兆朔对手中的这份诏令珍视异常。这是他继安史起兵后拿到的最新一份写有朝廷动向的文书,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句,都能够叫他心神涤荡。   对他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自打大哥被杀父亲被囚,乃至他父子二人被带到辽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原战局瞬息万变,而偏安一隅的辽东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城。孤城之下,边境各族势力暗流涌动,而孤城之上,大唐余威所及之处,却已不复当年勇武。   忽然,木质房门发出咯吱声响,李兆朔连忙将手中文牒藏入袖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朝门边望去。   “没鬼用!有本事的谁会跑这破地方寻么营生!”   推门进来的是个留着一脸络腮胡的毛躁汉子,操着口北方口音,腰间还配着唐军军刀,显是当年跟董俊生一道入辽的幽州兵。   “你又听到什么了?”   李兆朔随口问着,眼光倒是一直盯在幽州兵身上,仍是十足警惕的。   “县衙老罗说他在茶摊遇着个跛子兵,那人说他是打长安来的,要到辽东找营生。我看他打听也没个鸟用!咱们这些人要不是因为你和你那亲爹老爷,也不至于被困在这破地方。”大胡子骂骂咧咧的进屋往李兆朔旁边的炕上一坐,眼神颇为不屑。   这些话李兆朔虽然听多了,但仍受不住他如此说辞。幽州兵话音未落,李公子脸色已然冷了。   “啧……你瞪我有什么用,老子就是因为你才被困在这儿的。不过你这个累赘货,老子也不能丢,到底是皇室血脉,一旦形势有变,卖给东北鞑子也能赚上一笔。”说到这儿,幽州兵抬手顺了顺自己下颚黑胡。   “跑你是别想跑了,不过如果你肯听话,至少在辽东城,我们董老大还是能保你些好处的。”   “好处?你们愿意放我出去了?”   听他这话,李兆朔神情一闪。   “出去你就别想了,更不要想探听你老子的去处。不想吃苦头就老实听话,在这里有吃有住,还不用你干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咱们换一换,你愿意?”   “啧啧,少来!” 第117章消息与玉带   李兆朔这一大早没忙别的,他往左看了看自己带在腰间的佩剑,往右看了看手中简饰带上的花型玉扣,左思右想,斟酌反复,终于还是将那条价值不菲的饰带打包装好,塞入衣襟之中。   这一早,他连饭也没吃多少,便急着往县衙的值班房跑,正赶上老罗站在值班房门口锁门。   李兆朔一把拉过老罗的胳膊,直把他往角落里拽。   “诶等等,李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你跟我过来!”   李兆朔说着拿出衣襟中的布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罗目光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住,也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李兆朔把那布袋往他手里一送。   “诶!李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至于!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这二人一个往后躲,一个往前挪,二人身子之间隔着一尺来宽。老罗身子往后躲着,手却又握到了那布包上,是稳稳当当的握住了。   “诶!老罗,你就收着吧!”   李兆朔一看对方是把自己这布包攥住了,也不再与他虚委,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负手轻咳一声。   “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您说。”老罗朝李兆朔看了看,嘴角止不住微微上翘。   李兆朔的模样显然要比他严肃许多,他抬手示意对方朝自己这边凑近了,直到老罗弯着腰把耳朵递到了他嘴边,他才开口。   “老罗,你去帮我把昨日遇见的那个跛子兵找出来,越快越好。找到了之后,把我的名讳报给他,再看他是什么反应。”   李兆朔低声说着。   走出这一步,他也考虑了很久。老罗这人究竟信不信得过,他不敢说,且他口中那个跛子兵又是什么来头,他更不清楚。   但倘若叫他对这事不闻不问,他又做不出。   长安肃王府……这几个字,他将近两年未听人说起过。他也想过了,就算那跛子兵只是长安府上打杂的小厮,那也要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可信。至少从他身上还能挖到长安府上的消息。至于那人堪不堪用,便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归现在最需要的,是可用的消息,为了这个,他可是把从长安带出来的最后一条玉饰带给送人了,老罗那厮,倘若办不好这事,李兆朔真是连杀他的心都要有了。   回到自己屋中,李兆朔垂眸沉思,却不知为何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意味。忽然房门一响,不消说,定是那负责看守的幽州兵回来了,那莽汉来不来都无甚关系,李兆朔总归是无心应对他。   幽州兵随手搬了把椅子,在屋里炉火旁坐下,但这次李兆朔却忍不住那汉子身上打量,大抵是“做贼心虚”,心里如何都不安生。但他观察了半天,也未看出有什么不一样。李兆朔止不住在心底长须出一口气,便是无事了。   往后便是等着老罗来递消息的日子,李兆朔等得心慌,觉也睡不着。   次日正午,他借着去县衙厨房拿东西的空当儿,绕去衙门找老罗,怎知人家说老罗这日未排班,应该不会来。   李兆朔在衙门大院里绕了几个来回,心想老罗要是真找到了那跛子兵,定然会回来,倘若找不着……总归等他明日来值班时再问便好。   话说这么说,但李兆朔仍等得心焦。到了第三日,他又趁着夜色,跑去老罗的值班房找,怎知值班房里坐的却是另一张面孔。   “老罗?这厮不知怎地,竟有银子去花街喝酒!喝大了,没起来,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给老罗替班的小吏撇着嘴,十足不满,倒不是对李兆朔不屑,而是对他那个旷工的同僚。   李兆朔一听这话,也只得转头回去。不过他心里的滋味,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了。   李兆朔攥着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冒出了一头汗,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的,一方面是因为愤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担忧。   自己东西也送了,话也说了。这老罗倘若不帮着自己办事,损失的还只是那一件东西,而倘若老罗酒后把这些事透露给了幽州的那帮人,那自己要丢的,可就不只是一件东西了。   这几日李兆朔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越是见不着老罗,心里想的事就越多,整个人便像是个被架在热锅上反复炙烤似的,人都要瘦了几圈。   而老罗这边,却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老罗此人,名叫韦道。罗韦道,祖上虽是军户,但到了他这一辈,早就没了军中的瓜葛,反而是读过几年书,被荐到县衙做了小吏。   他这个人,在事业上没有太大追求,通常都是能力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就好像他不关心中原的动乱局势一样。对他来说,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行了。想太多反而伤心伤脑,都是自讨没趣的。   他这人也不喜欢给人使坏,既然收了李兆朔的东西,事是一定会给他办。只不过这是要找一个不知来路的人,他又没什么门路,要找也只能靠打听。   而在罗韦道心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无疑是辽东城西南边的那条花街。说是花街,其实也不过是三四家小店组成的小巷子而已。辽东一带的地痞混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在喜欢在这一带找乐子。   其实罗韦道平时也是不来这里的,主要是因为没钱。但这次他有钱了,又有事情要打听,那不去花街潇洒一番,可就不应该了。那里有酒有肉有姑娘,可是想想都心痒!   老罗这一趟花街之行,钱花了,酒喝了,乐子找了,玩得不知有多快乐。大醉一场,第二天早上醒来,想想昨日的快意,还忍不住咧嘴笑。但笑过之后,老罗脸色又阴沉了。他是什么都干了,唯独消息没打听到。再一摸口袋,钱一下少了一半!   老罗是自觉心虚,从花街回来,还没等身上的脂粉气淡去,就跑到县衙门口的茶铺打听。 第118章亥时来见   李兆朔焦躁到了极点,以至于他觉得这几日,就连那幽州兵的脾气,也照比之前大了不少。   直到他见着老罗,连日来的焦躁情绪才终于得到释放。   他狠狠盯着老罗看了十几秒,才终于从唇瓣里挤出三个字。   “怎么样?”   “人我找着了。李公子,你这眼神儿怪渗人的,您可饶了我吧。”   “既然找着了,那他怎么说?”   李兆朔急不可待,那神色瞬间就变了。   “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呃……要细说的话,他嫌我带过去的话太少。”   一听这话,李兆朔眼前一亮,整个人都跟着变活泛了。   “那便是没找错人了!老罗,我要跟他见面,明日你再去找他,想办法把他带到县衙里来。”   “这个……李公子……”   老罗面有难色,李兆朔眼光一转,显是早已料到的。   “老罗,那条简饰带你还没卖吧?我告诉你,那可是长安王府里出来的东西,若能寻个识货的,包你十几年衣食无忧。”   “这,这有那么金贵?”   老罗差点惊掉了下巴。   “我我我还没卖,李公子,你可别蒙我。”   “我一个被幽禁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我哪儿能蒙你啊,全指望你了。”   李兆朔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老罗的肩膀,罗韦道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他。   “老罗,你明日就去找他,约他明日亥时三刻,到衙门后院西边的小巷里来见。你只要能把他带进衙门就好,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这……成!”   罗韦道想了一阵儿,最终爽快答应。毕竟这事对他这个守夜人来说,并不算难办。   这天下午,胡九彰的身影又出现在茶摊前,不过这一次,老罗早已经坐在小摊的板凳上等他了。   一看胡九彰来了,老罗一个箭步窜到胡九彰面前,“胡兄,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   胡九彰微微仰着头,把眼前的男人打量了一番。还是昨天的那个,这身材高是真的高,但却不像个练家子。倘若要动手,撂倒这人倒还不需他花费多少力气。   “昨天忘了说,我姓罗,今天来这儿等你,还是为了给你传个话。”罗韦道显得很是急切,“今晚有人想见你。”   “谁要见我?总得给我个名字。”   胡九彰不动声色,他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竟也有了点老谋深算的味道。   “名字早就告诉你了,李兆朔。就问你见不见。”   老罗倒是没想太多,反正人家李公子也没说要隐姓埋名,他一个传话的,不把话说清楚,回头还要落埋怨的。   胡九彰眉心微皱,他思索片刻,随即点头。   “见。怎么不见!时间地点,我考虑考虑。”   老罗闻言一喜。   “今夜亥时三刻,你到县衙后门来,我带你去见人。”   “县衙后门?要到衙门里去见?”   胡九彰一下提防起来。他现在虽然没了双腿,但小腿上钻刻骨心的疼,他可是记忆犹新的。   “对啊,你来不来?”   “……不来。”   只沉默片刻,胡九彰便沉声回复道。   “县衙我不去,要见就去我选的地方见。”   “这……”   他这话叫老罗犯了难。那李公子都被幽州来的一伙人在衙门里囚了一年多了。幽州人的头儿叫董俊生,那人跟县令大人关系好得很,他一个小吏,可不敢私自放李兆朔往外跑,去得罪县令大人的好友。   “怎么,不行?”   胡九彰却不容他细想,态度反而强势了起来。   “不行就不见,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他说完就要转身走人,老罗连忙去拉他胳膊。胡九彰早料到对方会有这动作,他瞧准了时机,手上使力往后一挪,力道之大,差点把老罗给带倒。   “诶!你这人,怎么还容不得商量了?”   罗韦道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但却不敢再去抓胡九彰的胳膊了。   “这事本就没什么好商量的。”胡九彰冷着张脸,不打算退让分毫。   老罗脸色显然也不好看了,但他隐隐感到,眼前这个跛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弱。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这个人——倘若真把他当成个跛子,那就错了。他那种眼神,不像是寻常人之间的冷漠,反倒好像是血淋淋的,能要人命的!   “呃……那,那你说,你想在哪儿见?”   “今日亥时三刻,到集市东边的悦来客栈旁。那里有条暗巷,你若是熟悉这里,该比我更清楚的。” 第119章突入之人   李兆朔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地方。   他人虽然在辽东待了将近两年,但却从未踏出过县衙一步,更不知道这辽东城里的街市都如何布局,店铺是何模样的。再加上夜黑风高,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在黑暗中听到一声木杖敲地的异响。   李兆朔心底一惊,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几乎全黑的小巷里,缓缓现出个人影。   他不知这人是谁,只看他腰间好似挂着把长刀,手里还拄着拐杖。   李兆朔止不住咽了口吐沫,身子向后微微缩着,直到他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模样。   那人一身朴素布衣,天气严寒,他却只穿了一层麻衣夹袄。他手里拄着木杖,腰间一套唐军军刀,一长一短,在月光下散着幽幽寒光。   李兆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上移目光打到那人脸上,那明明是个跟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青年人,可不知为何,他那双眸子里却好似映着刀光,乍一看去便觉骇人。但那人却又生了张俊朗的面孔,若是换上一身戎装,叫姑娘见了,定要为他倾倒。   “你……你是从长安来的?”   李兆朔出声发问。只见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是……你就是李兆朔?”   来人正是胡九彰。   他原本只打算等过一刻钟,就转头回去。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把线索给放过了,于是便又等了将近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听到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这声音一听就是不常走夜路的,胡九彰猜到会是那姓罗的口中的李姓公子,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位李公子,居然真的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听到对方给出肯定答复,李兆朔心中一喜。他这时也不摆什么世家弟子的架子,要问什么,便直接张口了。   “我是。我听老罗说,你是从长安肃王府出来的?”   “是。”   胡九彰也答应得爽快。他向前迈了几步,行到李兆朔面前。   “不过我也只是在王府待过一段时间罢了。恕我冒犯,敢问阁下是……?”   “我是肃王的二公子。”   李兆朔正了正衣襟,沉声道。   这话可把胡九彰吓了一跳。他猜到李兆朔这个名字,定然是与肃王有关系的,但是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他怎么能想到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居然就是正宗的大唐宗室呢!再加上李慕云也从没跟他提起过自家兄弟的事,以至于胡九彰一直以为李慕云是没有兄弟的。他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兆朔眼见着面前人惊讶的模样,心里反倒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慨。两年,总算有人把他这个宗室弟子的身份放在心上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与王府有何渊源,现在总能说了吧?”他定声问到。   “我……咳,我叫胡九彰,只是个普通的兵而已,此前为贵府世子做过些事。”   “三弟的人?”   李兆朔眼底掀起一阵晦暗,但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兴奋掩盖过了。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胡九彰说的那些话。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而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既然是三弟的人,我也就跟你直说了。我父子二人是被安禄山手下的那帮走狗给绑到这里来的。他们把我囚在县衙门里,而至于父亲……他现在人在何处,我尚不知,但我猜测也该在这辽东城中。我这次出来,便是因为有忠于我大唐之人暗中相助,但这也不是想出来就能出得来的,所以这后面的话你可细细听好了,我只说这一遍。”   李兆朔语气格外郑重,而胡九彰反而觉得奇怪。这二公子既然都能从县衙里跑到这儿来,他为何不叫哪些暗中帮他的人助他逃回中原呢?哪怕是随便找到哪个唐官收留,也比一直在这儿被囚着好啊……   胡九彰暗自想着,而李兆朔的话很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在县衙里见过的看守,至今为之加起来,总共二十七人,这些人都是两年前被安禄山从幽州大营派过来的,为首之人叫董俊生,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个参将。那人与此地县令来往甚密,倘若你能做到,只要你把这个董俊生盯紧了,定能寻到我父亲被关押的地点。”   他低声说着,好像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时不时目光机警的往四周瞧。   “这是其一。其二嘛,你是叫胡九彰,对吧?不管三弟与你交代了什么,如今都不是我们自家兄弟争斗的时候。三弟既然能把你派到这里,就说明他还没忘了父亲,没忘了咱们这个家。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日后还想继续做他的世子,那么眼下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救出父亲。只有父亲能帮咱们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上话,否则就算回到了圣上面前……”李兆朔眼眸微湿,嘴角不由滑出一丝苦笑,“咱们肃王府的人,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胡九彰虽然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争斗,但他单看李兆朔说这话时的模样,就知道二公子这些年,定也没过着什么好日子。   “可要如何救?那好歹也是大唐亲王,看押他的人不会少吧?”   “如何救?当然是用大唐的名号来救!我与大哥在安东四年,也是在结交了一些人的。幽州以东的州郡,不是安禄山一党,就是高句丽的遗老,但就算如此,在这其中,也有州府的郡守,是心向着大唐的。你回去告诉三弟,叫他一旦摸清了父亲的所在,就派人送信给建安(位于今辽宁盖州东北部)刺史卢成安,令他出兵来救。卢成安这人,虽然此前与父亲来往不深,但却是个难得的忠臣。当年父亲刚到安东时,他还是个京官,后来此人因为得罪了安氏手底下的人,差点被罢了官。好在朝中有人为他辩护,才改下放为外官,做了这个建安刺史。安东本是安禄山党羽聚集的地方,但我在这里的四年,从不见这个卢成安与安氏一党来往,所以,倘若要求人来救,叫三弟去找这个卢成安,就是最好。” 第120章谲诡   直到被扯进县衙,李兆朔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他不是没想过被抓,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柴冈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莽汉到了辽东之后,便几乎日日饮酒,半夜里回来,再睡到明日晌午,都实属常有。便不说他平日里终日抱怨、蹉跎时日的糟蹋样儿,便是今晚,那柴冈也是喝了酒才回来的,可这人居然一路跟到了悦来客栈,还在胡九彰问他话时,愣是强忍着没有多说一个字!   李兆朔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这与他平日里了解的柴冈有太多不同,而他的变化,常常意味着董俊生的变化,意味着他背后……安禄山的变化!   外面的局势又变了。   想到这儿,李兆朔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转头瞧了瞧柴冈那一脸肃杀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了。   李兆朔的猜测没有错,只是还不完全准确。   柴冈刚一把他拉进屋,便拿着刀鞘狠狠地朝着他背上打了一下。李兆朔一瞬吃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想起竟疼得爬不起来。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柴冈又对着他腰侧狠踢了一脚,把他整个人直接踢到了墙边上。   李兆朔按着腰侧疼得说不出话,他觉得这几下已经够狠,可柴冈好似仍不解气,他上前一步拉起李兆朔的衣领,对着他脸上“啧”了一声,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李公子——我的李大公子!你倒是好兴致啊——说!那小子是谁?他是怎么联系上你的!”   “……”   李兆朔不语,柴冈揪着他的衣领晃了晃,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小子翅膀硬了,还敢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这县衙里给你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你要是能把他供出来,我姑且饶你这一次,否则……”   柴冈说着,随即显出一丝狰狞笑意。李兆朔脸色煞白,恐惧之情已然显现。   他嘴角微微抽搐,但仅片刻过后,那嘴角便已然向上扬起,眼中尽是凌然神色。   “哪有什么人给我通风报信……你有种就在这里打死我,我倒想看看你还能干出什么来。”   “你——”   柴冈被他这话气得脸色通红,鼻孔连出了几丛气,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只听他怒喝一声,一只手提着李兆朔衣领狠扯了下,将李兆朔的后背往地上狠狠一磕——   “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你行!”   他到底还是不敢对李兆朔痛下杀手,吼过几声,便愤愤摔门而去。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锁门的声音,李兆朔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儿,才挣扎着直起身。他愣了几秒,随即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匆忙朝着门边奔去。   “谁,谁在外面?”   “诶……李公子。”   门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甚至有些扭曲,显然,那嗓子是受过伤的,常人绝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乍一听到这声音,直叫人汗毛直竖。但李兆朔却激动异常,他手攥着木门上凸起不过半寸的木杆,手指都要嵌到门里去。   “老闻,你回来了?打听到什么了?”   “诶……李公子,你先别管这些个了,你没事吧?我看那柴冈怒气冲冲的,他们说他半夜提着刀把你带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声音的音色固然诡异,但也能听出语调中的关切意味。   听到这话李兆朔直是摇头。   “你别管这事,老闻,你入关一趟,到底打听出什么没有?柴冈这些时日都不正常,肯定是中原局势有变!”   “诶……李公子……”   门外的老闻听着这话,这口气叹得反而更加沉重。李兆朔把耳朵贴到了门沿上,他生怕自己错过了对方带来的任何一点信息。   “安禄山死了。” 第121章假面   容不得胡九彰细想,不多时,两声清脆的抠门声从门外传来。   “胡先生,胡先生在吗?我家老爷听说李公子身体见好,特地前来探望。”   胡九彰记得这声音,这就跟他那夜听到的语气一样,乍一听来,恭敬中带着阵阵殷切,可这声音的底色却又是沉静冷漠的,深想过便觉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胡九彰回头看了一眼李慕云,李慕云也正看向他。   李慕云眉间一挑,显然还不清楚状况。胡九彰生咽了口吐沫,回过头出声应道,“我在,请进。”   他伸手拉开门。为首的老者面带微笑,朝他看了一眼,随即便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李慕云身上。   “呵呵……都怪老夫礼数不周,公子来此多日,竟直到今日才得空前来探望,还望李公子见谅。”   那老人说着抬手朝李慕云行了个礼,动作不紧不慢,但这礼也是仅对着李慕云一人的,全然未将站在一旁的胡九彰放在眼里。   屋内榻上的李慕云不禁挑起眉尖,他目光在老者与胡九彰之间扫过,唇瓣轻碰,到底是未开口应和。   见李慕云不说话,老人面子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他接连咳了两声,冲着身后那一帮随从摆了摆手。   “诶,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赶紧把送给李公子的礼物给搬进来,搬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李公子体弱,见不得你们这帮恶臭的东西在屋里碍眼。”   随着老人大手一挥,他身后跟着那五六个仆从立马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鱼贯而入,在屋子一角摞好了东西,又低头哈腰的从门侧绕了出去,最终只剩下一人仍站在门外静候,便是胡九彰认得的那个燕家奴仆了。   老人这才满意的摆了摆手,这是冲着胡九彰了。   胡九彰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老人此举的意图。   合着这人,是想叫自己帮忙关门啊。   胡九彰刚想迈开脚步去关门,谁知李慕云这时开口了。   “老胡,你过来坐。”   胡九彰刚转过去的身子又硬生生转了回来,他眼睛睁得老大,朝李慕云看过去。但李慕云却微微摇了摇头,面上一派平静。   “老胡,刚刚咱们的事还没说完呢,你先过来歇会儿,老人家有什么事,也轮不着你帮啊。”   李慕云话说到这份儿上,胡九彰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他只得跟着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那老者面上红光褪去,转而盖上青绿。   胡九彰一脸尴尬的走到了李慕云榻旁坐下,那等在门外的小厮也很识时务的上前关严了门。   他本以为被李慕云驳了一回,老人家脸色定不会好看,怎知才不过片刻的功夫,老者面上竟有堆满了笑容,朝着李慕云缓步走来。   “原是这样!李公子怎么不早说呢,这位胡先生既是您的朋友,那便也是老夫的朋友,呵呵,那些个琐碎事,自有下人去做。”   这老人随口几句便又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看得胡九彰汗毛直竖。   “说了这会儿子话,老夫还未作介绍,实在是失礼了。老夫名叫燕苏和,是昭中的大伯,不知我那侄儿是否与你提起过?”   听到这话,李慕云与胡九彰同时眼光一闪。   这变脸如翻书的老头子,居然就是如今的燕家家主!   “咳……您坐。”   随着李慕云一声轻咳,胡九彰才从刚刚从错愣中缓过神儿来。他看着那老人在李慕云斜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来,面容慈祥的对李慕云嘘寒问暖,那天夜里生出的诡异感又瞬间爬满他全身。   “李公子,您身子见好,老夫看着比什么都高兴。我叫下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咱们药铺里精心挑选出来的补品,您什么时候要是想吃了,老夫叫厨房给你做去。”   “您有心了……”   李慕云自是不知胡九彰夜里独自出去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哥哥已经与胡九彰见过了面。他只是觉得这老人十分虚伪,但往日在长安,这种人多了去了,他也见怪不怪。这便卸下气力,倚在背后的软垫上,好像已经累了,气力虚浮似的,想早点打发这老头子离开。 第122章杯弓蛇影   片刻,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出现在转角处的人叫罗韦道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这是要吓死我!”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不乏埋怨。   “呵……谁知道你胆子这么小!”   来人的声音低沉而扭曲,好像是嗓子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给破坏过似的,来者正是老闻。   李兆朔在门内长舒出一口气,差点没直接在门边跪坐下来。   “老闻,你不是我不想找你帮忙,实在是……这事只能靠老罗。”李兆朔刚想解释,便听到门外“呵呵”两声狞笑。   “李公子,你这心思就是太单纯了,求人办事,方法多得是。”   李兆朔不解其意,只从门外的脚步声听来,老闻该是已经走到了罗韦道面前。   “罗韦道,你还是现在答应的好。柴冈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把那个暗中传信的人揪出来呢,李公子肯对你仁义,我就未必,说不定哪天为了柴冈的那点赏钱,就把你供出去了呢。当然啦……你也可以把我一起供出去,但是你也是有家有业的,就算是为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多想想,也好过现在就闹得鱼死网破。”   老闻的声音本就十分诡异,如今他威胁起人来,听着更叫人不寒而栗。   李兆朔站在门内,头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诶……老罗!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告诉你,安禄山已死,皇上也已经回到长安了,唐军如今就在幽州一带集结,不日便要与安庆绪决一死战。你现在怕董俊生,我不怪你,但但凡是帮过我的,我李兆朔都会记在心上,来日必将予以厚报。你总不会想这辈子都只做一个县衙小吏吧?老罗,我知道你,你的才能可不止这些!”   李兆朔说得铿锵有力。他跟老闻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里一外把罗韦道夹在中间。   罗韦道眉头皱得死紧,站在大门前想了老半天,汗都冒了一脑袋。   “诶!”   只听他忽然叫了一声,跟着便把手伸到门边上。   “李公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动作快点!可就仅此一次了哈,我这人也没什么宏图大志,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兆朔一听这话,赶紧把叠好的布条从门缝里递出去。嗖的一下,布条就被抽走了。紧接着便是老闻的两声有些阴森的嗤笑声。   “呵呵,李公子,你若是早有今日这般觉悟,说不定早就逃回关内了。”   老闻的嘴一向很毒。李兆朔站在门内长叹一声,也未回嘴。   “总归信是送出去了,等结果吧,老闻。三弟若是不计前嫌,该是会帮忙的……”   说是要送信,可是老罗也不知道胡九彰的住处,他就只能到县衙附近的小街上瞎转悠,以期能遇到自己要找的人。   好在一个带刀的跛子,在人群中还是十分好认的,三日后的傍晚,老罗远远的就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小街尽头,他连忙朝着胡九彰狂奔而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终于找着你了!我给你带个信儿。”   老罗喘着气,拉住胡九彰胳膊。   而胡九彰看着老罗的神情则带有几分戒备。   燕家的事扰得他心神不宁,如今无论是面对谁,他都不敢轻易付出信任了。   “给你。”   老罗再多的也不说,直接拿出个小小的布袋,里面装得正是李兆朔写给李慕云的血书。   “这是什么?”   胡九彰没接,而是冷着脸张口发问。   “信。至于是什么内容,我可没看。李公子交代要送到你手上。”   “李公子现下如何了?”   胡九彰语气颇为关切,老罗看了他一眼,轻叹过一口气。   “被关着呢,但该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如果你和你背后的人真想知道点什么,就自己来找,我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想在这里面参与太多。”   老罗说得诚恳,胡九彰看着他,只觉得好像被眼前人毫不掩饰的目光刺痛了一般,微微眯起眼睛,低下头。   他伸手接过布袋,也不再多问。   “那从此以后,我们最好不要再见。”   “我也希望。”   罗韦道说完便转身离去,胡九彰握着布袋,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记得自己刚到长安时,想得也跟这人一模一样。但有些时候,人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胡九彰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就高过谁一等,他甚至很羡慕那个越走越远的送信人。如果可以的话,谁又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   回到李慕云房中,胡九彰第一件事就是关紧大门,吹熄几盏油灯,只留着李慕云榻前那盏,坐到他身边。   “怎么了老胡?”   李慕云刚喝过药,脸上还带着点微红。   他身子真的好转了不少,至少在治病这一点上,燕昭中没骗人,燕家也没有从中使过坏。   “你哥哥的信。” 第123章捕网   在辽东城为数不多的酒肆之中,只有一家店规模稍大,能给客人提供私密且雅致的包间。   这一日,酒肆包间中灯火通明,自打中原大乱后,这间酒肆内便少有这样的出手阔绰的主顾了。但这一日,不寻常。   店小二亲眼看着本县的县令大人和一位身着唐军甲胄的中年武官进了楼上的雅间。那武官常到店里寻欢作乐,所以店小二认得武官的面孔,那人姓董,说着一口关中官话,出手十分阔绰,但脾气不好,喝醉了就要砸店里的酒。   看着他,店小二都要给店里今天刚到的新酿捏一把汗了。而继他之后没过多久,又有一位穿着富贵的老者进了雅间。这人店小二就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辽东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燕家的当家家主,名叫燕苏和,整个辽东城的商贩,就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人手下掌握的产业十分庞大,可以说城里半数以上的商人,都是给他们家打工的,而他……则是依靠着高句丽人在背后的支持起的家。   雅间内,三人围着张小桌对坐。   县令杜弘林最先端起小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他出自官宦世家,虽然家中先祖做到的最高官职,不过是礼部的正五品而已,但他在这儿,仍算得上是现场官职最高的一位。如今杜弘林已经人过中年,加之眼下大唐政局动荡,他的仕途可能也就要停留在正七品这个级别了。但此刻,这位县令大人的面上,却看不出一丝忧虑,反而很是轻松惬意。   县令大人右手持杯,喝酒时,还抬起左手向前遮掩,用自己宽大的衣袍将下半张脸和酒杯都掩住了,轻抿一口,再道一声“好”,做足了文人雅士的风范。而他对面二人,一个正皱着眉头绑刀柄上的绑带,一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默默不语,杜弘林止不住沉沉叹出一口气,纵然觉得不满,可在此处抱怨,也绝非明智之举。他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再开口时,态度仍是平和的。   “燕先生,高大人那边都已经谈好了?”   “谈好了,只要人到,一千两白银,外加三百两黄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燕苏和说话时也是一团和气。但显然,他那语调不是在回官老爷的话,而是在跟对家谈生意。   “一千两白银加三百两黄金?之前不是说好的能给到一千两黄金,怎么这才过了半月,就缩了这么多?你这厮——是不是耍老子!”   杜弘林还没说话,一边的武将倒坐不住了。此人正是董俊生。   “此一时彼一时,董大人,如今中原的战局,谁也说不好,现在高大人那边只能出这个价,除非您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你!可那毕竟是堂堂的大唐亲王!”   董俊生有些怒了,一旁杜弘林连忙冲他摆手。   “董兄,你声音放低些!这里可不是你的地方。”   “呃——”   董俊生一甩手,的确没再开口,但他看向燕苏和的眼光也愈发厌恶了。   “总归……事情已经商议妥当,杜大人您看如何?”   燕苏和面不改色的转向杜弘林,杜弘林眯着眼睛,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垂下眼沉思了片刻。   “一千两白银,三百两黄金……倒确实比之前答应的价格差了不少,不过……燕先生,我也是为了图个安稳,能否请高大人先付一千两白银做定金,等到了交易当日,再将余下的数目补上。否则……我也不能保证,事态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杜弘林眼光低垂着,长叹出一口气,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股不容质疑的气势。   “这个嘛……”   燕苏和抬手捻了捻自己颚下的灰白胡须。   “先付些定金倒是无妨,不过具体要付多少……杜大人,还请容我回去与高大人商议,相信高大人也能理解您此番的诚意。”   “啧,少在这儿得寸进尺!既然你决定不了,就让我与杜大人直接去与那姓高的谈!”   董俊生似是已经按捺不住。 第124章未曾设想的事   天尚未全黑,胡九彰便赶回了燕家。进门时,他还想着只先跟李慕云打声招呼,就去寻燕昭中好好把事情说开,只不过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胡九彰已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毋宁说是惊讶,不如说,他是被屋中的景象给吓住了,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   屋中空无一人。   李慕云……不见了。   胡九彰愣是直挺挺的在门口站了七八秒。   他去哪儿了?   随即胡九彰才渐渐反应过来,而他额间也不断的渗出冷汗,只觉得仿佛又在被命运捉弄一般,心脏在胸腔内乱跳不止。   才刚刚能够下床的李慕云,根本不可能自己出去,那么如果他不在,很可能就是被人给带了出去,可是谁会特地来带他走呢?   胡九彰单一想到那可能的选项,脸色便瞬间变得黑青。恐惧感涌上心头,胃部酸液翻腾,就连第一次上战场时,他都没有这种反应。   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胡九彰立即转过身,以着前所未有的速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一把抓住从走廊上路过的小厮,把那小厮吓得一哆嗦。   “李公子呢?原先住在那间房里的李公子呢!”   他一手按着小厮的肩膀,又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控制不住的加大了手劲儿,叫那小厮疼得嗷嗷直叫。   “诶呦!疼,疼——大爷,胡大爷,那位李公子下午被大老爷给请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求您快松手吧,疼啊!”   对方的答案与胡九彰心中的猜测别无二致,他只觉得后脊发凉,用了好一会儿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松了手。   那小厮一看他松手,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躲鬼似的从他身边跑开了。   而胡九彰眉头皱紧了,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因为握力过大而在关节间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动。   他转身便朝着燕昭中所在的院落走去,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好好谈谈了。   胡九彰见到燕昭中时,天已经黑了,燕昭中拿着个蒲扇,坐在小院里烤鱼,胡彦就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个小碗,时不时从碗里抓一把调料,撒到鱼身上。   胡九彰“咚咚”作响的拐杖声在夜里十分明显,隔着老远,那二人就听到了胡九彰的声音,燕昭中最先冲他打了声招呼,语气很是热情,但胡九彰没答话,他脸色黑青着一路走过去。   “慕云被你大伯带走了,这事你知道吗?”   胡九彰声音阴沉,燕昭中很快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情绪,从小板凳上站起来。   “我是……听你说了才知道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能问到人也行,我马上去找他。”   胡九彰的声音很冷,话语间还带着种催促乃至是命令的意味。   仍坐在凳上的胡彦眉头微皱了一下,这才抬起眼,去看自己“阔别已久”的哥哥。   诚然,早在一行人启程前往辽东前,燕昭中便时不时的提醒胡彦,自己并不是他的亲生哥哥。起初这小子不明所以,还要闹上一番,但自打他与胡九彰一行人走完了这一段南下又北上的旅程之后,便不知怎么的,到了辽东,就不再叫燕昭中“哥哥”,而是改口成了“昭中哥”。燕昭中问他是不是都想起来了,胡彦也一言不发。倒是他几次想去找胡九彰说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他都只走到胡九彰房门前,就又退回来了。燕昭中问他为什么回来,他也不说。   而直到现在,弟弟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胡九彰都全然不知。   “诶,九彰,你先别急,我大伯一向是尊敬李公子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我去帮你问问。”   燕昭中面上带着安抚的笑意,可胡九彰越是看到他那张笑脸,便越难平复心情。   “燕大哥,你知不知道,慕云的二哥,也就是肃王的二公子,如今就正被囚在这辽东的县衙里。且本县的县令勾结安禄山余党,正打算将肃王、和那位二公子一同出卖给高句丽人。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骤然听到这些话,燕昭中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这……九彰,这些事你是从哪来听来的?我从未听过这等事,倘若真有这些事……”   “你没听过,但你大伯心里可是门儿清,保不齐就是他从中牵线搭桥的!”胡九彰直接打断他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   “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燕家隐瞒的这些事,但倘若慕云出事,我绝对不会放过燕苏和!但凡参与此事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胡九彰恶狠狠的说着,燕昭中的神色也已然变了。他眉心紧锁,面上仍有尚未褪去的震惊神色,但他眼中却透着股坚决,一种不可名状的,决意捍卫某物的坚决。   “……九彰,”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冷静冷静。说到底人是我带来的,倘若李公子有事,那我燕某人绝不会独善其身。”   燕昭中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只不过胡九彰这时是急火攻心,哪里听得进他这些话。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你说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这本就是你燕家自己的事,燕大哥,倘若真有什么,你也别怪我不知恩图报,我本也不剩什么指望。”胡九彰声音低沉,眼光中已然悄然涌出了点点杀意。   “诶……九彰,你等我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急。”   他嘴里说着叫胡九彰别急,可燕昭中自己是真急了,连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放下,就迈开步子。   “李公子的事我不会不管,九彰,你等着!”   燕昭中说完便快步走出小院。烤炉上的鱼散出一阵焦糊味,坐在一旁的胡彦放下手里的调料碗,缓缓起身。   胡九彰朝弟弟看去,他以为胡彦是要进屋。   也是,他们兄弟俩打从在长安见了面,就没说过几句话。总归弟弟又不记得自己,胡九彰也不想主动往这伤心处上戳。潼关之后,他心里便再装不下那么多的感伤了。 第125章对策   过了好一会儿,胡九彰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他抬起手使劲儿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痕,眼光却又止不住的朝着胡彦居住的屋舍看去。   他刚刚……叫我哥……   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胡九彰在心底默默发问。他还是关心这个弟弟的,而越是关心,如今心中涌起的愧疚也便越深重。他攥了攥拳头,想往那小屋的方向迈步,可刚刚踏出一步,就又被心中不断缠绕堆叠的忧虑绊住了。   胡九彰停在原地,闭上眼,就那么默默了站了几秒钟。   “小彦,你等我回来。”   他睁开眼,对着胡彦在的那间屋高声说道。屋里没动静,但他知道胡彦能听到。   再多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时间说不清,便干脆不说了,他毫不犹豫的转过身,朝着与小屋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他或许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胡九彰也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下来了。   胡九彰回到了自己与李慕云居住的院落。冷静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李慕云一向是心思细密的,只要他不是突然被人绑走,那总也会在那屋里给自己留下些提示。   自己刚刚回来,一发现李慕云不在,便慌了神儿,愣是连那间屋子也没好好检查过。这时折回去检查,只希望还不算太迟。   回到屋中,胡九彰点亮油灯,在李慕云的那张软塌上四处摸索,很快他就摸到了掉在被褥中的墨块,而掀开被子,已然露出几个歪扭的字:肃、城外寺院。   看着这几个字,胡九彰双手都止不住微微颤抖。   “肃”即是说肃王,而城外寺院,便该是李慕云被带去的地方了!   他长舒过一口气,只道自己是真的被吓怕了,竟会失了方寸,这时再想起刚刚对燕昭中说的那些话,倒是自己不识好歹,伤着人了。   胡九彰正感叹着,便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撑着拐杖走到门前,向外一望,往这边来的正是燕昭中。   胡九彰轻咳了一声,神情显然有些窘迫。燕昭中倒未在意这些,一到胡九彰面前,便恳切的开了口。   “九彰,我去问过,那些下人该是被大伯嘱咐过,就连我问,居然都没松口。抱歉,是我疏忽了,这事确实不寻常。但你放心,李公子的事我燕某人肯定会管到底,九彰,你现在跟我去马厩牵两匹马出来,我驾车带你去外面找。”   见到燕昭中如此模样,胡九彰心中愧意更浓。他低下头轻叹,温声开口。   “诶……燕大哥……你先进来看看这个。”   他带着燕昭中进屋,将李慕云留在被褥上的字迹展到他面前。   “我猜现下肃王与慕云他两个,应该都正在这间‘城外寺院’之中,只不过究竟是哪座寺院,便不得而知了。”   “城外寺院……”   燕昭中垂眸沉思,不过片刻,已然有了思路。   “辽东城外的寺院不多,况且你之前说,叛军余孽勾结了县衙的人,要将堂堂的大唐亲王转手交到高句丽人手里,他们用来囚人的地方,总不会是什么山间野社。城外有些规模的寺院,除了承山寺,便是西南边的弘光寺了,但弘光寺香客众多,来往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看他们既要藏人,总不会到那么明显的地方,咱们先去承山寺看看!”   “好!”   他没想到燕昭中这样快便锁定了去处,不禁喜出望外,彰连忙应声。   二人即刻动身,朝着马厩去了。燕昭中牵了两匹马出来,却不是要骑,而是拿来拉车用的,他知道胡九彰腿脚不好,特地拉来马车给他坐,自己坐到外面赶车。   待到二人出发时,时间已经接近子时了,夜风阴冷,胡九彰坐在车厢里,阴沉着一张脸,只觉得无论怎么坐,都坐不稳当。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凑到车前,按着燕昭中的肩膀,沉声开了腔。   “燕大哥,对不住……”   “怎么了?你突然说这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了。”燕昭中回过头,脸上带着抹浅笑。   “诶……不说我心里过意不去,燕大哥。”胡九彰加重了音调,“之前是我太心急,说的那些也都是没过脑子的话,你别忘心里去。”   “呵呵,九彰,你别忘了要论资历,我还是你瀚海军的前辈呢。”燕昭中笑说着,“你要真跟我发狠,未必就打得过我。不过这些事,你也别忘心里去。过去就过去了,现在你想去救世子,我也想弄清楚大伯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咱们这是目标一致的,你不必觉得愧对我。”   燕昭中话说到这份儿上,胡九彰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他只能在后面连声应是,再默默坐回到车厢里。   他以往只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不好受,从没想到过受人恩惠,也能叫自己心里这么不安生。   二人赶到承山寺时天还未亮。在漆黑一片的郊野中,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寺院散发出的点滴光亮。   承山寺位于辽东城东郊的一座小山上,据燕昭中说,这座寺庙是永昌年间建的,与长安的那些大庙比起来,这不过是个登不了台面的小地方,但放在辽东一带,这便也算是规模较大的寺院了。这院内有一座大殿,左右各一间偏殿,大殿后便是供僧侣在寺内生活修行的住房,约莫七八间,最多可供五六十人入住,规模也不算小。 第126章回程的援兵   驾着车赶路可要比他平日里靠着两条腿跑要快得多。胡九彰赶到县衙时才刚刚天亮,他将马车驶到县衙后门,栓好了缰绳,便跳下车。   一大早,大街上没什么人,胡九彰左右看过一圈,只觉得隐约能听到什么声音。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县衙后门的院子里传出来的。胡九彰靠近了县衙大门,耳朵凑近到门缝上细细一听,只道是此时县衙的院子里,好像有几人正扭打成一团,那声音正是人纠缠打斗中发出的闷响。   胡九彰不由诧异。他知道县衙的人与叛军有所纠缠,但怎么那边交易还没开始,这边就先打上了?   胡九彰也未多想,他拔出横刀,一把就削断了县衙后门的门栓,轻轻推开门。   院中无人,胡九彰顺着扭打声望去,很快辨识出了打斗者所在的方向。   他们是在屋里打起来了。   胡九彰没有收刀。他虽然觉得叛军的大事在即,留在县衙的兵员应该不会太多,但县衙门本也是有吏胥执勤的,自己腿脚不便,打斗倒不怕,就怕被什么人拖住,来不及跑。他一手提刀一手拄杖,尽可能的压低了自己行走时的声音。   行到那间传出声音的屋舍前,胡九彰顺着门缝往里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屋里与人扭打的正是李兆朔,而跟李兆朔撕打在一起的有两人,看样子都是县衙的小吏,一个小吏手里拿着绳子,另一个拿着根短棍,而屋内还有一人,那人身材佝偻,脖子上有好大一块疤,这时正拿着把菜刀站在后面犹豫不决,不知是要往谁的身上砍。   眼看着李兆朔就要被那两个小吏捆住,胡九彰一把推开了房门,霎时间,屋内这四人都愣住了。   “胡先生?胡先生!救我!”   李兆朔正被按在地上仰着头,但他很快辨认出胡九彰模样,连忙开口向他求救。   胡九彰自然也是打算进来帮他的,他本以为那两个小吏会与自己纠缠一番,怎知他才提着刀往前迈了几步,两个小吏便都变了脸色,二人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双双向后退出老远。   “好、好汉别冲动,我们也都是被逼的!你,你要找就去找杜大人!这些事都是杜大人主使的,跟我们可没关系!”   那两人倒是交代得快,胡九彰眼睛微眯,又转向那个那菜刀的。   可这人倒不怕他的刀,只拿着手里的菜刀径直朝着李兆朔走去。   胡九彰心下一惊,就怕这人把菜刀招呼到李兆朔身上,他正要出刀去挡,怎知那脖颈上带疤的中年男人,居然半跪下来,原是要帮李兆朔解绳子了。   胡九彰着实是诧异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倒亏了先来县衙走一趟,据屋中四人所说,昨日叛军的人,本是想将李兆朔一道带走的,只不过被县令杜弘林给制止了,杜弘林倒不是存心要救李兆朔,而是因为还没跟董俊生谈好分赃的比例,所以要留个棋子握在手里做底,什么时候与董俊生谈妥了,再把李兆朔交出去。   而至于这两个要绑李兆朔的小吏,则是打算把李兆朔给绑到县令大人家里去。   可这的差事到底是不光彩的,县令大人又是个出名的铁公鸡,找人办事都舍不得掏出一分钱来,以至于县衙里没人想淌这趟浑水,也就他们两个,欠了杜大人六两银子,被逼着来干的。   至于那位脖颈上带疤的佝偻男人,则是一直暗中帮着李兆朔的老闻。   胡九彰本以为自己到县衙打探,会是如何凶险的差事,谁知真进来了,却是这样一番景象,倒好像是一场闹剧了。   待那两个小吏离开之后,李兆朔似是比胡九彰还急,拉着他的胳膊急忙发问。   “胡先生,我三弟现在何处?”   “与你父亲在一处。”胡九彰长叹了一口气,三言两语的将他与李慕云两个从长安一路来到这里的始末都与李兆朔说了一遍,又将昨日发生的事,与自己跟燕家的种种关系,向李兆朔一一告知。说罢,只听李兆朔哀叹一声,面上不无失落神情。   “我道三弟是带着人寻到这里的,怎知他也落魄至此!董俊生和杜弘林两个怕是约了高家的人今日交易,就凭我们几个,如何能够将父亲和三弟从那豺狼堆里救出来?就算是三弟那封信今日能到卢成安手里,也来不及了啊!”   李兆朔这一番长吁短叹,听得胡九彰脑仁儿直疼。   “我说李二公子,你在县衙该是也有帮手的,你就不能在衙门里找找人,到承山寺帮上一把?事情一旦成了,便好歹也是大功一件,来日论功行赏,总不能少了谁的。你就不能出面与他们说说?”   “我?”   听着胡九彰这话,李兆朔又是长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衙门里那些人,哪个不是看着银子行事的?我这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动他们跟着拼命?况且县衙里的人又跟那些当兵的不一样,都是寻常百姓,你如何能拉他们做这些?”   “那便是不成了?”   胡九彰脸色阴沉,他最听不得李兆朔这种未战先言败的说辞。况且现在在寺中,还有燕昭中能够照应,再不济就杀光看守,死战一场,总归只要能把人救出来,怎么样都行。可李兆朔倒好,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他也算是个大男人,如今被救了,还要坐在这里埋怨,着实叫胡九彰厌烦。   他看着李兆朔的样子,就止不住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   本以为经过了动乱,但凡能坚持下来的人,都会有所改变,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了。   “诶……我再想想法子。”   李兆朔倒没把话说死。   “你道我不想去救他们吗?但这其中涉及到的人太多,那些高句丽权贵,世代在安东扎根,背后的势力盘更错节。倘若随随便便带着一个县衙的人跑去阻碍他们,就能把事情办成了,你道为什么安东都护府要内迁?为什么朝廷要放任安禄山在幽州养兵,以至于酿成如今的祸患?还不都是因为大唐无暇东顾,便只能放任东北各个势力暗中做大,以至于到了现在,再无力收拾的地步!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法子。”   李兆朔也是听出了胡九彰话里话外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中不乏斥责之意。   胡九彰听罢连连摆手。 第127章父与子   李慕云是被燕苏和一路用软轿给抬到承山寺的。   他倒不是真的一步路也走不了,而是他觉得,在燕苏和面前,就这么躺着,也没什么不妥。   但当他真的被燕家的一众下人送到父亲面前时,李慕云到底还是控制不住。   他一下从步辇上支起身,不叫那些下人送他到榻上,而是颤抖着从辇上下来,跪倒在父亲面前。   “孩儿……拜见父王。”   没进屋前,李慕云想过很多遍,自己倘若真的见到父亲,要说什么,做什么,可当他真的见到了,当着父亲的面,那些预先想好的说辞,便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滚滚热泪,和最最简单的一句问安了。   自打天宝十三年的二月,父亲出发离开长安,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将近三年未见。可短短的三年时间,父亲却好似苍老了十几岁。   他头上的白发多了,面颊也消瘦了。父亲眼中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气,眉目间反而好像蒙上了一层哀伤之意。此时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朴素衣裳,坐在屋中,若无人去说他的身份,便是与寻常老人无异。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这可远比叫他自己受苦,可还要难过千万分。毕竟在他心中,父亲就是整个王府的脊梁,而如今堂堂肃王竟变成了这幅样子,肃王府是真的败落了……即便是李慕云这个不学无术的出逃世子,面对此种状况,也总是难以释怀的。   而此时等在屋内的肃王,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小儿子,内心也不乏震动。   “快起来。”   他匆忙走上前,将儿子从地上搀扶起来。   李慕云坚持不肯到榻上去坐,而是执意与父亲对坐在了屋内的茶桌前。   燕苏和一见父子二人这般情形,也自觉带着人退了出去,小屋内只剩下肃王父子二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父亲受苦了。”   李慕云端坐在桌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的面对谁了。但有些习惯,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好像现在这般,李慕云就算身体虚弱,也绝不想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   几句问候过后,李慕云将自己抵达辽东的始末,以及与二哥李兆朔取得联系的事,都一一与父亲说过,却唯独没讲自己患病的事。   李琮感慨万千,但他倒也未提自己大儿子的事,只说李兆邠是被叛军所杀,一年前便不幸惨死了。   待父子二人说过这些,外面天已经黑了。   傍晚,燕苏和派人送来餐食,食盒中还为李慕云准备了他日常服用的汤药。见他招待得如此周到,若不是亲眼见过二哥的书信,李慕云也实在很难对燕苏和起疑。他如往常一般吃饭喝药,倒是李琮这边,一直苦着张脸,似对食物难以下咽。   “父亲没胃口?”   “诶……你现下能吃,便多吃些吧。”李琮面色惨淡,“四年前我便与高家的人打过交道,只不过双方间起了些冲突,如今居然就要落到他们手中,未来日子定不会好过的。但你与此事无关。咱们父子俩能相聚一日,已实属不易。临走之前能见你一面,为父也安心了……”   李琮越说,反而声音越像是哀叹。   李慕云眉心紧锁,只觉得面前的父亲与自己记忆中已然相差出太多。   “孩儿来此便是要带父亲一同回去的,哪有独个儿先走的道理?况且现在能不能走得出去,还得另说。那燕苏和便是与高句丽人勾连一气的,孩儿已经到了这里,他怎肯轻易放我出去?”   李慕云神色坚决,可李琮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慕云,你仔细想想。如今中原捷报连连,且你也已经发信去了长安,那这里的事,早晚都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高句丽人虽是外族,可到底还是要依附在大唐手底下过活的。私自扣押大唐亲王,这事他们若是瞒过去了,那我便算他们能耐。但倘若瞒不过去,朝廷必会对此做出反应,高家的好日子也就算是到头儿了。倘若什么时候姓高的来了……慕云,你父王也还有几分把握,叫他们放你回去的。”   李慕云望着父亲,忽然又在父亲眼中找到了一丝往日的威严。可听着父亲说的这些话,他又止不住鼻腔发酸。   “诶……父王休要再作此说了。要走,便一起走,孩儿尚有朋友在此,他们也定会想办法救父亲出去的。”   李慕云还想着胡九彰和燕昭中两个,他不想胡九彰冒险,但他知道,以燕昭中的性格,只要他知道此事,就定然不会让这事这么顺顺当当的发生。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慕云,在我这三个儿子里,你一向都是最懂事的,你便听为父最后一次。你若还有朋友在此,便叫你的那些朋友,递些笔墨进来。待我修书一封,由你带回京城,面呈给皇上。如此咱们一家,才能保个周全啊。”   李琮话还没说完,李慕云已经止不住眼角湿润了。   他实未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在意自己。   李慕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往只觉得父亲是这世上对自己最为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常常缠绵病榻,父亲也从不过问,就算人来了,可到他屋里,还是要考校功课,逼着他在病中发奋学习。   以至于李慕云一直觉得,自己这副病躯,在父亲那里就是最入不了眼的。而他之所以被定为世子,也全是因为自己那位早逝的母亲。   因为自己这张脸,生得很像母亲……   李慕云微微仰着头,不想叫眼角的泪滴滚落下来。   他嘴巴微张,连越发浓重的鼻息也不想被父亲听到。   “父亲……这些事,待明日再谈吧。”   他淡淡说着,转而扶着桌沿站起身,只在心里默默想着胡九彰的脸。   他不想陷在过去的回忆里。 第128章有钱真好   胡九彰驾车带着胡彦驶上了承山寺所在的小丘,可距离寺院越近,他便越是后悔带胡彦一起上来。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弟弟,况且要是他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日后也还有弟弟可以回家照顾家中的老母亲。但如今兄弟两个都来了,倘若有事,怕不是都要折在这里?   胡九彰面色凝重的驾着车,已经开始自责起来了。   怎知到了地方,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胡彦便已经朝着那两个守门的兵走了过去,可叫胡九彰惊了好一阵儿。   “两位大哥,我们是燕家燕二爷的人,奉命过来的,可否劳烦通传一声?”   胡彦神色淡然,好像早在心里排演过很多遍似的,倒是胡九彰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的,还绷着张脸,好似有些紧张。   这时站在这里把门的,已经不是凌晨时胡九彰与燕昭中一起见过的兵,但显然,无论是那时的兵,还是现在的兵,可都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太上心。   其中一人朝胡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们燕家都进去那么多人了,怎么就缺你们两个?再说也没听咱们大人说还有人要来啊。”   那兵懒洋洋的靠着墙站着,没有半点要进去传话的意思,胡九彰止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脸色有些沉了。   “诶,这不是临时赶来的嘛,两位大哥帮个忙?”胡彦说着,不慌不忙的从衣袖中掏出两块指甲大小的碎银子,分别塞到那二人手里。   胡九彰不由睁大眼睛——好小子!身上什么时候带着这么些钱了?   “呃……”   那两个兵手上勤快,拿了银子便塞入里怀,嘴上倒还有些迟疑。   “我们真是燕二爷的人。”胡彦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上面正刻着个“燕”字,直看得胡九彰咋舌。那玉牌换了钱,怕也是价值不菲的!   “要么……不劳二位通报,我们俩直接进去?”   “呃……行,进去吧进去吧。”   一看那二人松口,胡彦连忙拉过胡九彰的胳膊进到门内,而他们刚一进门,便看到燕昭中从不远处的偏殿内走了出来,二人连忙朝着燕昭中的方向赶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燕昭中也看到了刚刚进门的兄弟二人。但打一见到他俩,燕昭中眉头就皱得老高,他眼光一直盯在胡彦身上,直到领着那兄弟二人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开口。   “你怎么也跟来了?九彰,你带他来干什么?”   燕昭中显然并不想在这里见到胡彦,胡九彰不由轻叹出一口气,刚要解释,谁知又被弟弟抢了先。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你不也是从昨晚离开后就没再回去过吗?我何曾问过你了?”   胡彦反倒强硬了起来,沉声反问着。   “我那是……诶,我跟你不一样。”燕昭中本还想解释一番,但他一看胡彦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便也松了气,心知说不过这人,也只得长叹一声。   “诶……你啊!”   胡彦一看他叹气,反而显出笑意。   “昭中哥,你就别生气了,不是你告诉我,我哥要救的人对他很重要的嘛。反而我不来帮忙,心里才过意不去。况且有你在,总不会出什么事的。”   胡彦温声说着,而燕昭中则是皱着眉头,好像有一股闷气死活撒不出去。   胡九彰站在一旁,只觉得恍然。   “诶,我跟你说不通!总之来了就先跟着吧,正事还没办呢。”   燕昭中有些急了,他左右看了看,又拉着二人绕到了寺院后面一处鲜有人至的昏暗角落中,圈过二人肩膀,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跟你们说,两个时辰之前,高句丽的大人物就已经来了。现在那位高大人还有我大伯,正在偏殿里跟县令,和一个姓董的叛军讨价还价呢。他们一时半刻说不完,我先把我听来的这些跟你们说说,”   “好。”胡九彰下意识伸手攥住腰间的刀柄,胡彦也跟着连连点头。   原是天刚亮没多久,那高句丽贵族便带着一众随行的护卫仆役到了寺中。   燕昭中便是怕等不到胡九彰过来,就要叫肃王父子二人被高句丽人带了去,正是焦急的时候,怎知千钧一发之际,倒是县令大人帮了大忙。   原是县令杜弘林一直不满高句丽那边给出的价码,临到要交易的时候,突然坐地起价,还擅自扣下了李家二公子在自家府中,只道是不再加上一千两银子,便不将李二公子交还回去。   而高句丽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姓高的一见杜弘林使硬,当即变了脸。便说只要肃王一人,剩下那两个公子,谁爱留着便留着去,另还要杜县令退回已经付过去的五百两订钱。 第129章狠心   令胡九彰惊讶的是,关押着肃王的禅房门口,竟无人把守,   他与燕昭中对望了一眼,紧接着燕昭中就推开了那间禅房的大门。   屋内一长者正襟危坐,眼光凌厉,而在一侧的桌案前,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身材纤瘦,面上还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不消说,那正是李慕云。   二人目光相交。   一见到胡九彰,李慕云眼光炯炯,显是十分激动的,他好似张口想说什么,可却又因为过于急迫,而无端咳了起来。   胡九彰一见他咳,心下便是一紧。他就怕李慕云病势加重,这时也顾不上端坐在上位的肃王,匆忙拄着拐杖行至李慕云面前,抬手轻抚他后背,面上满是忧虑。   这时燕昭中已经赶去了偏殿,只留下胡九彰一个在屋里。李慕云眼看着父亲对胡九彰的神情从提防演变成狐疑,又从疑惑最终变成了不满。他直拉着老胡的手冲他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慕云,这是什么人?”   “他……诶,九彰,你快见过父亲!”   李慕云一压住咳嗽就连忙开口。可他此话一出,脸上便止不住的泛红。   胡九彰被他这话说得一激灵,他本也不知见到了本朝亲王,要施以何种礼节,只得一脸窘迫的低着头,匆忙走到肃王面前,搀着拐杖掰过两条木头做的小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到地面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见……见过肃王殿下。”   胡九彰这一连串的动作,把李慕云看得眼睛都直了。   “诶,九彰,没叫你跪啊……你快与父亲说说,外面现下如何了?”   他磕这一下,可把李慕云心疼坏了。便是身子不舒服,也要起身过去扶他。   “现在这种时候,你不必拘泥于这些礼节,况且你腿本就不便,诶……疼不疼啊,真是……”   他贴着胡九彰耳根小声说着,口中热气打在胡九彰脖颈上,反倒叫胡九彰慢慢放松下来。   这两人一个扶着一个,胡九彰又借着拐杖支撑,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来,红着一张脸,在李慕云的搀扶下,颇觉尴尬的在肃王面前说起了眼下的局面。   “……如今这承山寺是整个被高句丽那边的人围住了,所以留给咱们这边的时间也不多。”胡九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凌厉的男人,他说不上来的紧张。大抵是因为对方亲王的身份,但更多的,他还是在意这人是李慕云的父亲,以至于每说几句,都要朝李慕云那边看上几眼。   “肃王殿下,形势大抵如此,但您放心,小人一定会救您和世子出去。”   “你倒是有心。”   李琮轻叹着。胡九彰言辞郑重,可肃王本人对于离开这里好似兴致不高。   “你是叫胡九彰?”   “是。”   “我看你腿上好像也带了伤,本就行走不便,如今倒也不必涉险为此事奔走。你来之前,我便已经与那高凌岑说过了,他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之后,照顾好慕云,护送他回京。”   李琮语气平和,他怕是早就想好了这样一番说辞,以至于胡九彰甚至怀疑,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这老头儿是压根都没听进去。   胡九彰不由皱起眉头,只觉得眼前的肃王,实在跟自己想象中相差了太多。   而还未等他发问,李慕云已经按捺不住。   “父亲,九彰涉险来此,便是为了救我们出去,况且外面还有燕家的友人肯施以援手,事情尚有转折的余地,您这又是何苦啊!”   李慕云止不住提高了声音,以至于身子都跟着微微颤抖,脸色也愈发苍白了。可肃王看着儿子,反而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诶……慕云,这里面的事你不清楚。过去的那些事,翻起旧账来,便算不尽了。但我知道,如今他找到了这种机会,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否则也不会冒险与叛军做这种要掉脑袋的交易。慕云,你回朝之后,一定要将我那封书信面呈给皇上,倘若皇上肯念及旧情,不怪我过往与安禄山的那些旧事,便必会派人追究此事,日后他高凌岑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一报还一报,如今能保住你与兆朔两个回去,老天尚算待我不薄。”   肃王感慨非常。   显然,他是知道那些高句丽人为何要找他的麻烦的,只是他始终不肯将这里面的事说清。   他这话听得胡九彰直皱眉头,倘若不是看在李慕云的面子上,他定不会想给这么一位王爷卖命。   况且要深说,这人还曾是张泗的主人,想到这一节,胡九彰对肃王的那点敬畏,便也全都给冲没了。   胡九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李慕云却仍没法平复情绪,他长这么大,便是熬到了这里,才终于能从父亲口中听到出一句是真正在意自己的话,如今又怎么肯就这么将父亲交到仇人手里。   他身子仍微微颤抖着,直把胡九彰看得心惊。   “难道父亲宁愿落到高氏手中受苦,也不愿在此搏上一搏,来日一同回京吗?”   他厉声质问。   “诶……慕云!”   李琮怕也是从未见过小儿子对自己摆出如此的态度来,惊讶的同时,却又叹出一口气。 第130章所求即所做   看着李慕云眼角的泪痕,胡九彰的心好像也跟着被狠狠的刺了一下。   他低下头在李慕云面颊上吻了几下,想要安慰他,但李慕云反而撇过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转回来看他。   “老胡,倘若那是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李慕云的话让胡九彰心底一震。   他已经七八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但倘若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的是他自己的父亲……胡九彰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倘若那真的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不会让他去送死。无论说什么,都要把他救回来。   不过片刻,他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他越是想,便越不敢抬头去看李慕云,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许久,他的手也渐渐松了,只是让李慕云靠在自己身上,由着他从刚刚的歇斯底里中慢慢恢复气力。   “对不起……”   到头来胡九彰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他试着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想着自己即便是拼了命,到头来也未必能杀得了董俊生,反而还可能在这里丢了性命。而之所以不让李慕云过去,也都是因为想护着他,怕他受伤。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无论他给自己的理由有多合理,只要一想到李慕云问的那句,便什么理由都不成立了。因为倘若那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会追出去,就算死,也要把老爹给救出来。   但过去的事不会重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怕是真的伤到李慕云了。   燕昭中送完胡九彰,又将胡彦带到了燕家人暂住的禅院内,这才奔着众人议事的偏殿跑去。   他轻手轻脚的进到殿内,正赶上高凌岑与杜弘林的争执,而显然,面对手握重兵的高氏,即便是本县县令,在唐帝国风雨飘摇之时,也显得十分软弱无力。   “哼……杜大人,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我高某人敢在大唐的亲王头上动土,你以为,我会怕了你一个区区县令?”   燕昭中绕开众人,从几个燕家奴仆中间穿过,才算看清了高凌岑的样子。   这位高大人,倒是生了副俊俏模样,剑眉方面,目光炯炯,下颚留着一把修剪精致的长须,一身紫红色的武人外袍,腰间还配有一把装饰华丽的长刀,想来年轻时必也是个行事风流的主儿。   “你……你……我告诉你!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休得造次!”   杜弘林气得脸色通红。他与叛军接触,做这要杀头的买卖,本就是为了捞银子。如今事情算是做下了,倘若捞不着到他满意的数额,那也是轻易不肯设罢干休的。   “杜大人若作此说,那便把高某付给你的五百两定钱,也吐出来吧。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的价码,那可是三个人的价,现在少了一个,可不是我高某人毁约吧?”   “你!好啊你!”杜弘林气得脸都要绿了,要他的钱就跟要他的命似的。“高凌岑,你这可是要杀头的买卖,你就不怕本官进京在御前告你一状?”   “你?恕我直言,杜大人,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官,你觉得皇上会有机会听到你嘴里的话?我高凌岑虽是外族,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百户,况且你觉得,这件事,杜大人你就能独善其身吗?”   高凌岑说到这儿,脸上忽而闪过一丝狞笑。   “来人!把杜大人请下去,可要给我看紧,别叫他跑了!”   高凌岑话音未落,便有三个护卫从他身后的人丛中走出来,一把扣住杜弘林的手。杜弘林脸色发青,他目光投向董俊生,是在求助了,怎知站在一旁的董俊生居然撇开了脸,不去瞧他。杜弘林不由破口大骂,直是将在场的这些人都骂成了的畜生,而就在他被拖出偏殿后,燕昭中也跟着悄悄退了出来。   站在寺院殿后的台阶上,燕昭中远远的看到那几个高家的护卫将杜弘林拉入到一间空禅房中锁了起来,他想着等那几个护卫走远了,自己再去把杜弘林弄出来。怎知这三个护卫竟真如他们主人交代的一样,在那间禅房的大门前一站,就不准备走了,燕昭中等了将近一刻钟,也不见那三人有什么动静,只好又回到偏殿内。而这次他刚一进去,就发觉不对——董俊生不见了。   而再看看高凌岑有恃无恐的模样,燕昭中便暗叫不好。   董俊生定是去捉人了!   他匆忙离开偏殿,朝着关押肃王的禅房走去,很快就看到了正押着肃王往这边赶的董俊生。   燕昭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胡九彰跟李慕云……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手心不由冒出点点凉汗,转头往左右望去,四下无人,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众人聚集的偏殿也还有一段距离。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未再多想,只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快步朝着董俊生和肃王二人走去。   “董大人。”   他张口招呼着,面上显出淡淡笑意,似是想要与人攀谈几句。   董俊生对他这句“大人”很是受用,他一手押着肃王,见到燕昭中走过来,便即放慢了脚步。 第131章计划之外   董俊生的死在院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高凌岑亲自带了几个人出来查看,就连那几个做看守的高家奴仆也闻风赶去。燕苏和到底还是护着自家侄子的,为燕昭中解释了好一通。而已经摸到了小屋侧面的胡彦,则趁着这时门前没人,一溜烟的窜进了屋中。   杜弘林刚听着外面死人的骚乱声,便瞧见有人进来,可是吓得够呛。他以为高凌岑要对自己下狠手。直到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才松了一口气。   来人细皮白面的,不像个杀手,到像个文弱书生!   “你是何人!”   杜弘林气势汹汹。而胡彦刚一进来,他便冲到门边,打开个门缝往四下看了看,一见不远处的院中仍围着很多人,一瞬又缩回头来,对着胡彦压低了声音。   “外面怎么样了?你是哪边的?”   “我……”   胡彦瞧着眼前人鬼精的模样,不敢轻易表态,便干脆略过此节不谈。   “外头都叫高家的人给围上了,现在院里好像死了个人。”   “死了个人?谁死了?”杜弘林一下紧张起来。   “好像是个当兵的。”   “那是谁杀的?”   “我没看见,不过燕家和高家的人都在场。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关到这儿来的啊?”   “我……”杜弘林听他这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小兄弟,我看你也并非是高家的人,你到底是哪边的?那姓高的来势汹汹,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看咱们俩……要不?”   他竟是想拉拢胡彦了。   “我的确不是高家的人,但你……”   胡彦听出这人的意思,但他还不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说话自然也带着几分防备。   “说出来你别不信,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小兄弟,你帮我出去,来日本官必将报答。”   “你就是县令?”   胡彦吃惊不小,他知道燕昭中就是要去拉拢县令,没想到竟被自己抢了先。而外面燕昭中在他大伯身边,显然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胡彦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你就是县令?我……我是肃王那边的人,你……”   胡彦话没说完,杜弘林脸色就变了。他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这当官的脑子转得快,他心道自己也是这次交易的参与者之一,与叛军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李二公子还在自己手里,所以倘若对方是肃王的人,一旦自己的这些丑事暴露出去,那日后还如何在这县令的任上继续做下去?   想到了这一节,未等胡彦说完,杜弘林就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小兄弟,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从这里逃出去。这样,只要你肯帮我,本官来日定会厚礼报答你,趁着现在外面没人,咱们赶快出去!”   胡彦想说的还没说出口,结果便被杜弘林抓着手腕给带出了屋子。这俩人不出来倒好,一出来,两个只懂握笔杆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瞄见人群,便撒丫子朝着院后无人的角落里跑去。   这二人鬼鬼祟祟的逃到一处远离众人的围墙边上,眼见着墙高人矮,杜弘林看了看胡彦,又指指那面墙,“小兄弟,你蹲下来,我踩着你的背上墙看看,哪里人少,能翻出去。”   “等等,杜县令,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胡彦被他拉着一路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倘若您现在回心转意,或许为时不晚啊。”   “诶,小兄弟,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杜弘林不接茬。他是不信肃王会宽恕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所以他也压根不给自己开脱,只是一个劲儿的压胡彦肩膀,想让他蹲下。可胡彦又哪里肯让着好不容易撞见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二人相互拉扯了几次,愣是谁也拉不过谁。还是杜弘林急了,他拽着胡彦的衣领,转而便作威胁语气。   “小兄弟,快着点!倘若在这儿被人发现了,不单是我,连你也得被他们关起来!”   杜弘林说到这儿,又软下声音,“好兄弟,你想说什么回头再说,我先上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胡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到底拗不过杜弘林,最后只能屈身半跪到地上,让杜弘林踩着自己后背上墙。谁知道杜弘林一爬上去就不下来了,胡彦在下面连喊了几句,可他又不敢真把声音提得太高,把院里那些人也招惹过来。   “杜县令,如今只要你肯帮忙把肃王殿下救出去,其他的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也看到了,高家的人来势汹汹,你就算不跟我们合作,也未必就能独善其身。”   胡彦按照自己对这事的简单理解,一面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一面还要留出一边心思,帮墙上的杜弘林放哨,就怕他这么大一个人,趴在上面挪动的时候,把院里高燕两家的人也给惊动了。   胡彦怕也就一眼没看到,只听外面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刚刚还趴在墙头上的杜县令就没影儿了,紧接着墙外就传来杜弘林的哀嚎,差点没把胡彦这颗小心脏给从胸腔里吓出来。   “诶呦呦!疼死我了,诶……你们几个!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是你们高老爷叫我出来的!都别动,给我站好了!”   外面先是一阵沉默,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若是高大人让出来的,谁还翻墙啊?快抓回去!”   “诶!他跑了!” 第132章问心   “这县衙里的人,都跟安禄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一路上,老闻徐徐道来。   “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李公子,我说句胆大的话,就是肃王,此前不也一样跟安禄山你来我往的纠缠不清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都别说自己是清白的。自然,我也不是。我原也是个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与我堂兄一同靠着诗文举荐入仕,可他因为受到左相的赏识,给留长安做了京官,而我……却被打发到了常州的县衙里做了个小小的主簿。”   老闻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开脱。李公子,我当时就是冲着功名去的,谁能给我好处,我就巴结谁,所以我没少拍安禄山的马屁,就连当时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判官,我都给人送过不少好东西,只想借着他的力,搭上安禄山这趟顺风车,哪日也飞上枝头,作一回人中龙凤!反正那个年头,一靠银子,二靠面皮,你就算是没钱,只要肯低下头给人当条狗,也能接着老爷给你扔的肉。”   听老闻说这些,李兆朔愈发惊奇。   他认识的老闻,只是个有些沉闷,但却行事十分牢靠的下人。可看着这时的老闻,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下面,却好似藏着许多过往,与过往中忘不掉的雄心,以至于他的眼睛里都好像要跟着泛出光,不由得叫李兆朔觉得,跟着他往前走的,不是个其貌不扬的杂役,而真像是个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似的。   “那时……该是李相当政时。”   “是了!正是李林甫得势时。“老闻声音不由上扬。“但就连李林甫,也得敬上安禄山一筹,所以我便牟足了劲儿,都往安禄山身上使。后来他倒真招我到范阳去,把我调到他手底下,做了个巡官。”   “倒也……没比主簿高多少。”   李兆朔还以为他谋了什么要职,怎知此番一听,竟还是个小官。   “那后来,他给你升官了?”   “后来?”   老闻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疤。   “后来,我那堂兄,卢成安卢大人,上奏弹劾安禄山。安禄山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与卢成安的关系,把我叫到近前,当众对我羞辱了一番。诶……在他手下做事的那几年,我也自问是尽心竭力,但那厮不单要羞辱我,还诬我是堂兄派到他这儿来的奸细。他说我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很好听,但我这张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来,之后就给我留了个这个……把我赶出门去。”   老闻摸着自己脖子上那道疤,李兆朔猜那应该是用烙铁烫的,但他又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烙铁,才能在不把人杀死的前提下,将人的喉咙烫成这幅样子。   “那之后你去找过卢大人吗?”   “你别说笑了,李公子,我哪儿有脸去见他?他那个人……犟得跟头牛似的!他一向看不惯我的行事,我自然也是看不惯他。我蹉跎了大半生,李公子……那事之后,我在同僚之间丢尽了颜面,到头来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在朝野中,我都是一个笑柄。从那之后,我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着实没脸回去见人……再赶上这一场大乱,诶……”   老闻长叹一声,李兆朔也跟着暗自感叹着。   他能理解老闻的这些举动,但倘若换了是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老闻一样,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选择帮一个落难的宗室公子。   他是去救父亲和弟弟的,可老闻是去救谁呢?   “我现在只想做出点能让人看得起的事,这也无关乎成败,李公子。”老闻淡淡说着,“倘若我死在这里,你大可以把我的事告诉给卢成安。”闻百川侧头看着李兆朔,语气轻巧,眼光却十分肯定。   他很想留下什么光辉事迹叫自己那位堂兄知道,似乎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叫他干什么都行。   “我不想再当笑柄了,李公子。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来,能做出点什么,但我会尽力。”   老闻语气恳切。   李兆朔默默点了点头。他不想评判什么,毕竟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也全是拜自己当年的愚蠢之举所致。   人都是会为了自己眼下的利益,去做一些自以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些事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在历经时间之后,才能做出评判。   在老闻的带领下,二人找到了城郊承山寺所在的小丘。这两位隔着老远就看到寺院外围着的高家护卫,两人不敢贸然前进,只踏入林子里的兽道,借着树影斑驳,悄悄摸上去探查寺院周围的情况。   二人在寺院外的林子里绕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时只听院墙外一声哀嚎,正是杜弘林的声音。 第133章这也不是打仗   “走吧!”   燕昭中忽然提高音量,朝着那帮幽州兵挥了挥手。   “想拿钱的就跟我走!”   他对众人喊了的句,声音十足高亢,叫胡九彰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梦回疆场的错觉。   他朝着眼前那十几个人身上一一看过去,他们有的胡子拉碴,有的连那身军服也是随意穿戴上的,还有的虽然仪表尚且符合唐军的规范,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是极度不耐烦的。   “我和我身边的这位兄弟,是北庭都护府瀚海军出身的,所以算上我俩,咱们拢共十八个人,都是当兵的。所以诸位放心,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理解。答应你们的,我一分也不会少,但是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们从现在开始,死心塌地的帮我打一场。”   燕昭中语气诚恳,但直到他说完,那群人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燕二爷,你只要能付得出银子,咱们这些人就干。你大可不必费这些口舌,这也不是打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你也别指望我们为了这事拼命就对了,命都没了,还怎么拿银子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人刚一说完,人丛中就发出一阵笑声。   “对啊!人都死了还拿什么钱!燕二爷,你就直接说要我们干什么吧,兄弟们都是为了那点银子来的,多说无益。”   燕昭中眉心微捻,胡九彰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一群叛军。说实话,对于这些人,他从来也没报什么期望,但燕昭中站在那里神情肃穆,始终不肯松口。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想的,但现在这事一旦成了,你们每个人,就都是救过肃王的功臣,你们不仅不用再背负叛军的罪名还乡,且还有银子拿。但倘若这事不成,你们从今往后,就得背着叛军的名头,就算来日回了中原,也只能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我说了,该给的银子,我一分也不会少。但我要你们就算死,也得给我把肃王从那高凌岑的手里抢回来!听懂了吗?想来的,就站到我这儿边来,倘若不想为这事丢了命,那现在赶紧滚蛋!”   燕昭中大手一挥,对面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一阵儿。   有人原地踱步,有人低声攀谈,也有人来回紧了紧腰间的绑带,抽出横刀来看。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胡九彰愈发紧张了起来。   他就怕自己跟燕昭中在这群人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让高凌岑那一帮人跑远了。他侧头看了看燕昭中,想着要不要跟他说点什么,而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对面有人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算我一个,但燕二爷,银子你必须得给够,老子就是死了,银子你也得给够!你得给我寄到家里去!”   “成。”   燕昭中笑着应了。   而很快,又有三四个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最终幽州的十六个人,仅有三人转身走了,而剩下的十三个人,都站到了燕昭中和胡九彰的身后。   这回,燕昭中没有多说,他朝着众人挥了挥手,只说了一句。   “走!”   胡九彰许久没有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他因为腿脚不便,走在队伍的最后,而燕昭中在最前面。他们赶到时,高家的人刚刚集结好了,要从寺门前启程。   燕昭中瞧见正目送着高凌岑的燕苏和,一把将他拉到后面,紧接着便带着人若无其事的往前走了一段,快走到囚着肃王的那辆马车旁时,他忽然往队伍中一拐。   高凌岑骑在马上,距离他们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他皱着眉头看过去,还没有反应过来燕昭中这是要过来做什么,直到燕昭中几乎要行到他眼前——   “燕昭中,我对你已经十分宽容。要不是看在你大伯的面子上……”   高凌岑话未说完,只听燕昭中一声“杀”!紧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兵便纷纷抽出横刀,转瞬便有高家的仆役血溅当场。   眼见此景,高凌岑大惊,匆忙叫人护卫,又是在这瞬息之间,那十五人的小队,很快便被高家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给在这狭窄的土路上给重重包围了起来。   高凌岑虽然被燕昭中这突然的一下把距离给拉得很近,但眼见着这一群人已经被自己的手下重重包围,高凌岑亦是有恃无恐。   “燕昭中,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哼哼……你既然敢做,就别怪我不给你们燕家面子!今天这些人,一个也别给我放走!给我杀,杀得一人,赏银三十两!”   高凌岑话音一落,高家的那一群护卫中便发出一阵欢呼声。刹那间,也不知是哪边先出了手,寺院门前的土道上,已然杀作一团。   胡九彰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上穿的不是唐军的军服,手里还拄着拐杖,所以看起来,他还真不像是这一伙人里的,只是他手里拿着刀,高家的护卫见到他往往都是一愣,而就是这一愣的功夫,便被胡九彰一刀斩伤。   诚然,若真论实力,高家的这些护卫,绝不是他们这些唐兵的对手。但他们这群人,要的是救肃王,而不是跟这一帮人搏命,待他们有人踏上马车,要把肃王往外拉时,高家的人五六个一齐攻过来反倒叫他们这边好些人带了伤。眼见着情况不妙,燕昭中急忙逼向高凌岑,竟是想把眼前这个发号施令的给逼到绝处。 第134章生死之间   那车里算上肃王,装了六七个人,本来已经超出了车厢的正常容量,这么一撞,便是好人,也得在里面个给撞坏了,况且车里的人本来都带着伤。   燕昭中看着那一地残骸,脸色煞白,而他身后,高家的护卫已经逼了过来。   显然,高凌岑并不在意车内肃王的死活,他看起来反倒对眼前的场面十分享受,好像李琮就是要在里面被撞成重伤,才算是合他心意了。   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前来包围自己的护卫。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是买通了那些幽州兵来做自己的内应,想要在高凌岑手下硬抢,也是极为危险的,高凌岑祖上是高句丽的显贵,便是如今,高家在安东也与一方诸侯诸侯无异,安东都护府之所以要内迁,朝廷之所以容着安禄山豢养私兵,都是为了利用安禄山的势力,来牵制东北这些个不安定的外族势力。   他知道高凌岑不好对付,他本应该做出更加保守的计划,而不是单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就站出来硬拼。他也应该想想像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究竟能换回什么。   但现在,事情已经做下,这一切都无法回头。   他很害怕那辆被撞散的车里,会有六七具尸体被拉出。   这比叫他自己战死在这里,都更加可怕。   千头万绪从燕昭中脑中奔过,面对眼前的卫兵,他知道,或许终是他连累了燕家,但就算是如此,他现在还有第二条路吗?   燕昭中又将手中的横刀攥紧。   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剩下的几个幽州兵还握着刀。他知道,倘若局势继续恶化下去,那些还没受伤的幽州兵,都很有可能投到高凌岑一方去,但倘若真的是那样,他又能该怎么办?   燕昭中用力摇了摇头,强行将这些念头从自己脑中摒除。   他不会退,也不想退。   这种事一旦做下,就不能回头。   燕昭中独自走向了前来围攻他的护卫。   “来吧。动手吧!”   他声音浑厚,在场没有一个人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他的眼睛也是红的,眼白中布满血丝,脸上、手上,都因为亢奋而开始泛红。燕昭中坦然向前走了一步。不退,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退后。   杀了高凌岑……   如果自己杀得了高凌岑,这事情就还有转折的可能。   他暗自想着。   而就在这须臾间,远处竟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   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时候,小丘下的众人平原上不知为何扬起一阵尘沙,而直到那一团尘沙越来越近,人们才听到伴随而来的马蹄声,几个站在外围的护卫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望去,众人在一团渐渐接近的灰影中,逐渐分辨清了来人的身份。   “高大人!有人看到唐军往这边来了!您看,那是唐军的旗帜!”   一个护卫朝着高凌岑喊道。   “什么?”高凌岑面色微动,“看清了吗?”   高凌岑说着,自己也驱马向前走了几步,朝着小丘下望去。   “看清楚了,高大人,的确是唐军的旗帜。看这烟尘,他们少说也得有百十号人!”   “啧……给我把肃王带走!动作快点!”   高凌岑显然有些急了。   他现在手里的这些人,倘若真跟百十号的唐军碰上,能抵得住才叫怪事了。   这些话燕昭中也听到了,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唐军?且这出现的时间点,未免也太巧了……   “喂!真是咱们的旗帜,我看到了!”   几个站在外围的幽州兵也嚷了起来。   但留给燕昭中反应这事的时间却不多,几个站在近前的护卫已经朝着马车的残骸奔了过来,燕昭中连忙冲上去抵挡,“快过来!守住肃王!”   他大吼着。   那几个幽州兵后知后觉的冲杀过来,片刻功夫,他们再度围绕着车辆残骸围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守着那辆已经倾倒散架的马车。   显然,有他们这些人在,高凌岑想到带走这马车里的人,不花费一番功夫怕是不行了。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听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几乎就要冲上小丘。   “高大人!唐军,唐军就要攻过来了!”   高家又有人叫了起来,到这儿,高凌岑绷不住了。   “走!我们先走!快!他奶奶的,这里怎么会有唐军!”   他匆忙策马朝着寺院后面的小路跑去,连手里拴着燕苏和的绳子都给扔。   只见高凌岑一面骂着,一面朝着寺后的小路狂奔而去。主人这副模样,他手下的人更无心恋战,都乌泱泱的跟着高凌岑一路跑了,而等到那所谓的“唐军”冲到跟前,燕昭中这一众人反而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唐军!   不过是一群穿着临时拼凑出的军装,骑着驽马,拉着几辆破车,一路冲到这里的寻常百姓罢了。而这队伍中唯一一样真的东西,恐怕就是那破车上插着的唐军军旗而已!   燕昭中惊愕着看着冲上山的这群人,那为首的人他认得,是杜县令,而杜县令身边,还有位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那人正是李兆朔。 第135章归处   煎熬过一整夜,次日辰时二刻,胡九彰的伤情终于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   李慕云是一整夜都没合眼,一见老胡睁开眼睛,他连忙叫来医师帮忙查看。   “老胡,老胡……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头疼吗?”   胡九彰面色惨白,眼光也有些涣散。   他脑侧被撞的地方,肿出了一个一寸来高的大包,看着就叫人心惊。燕昭中不敢给他动头上的包,赶来的大夫也不敢动,众人亦不敢轻易挪动他,就怕把他脑袋上那层已经肿得要涨破了皮的血包给捅破了。   那大夫也没想到胡九彰还能再睁开眼睛,惊诧之余又给胡九彰把了好一阵子的脉。李慕云一直在他旁边陪着他说话,可老胡大抵是伤得太重,根本答不出话来。   “得下针。”   大夫这回不说他活不成,而是从药箱里掏出一包针灸用的细针,站到了胡九彰榻前。   “既然能挺到这个时候,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几位爷,老夫就放手一搏了!”   他说罢,便从包里抽出银针,在烛火上将针头一一燎过后,操着银针便落到胡九彰头上。   施针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当天正午。李慕云实在支撑不住,靠在胡九彰榻边睡着了。那大夫也累了个好歹,不过待他这一番诊治过后,胡九彰的脸色着实比之前好了不少。   就这样,李慕云陪着胡九彰在承山寺内又熬了整整七日,经过老医师一遍又一遍的施针,老胡脑袋上的包越来越小,他人也慢慢恢复了意识。虽然他短时间内怕是康复不了,但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而胡九彰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问肃王的安危,这又惹得李慕云眼圈泛红,跟他连道了几次歉。   “老胡,早知道这样,我宁愿不来辽东……咱们早就该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了。”   “现在……不也能歇吗……”   胡九彰声音虚弱,面上反而带着笑,“现在歇……我安心……”   他轻轻说着,不过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因为胡九彰脑侧的伤需要静养,李慕云便一直陪着他在承山寺里养伤。   如今救回了肃王,燕家的燕苏和也换了嘴脸,围着李琮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比原先在高凌岑身边时还要殷勤,而有了燕家的支持,李琮回长安的计划,也很快提上日程。   至于在最后与李兆朔前来救场的杜县令,这人除了仍与之前一般的吝啬,如今攀上了肃王的关系,也一门心思的要追随肃王入京谋官。他反复强调最后驰援的那一次,是他费尽心力在县里召来了百十来人,前去承山寺救援,而至于伪装成唐军的点子是谁想的,他就只字未提。   但李兆朔可亏待不了这背后的大功臣。那时正是老闻,想到了要伪装成唐军,威慑高家。而至于招人这事,杜县令自然有一份功劳,但县衙里的人,早知道杜弘林的个性,本也都心不甘情不愿的,若不是被老闻的一番慷慨陈词所打动,他们未必就甘心帮这个忙。   所以李兆朔最先向父亲举荐的,还是闻百川。   李琮听后,当即便答应收下闻百川做幕僚,只是这事反倒被当事人老闻给拒绝了。   他只道自己没有资格追随在肃王殿下左右,只想着最后能为李公子尽些忠心便好。李琮听罢抚掌大笑,道是自己的二儿子,得了个堪用的人才,回京后,倒可以施展一番了。   肃王一行人启程回京时,由燕苏和亲自带着一众仆役护送,南下经由海上,再从山东走陆路回长安。   临行前,李慕云特地前去与父亲和二哥道别。只是这二人对于他暂不回京的决定颇有微词,父子三人虽然见了面,却也没说太多。反而是李琮当着李慕云的面,与李兆朔交代了许多。   李慕云也知道父亲的意思,他知道,现在在父亲跟前最重要的人,是二哥。   但这些对于他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   这些事无谓对错了,所求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他不会求着父亲去理解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强迫自己去接受父辈给予的那些期望了。他不需要这个世子的身份去证明什么,现在,只要一切随心就好,而他的心,早已经许给一个人了。   胡九彰在承山寺内养了大半年,头上的伤势才算是彻底好全了。但这次的脑伤,给他留下不小的后遗症,他有时候说不清话,半面身子还总是酥麻的,使不上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算是彻底成了个废人了。   看他这样,胡彦可是打击不小,独个儿跑到哥哥房门外,哭了几次。但李慕云反而对此事看淡了不少,他时常安慰胡九彰,说要再寻名医,给他针灸治疗。只要他们自己不放弃,总能把伤养好。   只是胡九彰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李慕云说了,他也只是跟着笑笑。   他知道自己这副身子,给折腾成这样,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他倒不期望自己能好成什么样,只求能跟李慕云过几年安稳日子,便死亦无憾了。   毕竟已经有那么多人,倒在了这一路上。   胡九彰这辈子都忘不了潼关,那个他最后经历的真正战场。   那么多人都死了,凭什么他还活着呢……   他以前只觉得自己能幸存下来,全是靠着天生的运气,和这一副结实的身板。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多运气可以耗费了。所以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他捡来,偷来的。他只能这么想。   在承山寺养伤期间,胡彦和燕昭中也一直从旁照顾着。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